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诗选(四)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阿斯巴(1930年—)。叙利亚著名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翻译家、画家。也是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也享有盛誉。

他生于叙利亚拉塔基亚一个阿拉维派家庭,年少时就开始创作诗歌。1947年,在第一任叙利亚总统舒克里·库阿特利的支持下,他获得了进入大马士革大学学习的机会,1954年他毕业于该校哲学专业。在此前后,他开始使用“阿多尼斯”笔名写作。 他是阿拉伯诗歌现代化的倡导者。在他看来,新诗的关键不在于形式的革新,而在于内容、语言的革新,在于看待人生、宇宙观念的革新。诗歌体现的是重大的文化问题,“关乎人、存在、人道与文明的问题。”新诗“其核心是探寻与抗议:对各种可能性作探寻,对主流发出抗议。”新诗不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抒发感情,而应表达对人生、社会的全新认识。不能像现实主义那样反映现实,而应该启迪读者,如火焰一样为他们照亮新的天际。

迄今共发表《风中的树叶》、《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之歌》、《这是我的名字》等22部诗集,并著有文化、文学论著近20种及部分译著。

♡ 雨(节选)

雨是梦?

是我的身体喜欢在它的床上转辗的梦吗?

现在我知道:

忧伤是怎样将它的火炭,

掖藏在雨的被褥之下。

雨啊,此刻的你是多么残忍!

你的丝线,

如同绞索从高空垂下,

上面耷拉着风的尸体。

雨啊,在我眼睫之平原驰骋的白马:

去唤醒,去唤醒

在那里沉睡的马群!

树弯下了腰,

也许是想看清

雨写在树脚下的信件。

雨,

落在我日子的火炭上,

使它变得更为炽烈。

乌云将雨的水罐倾倒完毕,

而后飘然远去;

然而树枝

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树木,

脱去了衬衫,

为了向裸露的雨致敬。

雨:

“什么是傍晚?”

晴日:

“夜晚居室的门。”

晴日:

“什么是影子?”

雨:

“身体的另一个身体。”

晴日:

“什么是泥土?”

雨:

“万物共同的居所。”

晴日:

“什么是水?”

雨:

“植物童年的床。”

晴日:

“什么是雷电?”

雨:

“乌云家中的骚乱。”

晴日:

“什么是雪?”

雨:

“乌云的暮年。”

晴日:

“什么是森林?”

雨:

“离我最近的枕头。”

雨:

“什么是镜子?”

晴日:

“注视眼睛的眼睛。”

晴日:

“什么是源泉?”

雨:

“一具朦胧的身体,

只能映照出自己的脸庞。”

(薛庆国 译)

♡ 雪之躯(节选)

火焰和我,我们之间的秘密,

被雪公之于众。

雪有各种形态,

如同朦胧之鸟长着多个翅膀。

时光踉踉跄跄,

仿佛和雪一起飘落。

雪——

死亡的白色的名字。

今天早晨雪做得漂亮:

它的静默战胜了风的喧嚣。

雪为大地扣上衣襟,

同时解开了天空的衣衫。

我认为:雪啊,

我比火离你更远,

却比水距你更近。

雪,

是对雨的禁锢,

还是对云的解放?

雪,

如同由疲惫拖拽的

没有尽头的车队。

看哪:

雪的身体

倒在路上,

上面布满了伤口一般的窟窿。

银妆素裹的一棵树,

是一间高高的书斋,

其中只摆着

白色的笔。

雪说道:

“我向阴柔的万物承认

我给它们平添了

年迈的模样;

我承认,并且致歉。”

(薛庆国 译)

♡ 夏天(节选)

在晴朗的夏夜,

我曾对照着我的掌纹

解读星辰;

有个朋友跟我捣乱,

他对照着星辰解读掌纹。

那时我们没有问:

“哪一种解读更接近科学?”

我们问的是:

“哪一种解读更接近诗歌?”

朋友说:“诗歌就是自然。”

我说:“诗歌,是自然衣服上无形的幽冥。”

夏天

抓着海的手,

教导它如何同沙子握手。

忧伤曾是海滩的芳香,

在夏日的海浪来临之前。

你该深入到夏天的形式之中,

如果你想谈论意义的秋天。

太阳裸露着,在我家门前伸着懒腰,

无花果树羞愧的影子,

徒劳地想遮起太阳的双乳。

告诉我,我的身体:

这一刻,是谁俘虏了你?

