石问之:红学难解之谜——何谓“虎兔相逢大梦归”
元春判词有两个需要面对的难题:第一个是元春判词的文本内容究竟是什么,是“辨是非”还是“辨是谁”?是“虎兔相逢”还是“虎兕相逢”?第二个是如何理解元春判词的内容,诸如“二十年来”“虎兔相逢”皆不好理解。尤其是 “虎兔相逢”的含义,是红学上公认的难解之谜。
程十发绘《元春托梦》
本人在研读《红楼梦》的时候,基于对《红楼梦》艺术、思想和创作手法的认知,有一点新的解读思路,希望与读者朋友们分享。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本人也没有把握说自己的认知一定就是最符合曹雪芹本意的,只是提供一个全新的认知角度而已。
关于元春判词的文本,存在着两个不同的版本:
一个是甲戌本、庚辰本为代表的文本,内容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属于这个版本的还有戚序本、甲辰本等;另一个版本是己卯本和梦稿本为代表的文本,作“二十年来辨是谁,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目前的校勘本中,多数采用甲戌本、庚辰本的文字。不过周汝昌先生采用了己卯本的文字,并认为这个判词可能跟康熙废太子有关联,刘心武先生在继承这一观点的基础上并作了进一步发挥。
人文社本《红楼梦》采用了折中的办法,对甲戌本和己卯本文字进行了嫁接:即一方面采用甲戌本的“二十年来辨是非”,另一方面又采用己卯本的“虎兕相逢”,有点不伦不类。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整理本《红楼梦》
本人认为甲戌本的文字当是原本文字。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从版本可靠性角度看,首先,甲戌本的可靠性是最值得信赖的;其次,己卯本和庚辰本本是同源的,可此处文字,庚辰本却同于甲戌本而异于己卯本。
因此,己卯本该处文字属于改动文字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再次,除了甲戌本、庚辰本外,其他的版本,诸如戚序本、蒙府本、甲辰本、俄藏本等绝大多数皆同于甲戌本。
至于梦稿本此处文字与己卯本相同的问题,鉴于学术界公认梦稿本前面几回是以己卯本为底本的,所以也不具有说服力。
本人曾对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的文字进行过一些比对,总体的印象就是:当己卯本与庚辰本出现异文的时候,谁与甲戌本相同,谁就更可靠。
盖茂森绘《元春思亲》
第二个原因,“虎兔相逢”比“虎兕相逢”更深刻,更具有普遍意义,更契合《红楼梦》的整体思想。
“虎兔相逢”与“虎兕相逢”的差别,主要在于力量对比的悬殊上。虎与兔力量差距悬殊,不在一个段位上;而虎与兕被认为是两种势均力敌的动物。之所以周汝昌先生认为“虎兕相逢”是原本文字,主要是以康熙朝各种政治团体之间的斗争为依据的,具有特定时代性。
本人认为“虎兔相逢”远比“虎兕相逢”真实、深刻,是从两个方面理解的:
第一,从《红楼梦》文本看,全书反映的是古代社会弱肉强食的社会生态。
在薛蟠这个虎面前,冯渊就是兔;在贾赦和贾雨村这两只虎面前,石呆子就是“兔”;在王熙凤这个“虎”面前,尤二姐、张华父子等人皆是“兔”,就连长安守备也成为了“兔”。
而当贾府遇到了更强大的势力的时候,比如忠顺亲王,他们也会变成“兔”,当我们读到第33回的时候,想必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元春归省彩绘陶瓷花瓶
而所有的人,在至高无上的皇权这个大老虎面前,可能都是“兔”,所谓伴君如伴虎也。在甄士隐作的《好了歌》注解中,一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想必正是这痛的领悟。
第二、“虎兔相逢”比“虎兕相逢”更真实且深刻地揭示了皇权的任意性以及古代后宫嫔妃们命运的不确定性和残酷性,可能也更能代表历史上的大多数情况。
