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演员与表演
李舒《珠帘寨》
我名李枢,后改名舒。1939年生于北京。
1959年毕业于中国戏曲学校,分配到新疆兵团京剧团,充当演员,工老生。1964年患肾炎回北京治病。
1971年调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充任导演,执排京剧样板戏。1975年患高血压,回北京养病。
1981年调中国京剧院,充任二路老生。1992年患心肌梗死,退休。
1990年—2006年在“胜友会”、“ 北京国际票房 ”充任顾问、教师。后又因病辞退。
●《徐策跑城》(艺术影片)周信芳有一种肃穆清高的风范,舞蹈设计巧妙但有琐碎之嫌。《杀惜》把过火表演、洒狗血发泄到极致,不足为训。学麒主要是心劲,不能滑稽,出洋相。高盛麟脸上最干净,小王桂卿、陈少云、萧润增脸上不干净。裴咏杰的舞姿不追求刺激,无机械卡通式动作倾向。
●《红灯记》“叙家史”的李奶奶和李铁梅,唱、念、做、表,简直是两位大花脸,铜锤、架子、武二花的综合。试问誓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的女人都没有女人味儿吗?试想人类如果没有褒曼、赫本、周璇、夏梦这般曼梦佳人,男人的眼镜还有用吗?
●激情表演、叫嚣表演、哗众取宠、歇斯底里,总之过火表演像瘟疫一样蔓延在新编剧目的舞台上。请您注意:尚长荣、叶少兰、袁慧琴等艺术家的表演,有时是不是超出了正常人的心理和举止仪态。我还记得李洪春当年和家人一起看电视,逢遇这类表演时,先生会说:换一个台吧,我胆儿小。
●袁世海把曹操演成顾读了,把顾读演成魏虎了。尚长荣把曹操演成刘彪了,斜肩歪脖,挤眉弄眼;状阿瞒(曹操)诡诈而近痞。刘彪虽勾歪脸但身段不歪,是架子花脸应工。賀永华的座山雕,身段规矩,脸上干净,是架子花脸的工架。难道曹丞相反不如流氓、土匪有风度吗?京剧是师古人,模拟法。架子花脸每一人物类型不同,形象性格丰富多彩;曹操(类型)品格高,你让他去刻画人物,(品格)上不去了就只能往下滑。郝寿臣、侯喜瑞古拙、凝重,袁世海、尚长荣松懈、圆滑,媚态尤重。太冲动的艺术家都不见佳。急功近利争宠时尚的艺术家更不见佳。
●陈永玲说:“刘秀荣唱了一辈子学生戏。”老校长王瑶卿教导刘秀荣、谢锐菁花费不少心血。至于能成大器的演员须具备何等主客观条件?姑且不论。秀荣大师姐的主要问题是太规矩了,而且晚年表演愈加精细,身段愈加愈多,没有履行“会、精、通、化”的规律,也许作为教学倒不是坏事。唱学生戏者并非刘秀荣一人,乃是普遍现象。青年团体制使年轻一代不能与老艺人在舞台上合作,切断了传承关系。都是同学,我看你,你看我,彼此,等尔。过去内行人说,搭上大班才能明白,戏是怎样唱法。郝寿臣、侯喜瑞够上跟杨小楼唱《连环套》,身心感受经验传递,才真正成角儿。
●梅葆玖说李胜素唱得松弛,但没有筋骨,他说我父亲是脑后音,丹田气。杨春霞、李维康的经验,唱巧了且咽管通畅,而仍属靠上发音。于魁智靠前;耿其昌原靠上,已转而靠下有仓音了。奚中路靠上,中低音不佳。李海燕、吕洋、张慧芳、杨乃彭、张克、康万生不单纯靠上靠前音质较好,近于传统方法。
●徐兰沅说叶盛兰有一个音不好,唱“加鞭催动白龙马”唢呐高腔,声音挤扁了。叶被错划右派后心里压抑,上台发泄,养成了扛(读阳平)着唱的毛病。少兰夸大作为叶派特征。后学愈盛,已属冒调。少兰用力拙,音调直, 口形太大;张开大嘴唱闭口音的字,如“谁人英雄把某比”。
●迟小秋近日清唱,咬字、切音、口形、吞吐收敛,刻意求精,稍嫌生硬。但不走以情带声的极端,也没有上颚与舌面粘近咬字的坏习气。端正歌唱方法,淡化感情,使表情含蓄在技艺之中,歌唱形态舒展大方,此为提高京剧声乐审美意义的正途。
●马长礼先生对青年演员说:“我们多创造,你们多继承。我们传统基础厚,能变出新东西,也不会走榫子;你们传统基础薄,学的东西少,拿什么创造?折腾三天就没魂儿了。”这是站在守卫传统的立场上说的。
●1982年我看杨秋玲的《宇宙锋》,萧盛萱先生坐在我身边说“李嘉林把赵高演成牛皋了”。如果观众对哗众取宠、乞求喝彩的表演不鼓掌,就能够帮助演员提升表演的档次。对于“串秧儿”的表演,多数观众不予分辨只能是外行看热闹,而作为演员应该是内行看门道,分门别类,各行其道。