夏天说:

让我伤心的是——

有人总说

春天不懂得忧伤。

夏季的太阳坐在树下,

乞讨着微风。

(薛庆国 译)

♡ 窗户(节选)

风从她的窗前经过

赤着脚,低垂着头,

它是来自忧伤的国度吗?

那一刻,

当夜晚登上天空的楼梯,

经过我的窗前,

将它包围,抚摸窗棂,

我正在阅读流星的传记,

并摆放从时间之树

掉落的干枯树皮。

这扇窗户,

为什么总是诱惑我

把田野当作一场婚宴,

把云彩视为爱的床笫?

窗户——

一个脸颊对着影子,

一个脸颊朝向太阳。

窗户——

心在告别,

双臂在欢迎。

岁月——

在窗户的大漠里

永远来来往往的驼队。

用什么样的火焰,

我能说服语言的圆规,

在这令人窒息的永恒的墙壁上,

描画窗户?

(薛庆国 译)

♡ 流亡的写作岁月(节选)

我的日子是个译员,

他为什么译不出

我和时光之间的对话?

我的日子疯了吗?

我听到它和油灯的对话——

它说:

“用不了多久

我会假托飞蛾的身体

前来作你的客人。”

我如何对我的日子说:

“我住在你那里,却未曾抚摸你,

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却未曾见过你?”

犹如一朵朵玫瑰,

世界在这日子的花园里凋零。

我释放了我的日子,

在它头上裹起农民的头巾,

任由它在城市的街巷漫游。

日子——

苔藓的空间,

无声无息,除了距离在呻吟。

日子——

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我不彷徨,我不抱怨。

日子——

它炽烈的太阳,

犹如第二种语言,

属于夜间的另一个夜晚。

倘若我的日子

喜欢在寒冷的疆域旅行,

那倒不是为了

更好地了解温暖的领地。

日子,

是清洗大地的雨。

那么,为什么,

这从哪里来的厚厚的灰尘的帷幕

遮挡着日子的脸?

日子——

一块狡猾的岩石,

被诗歌的羚羊用犄角顶撞。

“今日”过去了,

没有拍打任何人的肩膀,

没有对任何人示意;

只有孩子们

在它的背上翻滚,

在玩弄一个名叫“太阳”的圆球。

日子——

纸做的羊群,

关在“今日”的栅栏里。

爱情——

一只鸟儿

从“今日”的手掌里溜出。

日子——

扼住“今日”喉咙的屠夫。

日子——

如同一根芦苇,

时间的蚂蚁在上面爬行。

日子——

用罂粟的爪子,

挠着自己的皮肤。

日子——

私密的,

亲切的,

属于我一人。

是否因此,我在其中看见了众生?

日子——

憔悴而脆弱,

被忧伤之手切割,

一如丝线被切断。

我的日子缓缓的,缓缓的,

未能登上

它的欲望的山峰。

我不用“今日”的眼睛看,

不用“今日”的耳朵听,

也不追随“今日”的脚步。

你们爱说什么都行,

你们这些在“今日”的床榻上

站着或坐着的人们!

只有风的雕塑,

才配得上“今日”的博物馆。

今天,

我看见太阳

正在清洗日子的伤口。

日子——

光的记事薄上又一个错误。

我现在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日子,

不过是献给豺狼节日的

祭品——

羚羊和牛。

(薛庆国 译)

♡ 灯(节选)

你不会见到

犹如土地那样

伸开的手掌,

张开的怀抱。

我的翅膀之末是我的脚步之初,

是否因此,

我总能超越现实?

他属于一个国家,

却无法在其中居住;

他居住在一个国家,

却无法归属其中。

他的名字是罪过,

犹如一颗石子

在历史的脸上滚动。

每一部伟大的作品,

总能同时催生

秩序与混乱。

快乐降临于我

成群结队;

不过,

只在我的幻想中行进。

我的祖国和我

身披同一具枷锁,

我如何能同祖国分开?

我如何能不爱祖国?

他谈论着翅膀,

可他的话语里

只有枷锁。

祖国——

其中的牢狱,

始于国歌。

你真正的凯旋,

在于你不断地毁坏

你的凯旋门。

(薛庆国 译)

♡ 穆太奈比的骨灰

笛声传来,如同有人呻吟,

是谁在吹奏?