固然,在历史长河中,确实有一些后宫嫔妃因为自己或家族卷入了政治派系之间残酷的权力斗争而殒命。与这些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相比,更让人唏嘘、更让人悲悯、更能反映皇权任意性的是那些仅仅因为皇上(或者皇后、太后等皇权代表人物)一时之喜怒而失去自由甚至丢掉性命的人。
因受宠而遭忌恨从而丢掉性命的有之,因怀孕而被迫害的有之,因一时言语不慎而丢掉性命的有之,因家族而被牵连的有之,因儿子可能成为接班人而被迫害的有之。历史上有更奇葩的例子,汉武帝仅仅因为选择了刘弗陵作太子而杀其母钩弋夫人。这个故事大家想必不陌生吧。
邮票金陵十二钗
“金陵十二钗”即十二个不同悲剧类型的女性,再加上副册、又副册,作者试图描绘一幅中国女性悲剧命运的全景图。而贾元春正是代表着那些表面最荣光而处境又极其险恶的后宫嫔妃的悲剧命运。
与那些成为任性皇权的牺牲品相比,那些有能力进行一番“虎兕相逢”博弈的人,他们就显得太幸运了,至少他们还能力争斗一番,甚至还有侥幸获胜的希望。因此,从体现出的悲剧的深度、文化和制度反省的深度来讲,“虎兔相逢”优于“虎兕相逢”。
“二十年来辨是非”这句话的理解,也存在分歧。“二十年来”“辨是非”皆存在多种解读的空间。
“二十年来”常见的有两种不同的解读,一种是指元春进宫大约二十来年,一种是指元春总共活了二十来岁。蔡义江先生还有一种独特的看法,是元春进宫的时候大概二十来岁,此时已经很通达人情世事了。(《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
《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我个人不赞成蔡义江先生的看法,元春是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的。古代选秀年龄大概在13-17岁之间,到不了20岁。这个有书中宝钗选秀的年龄实证,第四回宝钗正是13岁进京参加选秀的。更主要是如此解读的话,判词中的第一句“二十年来辨是非”与第二句“榴花开处照宫闱”之间缺乏内在的关联性。
我个人赞成“二十年来”是指进宫大约二十来年。也就是说元春进宫后,在宫中二十来年的时间里,始终明辨是非,恪尽职守,温良恭俭让,通过自己的修为和努力终于达到了“榴花开处照宫闱”的显赫位置。“二十年来辨是非”所要表达的是元春在宫中生活之不易。
从文脉的传承来讲,“二十年”有可能是对唐代诗人张祜的《宫词》诗的化用。“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的这首诗是宫怨诗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首。如果曹雪芹果真化用了该诗,则“二十年来”很可能就虚指,是个大约数。
赵惠民制彩盘元春
“虎兔相逢大梦归”是元春判词中最难理解的问题,跟“自从两地生孤木”“一从二令三人木”类似,应属于曹雪芹原创的诗句,属于《红楼梦》独有的语言词汇。
目前对于“虎兔相逢大梦归”有多种解读方式:一种认为属于虎年与兔年交年之时的时间概念,如后四十回的处理方式。
如此理解的话,存在几个问题:一是“虎兔相逢”具有周期循环性,时间上不唯一;第二,宿命论,思想境界不高,拉低了《红楼梦》的档次;第三,太直白,缺乏文学趣味性。
另一种解读是,属相相克的人遇到一起,属虎的遇见属兔的。这种理解与前面第一种理解存在相似的问题,也是一种宿命论。
年画红楼二尤
第69回,王熙凤曾经利用属相相冲的借口,成功调拨尤二姐与秋桐之间的关系,达到借剑杀人的目的。曹雪芹当然是不会信这种迷信邪说的,他是借此来刻画凤姐的阴毒。所以,很难想象曹雪芹会把这套迷信邪说用到元春身上。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虎兔相逢”乃影射康熙驾崩、雍正登基。康熙驾崩于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为壬寅年,确实属于虎年即将交兔年的时间。这种观点用的是索隐的方法,很有启发意义。
