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的怀旧
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重新观看这部小的时候看过的电影,伴随着那进行曲节奏的插曲和主旋律,一些熟悉的画面突然让很多似乎已经永远从记忆里失去的东西活了过来,这种记忆复活的快感实际上是大于观看电影本身的快乐的。老电影或者旧物只是作了一个让我们突然重新望见我们自己的过去、自己年轻的时候、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的生命岁月的窗口,它所以能充当这样一个窗口往往是和它的品质高低没有什么关系的,唯一的充分必要条件就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它曾经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公园里总是有一些人要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唱现在听起来有点唐突的老歌老调,循环往复不厌其烦,道理大约是一样的。
怀旧是怀过去的事情,也是体验过去的东西在一瞬间里复活的心理。它是内容,更是形式。这就决定了我们在怀旧的时候看见的经常并非电影的微言大义,而更多的是一些细节,一些在初次接受的年龄记忆犹深的细节;因为在儿童见石不见山、见叶不见林的眼里,电影里的细节是最有意思的,一个表情,一句对话,一个动作,那时候都可以让他们乐此不疲地重复很多遍,成为一种风行一时的日常表演。让物质和精神都贫乏枯燥的生活,突然就有了因为摹仿的游戏和游戏的摹仿而来的单纯的快乐。
比如威严的党卫军军官指着桥孔问自己的小个子勤务兵,这像什么?小个子勤务兵说:屁股。看见军官脸色不好,马上改口说:臀部。这是一个明确有着后来的周星驰色彩的对话,这个和身体的隐私部位多少有了点关系而又可以这么公开讲述的词语,极大地刺激了孩子们的重复欲.甚至充当了很多人的知识结构里屁股学名的普及学习方式,而其中隐含着的一种颠覆与反讽的味道其实也是其被不遗余力地摹仿的重要原因。孩子们天生就喜欢颠覆,喜欢把大人们声色俱厉地奉为圭臬的原则加以轻巧的调笑。正是这些轻巧的调笑构成了人类社会众多的活力源泉之一种。
再比如,那个会甩飞刀的游击队员手起刀落敌人应声而倒的动作——作为时尚,它可是要比后来禁演的《加里森敢死队》早很多年;从小就接受着被杀与杀人的教育的孩子们,对这种有魔幻色彩的杀人方式是充满了敬意和向往的。几乎是指一下谁谁就会死掉的杀人方式,是孩子们被培养起来的战斗理想中的极致。不过他们头脑中被指的对象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敌人和隐藏的阶级敌人,还有欺负自己而自己又打不过他的同学,傲慢的售货员,蛮横的体育老师,甚至是对自己严厉有余而呵护不足的家长……
再比如,那个小个子的情报人员先是杀了德国人取得游击队的信任然后又给敌人送情报,他漂亮的军服、潇洒的敬礼的动作和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还有给每一个游击队员看手相的流畅和滑稽,都是鲜活生动的。他们在语言方式和行为举止上的异样,造成了儿童观众和绝大多数成人观众的新奇。它们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了异于我们一向假模假式的呆板生活的活跃的人生品质,这种品质已经不是电影里的人物的了,而更是演员自己的,是他们在和我们同一时空的生活中的了。大家隐隐约约地领悟到,即使并非花花世界的西方社会主义国家,原来也是可以有这样活泼着度过自己生命的方式的人啊!这种新奇让大家对《桥》这样的电影趋之若鹜。在艺术进入生活的当下瞬间,接受者的基本生存境遇和文化生态,决定着艺术品的命运的或然可能。《桥》在当年的中国,确实堪称生逢其时了。
再看这部电影,毕竟除了怀旧以外还具有了今天的眼光。编剧是下了一点功夫的,有曲折,有观众意料不到的危险,有枪战,有爆炸;不过,演员的表演其实很木,除了几个德国军官之间还有一些不乏风趣幽默的对话(在刻画反面人物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限制,反而能让编剧和演员都跃然一下,这是社会主义国家电影当年的通病,或者说共有生态)以外,大多数演员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他们被努力塑造成了战斗的机器,类似如今电子游戏里的手持巨大火力可以无限再生的战士。而战斗过程中每每是敌人不堪一击,一枪能打死他们一片,而我们(小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叫游击队员为我们;在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为他们揪心惊叫,在他们胜利的时候为他们鼓掌)他们打多少枪也打不死。德国人愚蠢到了不能再愚蠢的地步,以电影里的逻辑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横扫欧洲和世界的。盲目的乐观主义,因为是事后才来的从而也就显得矫情了的浪漫主义,还有虚妄的胜利主义之类三突出样的原则在社会主义兄弟那里也是做着祟的。这实际上是一个滑稽而浅薄的约束。而当年我们的欣赏水平和欣赏口味就是一个孩子水准,就愿意接受这样的东西,还会为了忠实于这种原则的故事而拍红了巴掌——当然有别的东西也不能让你接受,根本就不能让它出现在电影院里。
《桥》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风行一时的,前些年曾经又热闹了一段时间,电视台反复播放,那是因为支持人家的反美战争(似乎是隐含着一种鼓励,鼓励大家的想象,想象现在的他们抗击美国人的样子就像<桥>所描述的他们当年抗击德国人的样子),支持后来在国际法庭受审的米洛舍维奇。而使馆被炸和国际关系上的麻烦还有受众眼光的吊高,最后终于使它的复出的频率越来越小,再一次消隐到了我们伟大的经济潮流后面去了。毕竟语境大变,留给这样的电影的一点点空间,也只能是怀旧者在公园里反复地嚎歌了。好在横跨在如今的国家公园塔拉峡谷上的这座美丽的桥,又慢慢地成了人们出国旅游的可能目的地。不过它在被以审美的眼光消费着的时候,遥远的历史早已经成了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模糊线索。
怀旧就是这样,怀的时候还觉着很美,但是一但怀完了,就发现小的时候曾经那么感兴趣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实在简单幼稚,实在可笑,实在不值得自己在头脑里萦回不散。这是怀旧的一种副产品,叫做什么呢?逼近真相?朦胧美的破坏吧。所以明智的人一向只是向往着怀旧而不真正去实地考察般地认真怀旧,想象着怀旧而不具体地去怀旧,避免去小时候的学校,避免看见小时候的伙伴,避免参加什么同学会。不是他无情,恰恰是因为他掌握了审美的规律,掌握了对自身命运美感的把握尺度。
在这样一个人人炒股个个买房文化就是炒作娱乐就是身体的功能享受的环境气氛里,还能平静地重看一遍老电影,已经算是奢侈或者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了。于是也就彻底忘记了对这个尺度的把握,放纵着自己去实证主义地怀了一次旧,很不幸地望见了自己的与环境的一点点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