●李慧芳把费洋介绍给我做徒弟。费洋很聪明,三五天就能学会一出戏,文武双出如前《搜孤救孤》后《火烧裴元庆》很有市场。他力图创造个体方式,租用前门老火车站小剧场,票价二三十元。院长一怒停止了他的活动。两年之功毁于一旦,他只好改行,去拍了新《西游记》和电影《梅兰芳》。费洋搞单干需动用院里资源, 是个矛盾。我劝费洋向领导认错,他说:院里长期安排我在前门饭店演《闹龙宫》糊弄外国人,演完后陪观众照相,一张10元,真把我当猴了。有一次年终考核报剧目,我报《洪洋洞》,他说别起哄。现在若叫我回院工作,我仍要求给予必须的支持,闯出单干的路来。
民国时,尽管条件简陋,开支小,多数私人班社也难维持。如今京剧现代化了,奢华了,各项费用很大,私人更搞不起来。有成就的几位演员搞个人工作室,不见起色而告吹了。费洋改名振翔,今已35岁了,在影视圈里再游荡几年,家底疏忘,何时振羽翔飞?网友为他抱不平,我也爱莫能助。
●景荣庆是一位内外行咸为称赞的,最有实力的架子花脸兼武二花演员,是成就卓异、当之无愧的艺术家,只是他的名望不够鼎鼎赫赫。这很好,能耐压着要名气,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强得多。
景荣庆的曹操:《战宛城》雄逸奔放,气势磅礴,从容衍裕,洒脱不羁。舞台虽小,能写斑驳灿烂人生。《群英会》威严郁勃,气概凛然,放而不流,拘而不拙。状奸雄之愚迟,却不类滑稽噱头之媚俗;盖曹操属大花脸格局。《逍遥津》时而粗锋翰墨,时而细笔描摹,眉宇毫发之间杀气逼人。纵横浑洒, 朴茂恣肆,于老苍敦厚之中透出隽逸纤巧的气质,是为景荣庆风概。其程式动作,方整而不露棱角,圆浑而不显懈怠。一登氍毹,神酣气足,沉浸餍饫,不遗余力。总之景荣庆先生具有深湛的传统积淀,恪守传统规范,弘扬传统精神。洵灵光硕果,老而弥健,试看敬寻后尘者谁。
●张春华先生以七秩高龄饰演《九龙杯》的杨香武,在屏风上(相当于三张桌子的高度)拿三角顶,翻“台蛮”下高,这种功力和勇气超乎常人,舞台罕见。使观众惊心动魄,肃然起敬。这是演员与人物双重人格魅力的呈现。 神乎其艺,叹观止矣!
●言菊朋早期学谭亦步亦趋,为旧谭派首领。中期形成言派。后期不再唱自创的《卧龙吊孝》而又唱《战太平》《打渔杀家》《摘缨会》《辕门斩子》,净化升华回归老谭。王长林教他《打棍出箱》时说:当初叫您三爷,今天叫老三了,咱们得说真的了。对票友是恭维,下海了就得按正规教法。
言菊朋慕谭近乎痴。老谭闻鼻烟,化妆前洗鼻子,言菊朋无此嗜好也洗鼻子,以示地道谭派。王瑶卿戏称他是“言五子”:高靴子、低网子、稀胡子、洗鼻子、装孙子。言曾向王瑶卿学《南天门》《汾河湾》《打渔杀家 》,交情够了,可以当面开玩笑。言有时批评余叔岩阳平字太高,忒较真儿。
●徐荣奎《打金砖》,记忆最深是三个僵尸:左右台口摆两把椅子,人站在椅子上,脸朝边幕,往中台口摔僵尸,一边一个。第三个站正面堂桌上,脸朝天幕,背朝观众,往台中摔僵尸,惊险已极。谭元寿《打金砖》宗李少春演法。爆满,喝彩声如风吼雷鸣。然是剧非谭余品格,洵全力博彩之举。
●张学津说:学流派不能学毛病,把人家的特点变成缺点,美的变成丑的。有人学言派,唱出来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所以宁可不足,不能过火,不能造作。我父亲(张君秋)说学马先生不要学现在嗓子平槽的马派,要学他民国18年的唱法,像唱片《辕门斩子》《龙虎斗》《汉阳院》和武老生戏。
马连良发音器官没有生理缺陷,与众不同的是舌位高,用舌面、舌前端着力,混淆了舌边音舌尖音,以至字音不够清纯。他的高音结合头腔音和脑后音,挺拔俊朗,沉郁苍劲,中音厚润饱满。有人夸大他的特点,舌面几乎贴着上颚,张不开嘴,而且高音不立,低音不沉,中音漂浮。
张学津用余派口法唱马派,技术纯正,雍和大方。马连良身段潇洒流美,动作、亮相角度和子午相独具神采,张学津做得顺畅圆浑形神兼备,只是棱角稍硬。马连良扮相气度冠绝艺坛,但也有俗的一面,如过多地抖手。抖胡子(见电影《秦香莲》之王延龄),学津则有所收敛,酌情适度。
●姜妙香《回荆州》的周瑜,唱念身段节奏极快,他说这出戏从刘备、乔玄、孙尚香、赵云、孙权、吴国老、鲁肃、张飞,数到周瑜是第十号人物了,不容你放份。不够《群英会》周瑜的资格,一出戏一个演法,会演戏就在于知道自己的斤两,别跟人家叫横,逼着点就好了。
李舒著《涉艺所得》节选、编辑
中国戏曲学院
2011年9月出版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