太阳之弦惊奇地发问,

风儿,并不知道答案。

大地进入它愿望的字母表,

诗歌走进诗的水中。

云的主人啊,或许你现在相信:

雨,不过是一场哭泣。

啊,升腾何其遥远,下坠却近在咫尺!

宇宙仿佛是个儿童,

在诗篇的顶峰学步,

它的双眼献给了夜晚,

肢体彻夜不眠。

灰烬覆盖着心头,灵魂

沉醉于另一种鲜血,

那不是我们在血的辞典里认识的鲜血。

我预料,时间在悄悄地,

把我情愿的一种饥渴

和我不情愿的一种水相混。

我犹豫:我该选择什么形式,

去旅行,前往他 的所在?

难道,那是我打开通向他诗歌之路时

一朵拒绝的玫瑰?

或是正从他历史的深处涌出的痛苦?

我的焦急,在于我在引领变化之际蹒跚不定。

什么?

是否,有时水在撒谎,

以便让空气说出真相?

是否,光明假借黑暗的形式,

以便体验它的苦恼,

并以此考验众多先知?

灰烬,把幼发拉底的河水引到他的脸上,

灰烬,一视同仁地礼待自己的黑暗和天空。

底格里斯河,被束缚在

它痛苦的锁链上,

它在脸上堆积的尘土里,

它在皱纹里挖掘的虚伪之穴里,

被束缚在它的秘窟里。

难道不是吗——

自我们历史的太初开始,

我们中谁都不曾死去。

欧麦尔、阿里、奥斯曼和圣门的第一个弟子 ,

穆阿威叶和叶齐德

艾布·塔里布、艾布·莱亥卜

都依然活着。

他们的后代

是他们的翻版。

跟他们一样,我们处事、执政、生活;

跟他们一样,

我们喝水、沐浴,也跟他们一样吃饭。

他们仍活在每一桩事情上,

活在城市里,城市的节日、市场里,

活在宣礼塔、街巷,

活在每一个街区,

每一个家庭里。

这是他们的宅第、院落和脚印,

这是他们的土地、文章和声音。

他们在做事,畅所欲言,而我们在倾听,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自从我们源于古莱氏 的历史,

我们中谁都不曾死去,

我们中间死去的,

只有生命的光辉,

只有生命壮丽的升华,

只有先知。

——“那火花

曾经匿身于巴格达退潮中的火花,

你怎么默不做声?”

——“在话语里有野火,

灵魂憔悴不堪,头颅在黑暗中沉默。”

——“你怎么默不作声?”

——“难道要我吟唱革命者的血,

让暴君以后不再荼毒生灵?

难道要我探究野蛮的轨道,

以便我们的日子和思想变得文明?”

——“你怎么默不作声?”

——“诗歌中的潮涨潮落,

无法启示那片杀戮的海洋。

那记忆是多么痛苦:

永恒的荒漠,

破碎而彷徨的永恒的队列,

在荒漠中趑趄而行。”

——“你怎么默不作声?”

——“在悬崖的边缘,

只有沉默吞噬着说话的人们。

看哪,多么恐怖!没有立足之地,除了

在狱卒的身影下滚动的球体。”

——“你怎么默不作声?”

——“不妨说:我的血液忐忑不安;

不妨说:喉咙是坟墓之始。”

(薛庆国 译)

♡ 盲人在预言中记述的几种境况

诗人的境况(一)

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

可他是多么清晰:

意义的太阳,有时,

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诗人的境况(二)

在死后,他对那个君王说:

你逝去了,你的王权逝去了,你的大军逝去了。

我依然故我

我在每个清晨再生。

他对那个君王说:

起来,去见证,你会发现

你在追随我的踪影和脚步

你会看到我的诗歌

成为光的君王,你是我的一道光线

在我的词语里炽燃。

被告的境况

—— “你的某些言语,是影射先知。”

—— “我没有影射。”

—— “你否认有关性交各种特征的圣言,你在黑暗中信仰

你的隐秘魔鬼的启示。”