但即便这种观点是站得住的,也只是揭露了“虎兔相逢”文本之外的隐藏的深意,即言外之意。至于“虎兔相逢”在文本中自身的字面含义,则仍未揭晓。从文本逻辑自足来讲,当读者读到元春死亡的时候,理当就会明白“虎兔相逢”之所指。
总之,“虎兔相逢”的文本含义仍然是待解之谜,需要学术界进一步探索。
这里本人从字谜角度提出一个理解“虎兔相逢”的新视角,与读者交流。
赵国经、王美芳绘金陵十二钗之元春
字谜的方法,在第五回的判词中曾多次使用,字谜与判词本身也很搭配,增加了判词的玄乎感,如英莲判词中的“两地生孤木”,王熙凤判词中的“凡鸟”和“一从二令三人木”,迎春判词中的“子系”。
以上这些字谜都是用的拆字法。我猜想,“虎兔相逢”或许也是一个字谜,用的是“提取公因式”法,就是说这个谜底在“虎”与“兔”中刚好相逢。
什么字在“虎”与“兔”中相逢呢?是个“儿”字。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儿”不是今天儿童的“儿”,而是“人”的古体字。这个我们查查《说文解字》就清楚了。
大家可能有疑惑,“虎”字里面不是“几”吗,哪有“儿”呢?这个问题我专门研究过,“虎”字在《说文解字》上的解释是:“山兽之君。从虍,虎足象人足。象形。”就是说“虎”是个象形字,虎的脚跟人的脚很像,所以“虎”字是由“虍”与“儿”合成的。
“虎”字后来流传的过程中,出现讹误,“儿”被讹误成“几”。但《康熙字典》上,这一错误被纠正过来了。所以《康熙字典》上的“虎”字与今天是不同的,里面是“儿”不是“几”。
《康熙字典》
从清朝到民国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台湾地区,“虎”字都是由“虍”与“儿”合成的。为此,2016年本人还曾专门去台湾实地了解过。
上面说的是“虎”字,至于“兔”字里面含有“儿”字是比较容易识别的。在《康熙字典》上,“兔”字正是放在“子集”中的“儿部”部首里的。
因此,如果说“虎兔相逢”果真是个字谜的话,谜底可能是个“儿”字,即“人”也。
因此,我推测,元春死亡的直接原因可能是怀孕后出现了意外,导致难产而死。从判词和判曲中,我们都能感受到,元春死亡是突发的事件,从巅峰到死亡是快速转换的,所谓“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元春死亡背后的真实原因可能是被人暗中使用了手段,诸如借用太医之手杀人于无形,这一幕很像今天的宫斗戏剧情,在书中也有类似的情节,王熙凤曾经借医生之手害得尤二姐流产,尤二姐最终也选择了自杀。
在历史上,也有类似事件的记载,例如,霍光的夫人霍显,为了自己的女儿能上位作皇后而买通宫廷医生,于汉宣帝皇后许平君分娩之时毒死她。所以,每读到贾元春,就容易联想到许平君。
从元春判词的画面和判曲内容上,我们都能感受到这种险恶。但因《红楼梦》声明“毫不干涉时世”,因此书中估计是不会明写宫斗的,充其量只会用非常委婉的方式点到。
第57回,有一段文字,是贾母与给宝玉看病的王太医之间的一段对话,颇值得玩味。一起来品味一下:
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恼怒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这段文字是层层递进的写法,真正的重点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即王太医错误的回复了一句“不敢”。如果仅仅从第57回的上下文来看这段文字,不觉其妙,甚至会觉得有点啰嗦。但设若把它当做将来元春去世时贾府与太医院之间可能发生纠纷的谶语来看,简直令人拍案叫绝!
即元春意外身故,贾府怀疑其中有鬼,想去太医院医闹,但最终还是没敢去。这种一笔多用、注此而写彼的艺术手法,是《红楼梦》的显著特色。
以上是我对“虎兔相逢大梦归”从字谜的角度作出的一种新的解读。其中,论证的逻辑尚有一定的瑕疵,也完全可能是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