—— ……

思想者的境况

我经常犯错,我依然在犯错,

我希望这种错误持续不断——为了获得被照明的真知。

我不要完美,在我的呐喊和叹息中迸发的思念

并不需要一张靠椅。

草寇的境况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时代

我只有这本濒死的书籍

我只有这条濒死的道路

我只有这个濒死的国家

我只有这份正在前行的虚空

——在人类的脚步下升腾、蔓延

写作者的境况

儿童写道:“城市的声音响起

重复着叹息和哀歌。”

老人写道:“唉,我们这块土地的泉流是红色的。”

穷人写道:“空虚是我们脚下的种子。”

诗人写道:“绳索拖拽着

在窝巢旁窒息而死的鸟儿。”

太阳会写什么?它对太阳的子嗣会说些什么?

疑问者的境况

是什么在他内心涌动?

爱与恐惧的碎片?

梦的队列?

马群?幽暗的不眠之火山?

他探究

任由这股激流奔腾

驱赶着一排排骇浪和宇宙搏斗

墨水

下垂的手掌

谁在书写?

啊,激流——朋友、敌人和父亲!

流亡者的境况

他逃离了他的民众

当黑暗说“我是他们的大地,我是大地的奥秘”的时候

他该如何、怎样称呼一个国家

——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

民族的境况

民族:一片森林

屠杀了林中的飞鸟

以便在屠杀的血迹中,看清

自然的躯体如何反刍翅膀的记忆

统治者的境况

他的大脑是谬误的

但他的宝座是正确的

国家向他弯腰

向他的车轮弯腰

不容辩驳之理的境况

我不怀疑:神话驱策的马群

在杀害它的骑士。

(薛庆国 译)

♡ 情人啊,你私下还有另一个约会吗(节选)

太阳啊,我不喜欢你长长的爪子。

今天,

地平线因为太阳而酣醉。

不必畏惧,

除非是有所畏惧的词语。

囚禁我的,

正是我的气息。

谁能否认

在水与火之间

将死亡也荡涤殆尽的爱情?

历史——

时光宫殿里的刽子手。

安宁是自然的状态,

焦虑是宇宙的状态。

你的脸,

是你忧伤之浪的堤岸,

你的眼睛是码头。

为什么,当大自然慷慨馈赠的时候,

诗歌却那么吝啬?

是的,我曾亲自体验过:

她的心是残酷的,

她的身体是玫瑰绽放的田野。

无穷?

有人用天空来衡量

(我无意如此),

有人却用身体来衡量。

云的翅膀,

开始在太阳面前扑动。

情人啊,

你私下还有另一个约会吗?

黑暗是一面镜子,

光明只能通过它才能看见自己的脸。

(薛庆国 译)

♡ 日子:草帽(节选)

天空,

是空气看守的监狱吗?

不要停滞,流淌吧,泪水!

不要让云彩

从身体的天空逝去。

诗歌滋养着我们,

同时也在吞噬我们。

白昼,也是一个女人。

对夜的身体作最简单的解剖,

就能证明此言。

我不知如何补缀

被我的心撕裂的身体。

我常常邀“确信”赴我的宴席,

它在席间发现的却总是“可疑”。

是的,我失去了信心,

我连大海都不再相信。

我活着——

我不懂得水,

火不能理解我。

爱情啊,

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往

寸草不生的谷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这个时代,

你见到的都让你联想起灰烬。

日子,

从时光的头顶飞过,

如同草帽一般。

风啊,刮吧,帮助我们

在这冰雪的荒漠

燃起烈火。

“一切创新都是异端。”

这是历史证明的话语,

也被我们先人的生命所证实。

我向存有疑问的人发问:

“你能否找出一次

由虔信带来的创新?”

春天,我和风之间

有着由来已久的敌意:

每当它吹动田野的花草,

就带走芬芳,

却让尘土

弥漫我的双眼。

(薛庆国 译)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节选)

(巴格达1969 )

——今天,巴格达的灯光没有我昨天刚到时明亮。

难道连光,也萎靡不振了?

——小点声。这里每一颗星星都在算计着谋害它的邻居。

——小点声?你想让我跟死神那样说话吗?

政治有其庞大的市场,令所有别的市场艳羡。

声音从“绝对”的剧院里传出,

墙壁,连墙壁也在打着哈欠。

那次会议:

每一个人都在互相争斗,为了争当掌权者最善言的鹦鹉。

整个巴格达都是烟雾,

然而,火焰在哪里?

我第一次明白了:

底格里斯河 的左岸

是眈视其右岸的狼,

右岸则是眈视左岸的狼。

底格里斯的河水,几乎也在逃离它的两岸。

这里,生命把时间浪费在打听死神的行踪上。

为什么,巴格达的太阳每天升起时,

都要怀抱一个盲眼的儿童?

在巴格达,精灵,只有精灵,是饥饿者,乞讨者,失业者,被囚禁者……

我能肯定:在这里,统治者的心思都用于编撰捕猎和驯服人类的百科全书。

我听见了什么?

是古宅的墙壁在窃语“只有回忆将我守护”吗?

你以为我在幻想?

此刻,我想说:

巴格达,一半是森林,一半是沙漠。

我想问你,朋友,悄悄地问你:

——1258年的巴格达 和1969年的巴格达有何区别?

——前者被鞑靼人毁灭,后者正在被它自己的子孙毁灭。

咖啡馆,水烟犹如成串的葡萄,从只生长在幻想之地的树枝垂下。

一个老人以儿童一般的肺呼吸着。另一个老人在叹息,支吾,似乎无法形容在他肺腑间炽燃的火焰,也不知如何驱走始祖亚当留给他的苦难。

从咖啡馆里飘出一缕黑烟——这是倚靠着烟枪的人们的气息吗?这是期待着另一个屋顶的梦想吗?这是另一个国度吗?

随着黑烟升腾的,是叹息和低语,如同现实和记忆间的浮桥一般:既不清晰,也不朦胧。揣测的翅膀,在字母的网里扑腾。

在每一个“是”后面,隐藏着“不”。

在每一个“不”后面,隐藏着一块不知如何熄灭的火炭。

在这咖啡馆的表皮下面,涌动着拒绝的汪洋。

为什么巴格达只有一条道路,

而道路多得数不胜数?

大脑,似乎只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

——巴格达是天堂!

——人,而不是地方,才是天堂。

鸟儿是树木的伤口。

那朵玫瑰,曾是日出和日落之间的一缕芳香,

现在却成了低垂的颈项,

破碎的眼睫,

没有闪电,只有无雨的云。

靠在旅馆的床头,

我听到朦胧的钟声传来

犹如从将要枯萎的椰枣树上垂下。

午夜十二点。

夜晚在底格里斯河面前不眠,

我似乎听见河水在咳嗽,河岸在哭泣。

夜啊,请提防我的黑暗。

你们啊,沉睡的幼发拉底河畔的城市,晚安!

在世事的托盘上,我掷出犹疑的骰子,我等待着,注视着,我发现世事有它们必胜的骰子。

我该做什么?我投降吗?我依然抛出问题,可它却像岩石一样滚回我身旁,将我压倒?

你呀,我的大脑,告诉我,你那里不知平息的飓风,自何处刮来?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我离开了巴格达。我在幻想:城市有时会把变革的梦想抓起,把它悄悄地置于内宫,仿佛那是秘密的情人。

我想起:我在巴格达见到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景象——词语端坐在筵席之上,吞咽着一切:肉类,膏脂,骨头,出生的人们,死去的人们,以及尚未降生的人们。

我还见到:语言如何变成野兽的大军。

在1969年的这一刻,当我注视着“伊拉克的领袖们”,我仍然难以分辨:他们是人?是鬼?抑或神灵?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巴格达,我尽管身处阳光的怀抱,却必定要感受寒冷。

但是,但是——

诗歌啊,请把你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贝鲁特,1969)

♡ 字典(节选)

玫瑰

我脱去了窗户的衣裳。在窗口左角,有一朵快要枯萎的玫瑰,如同一枚戒指,插在窄口的花瓶里。对着窗户的天空是裸露的。

阳光照进窗户,笼罩了玫瑰。于是,这花儿更显憔悴,并有了清瘦的花影。

但是,我还是希望:如果有可能,在这玫瑰的阴影里稍坐片刻。

枕头

天际向我伸出双手。

在此之前,这双手似乎在把玩长在太阳脸上、如同女人发辫一样的云彩。

我晃动枕着我过去的枕头。

我唤醒了“瞬间”的身体。

弹奏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是微风在弹奏树木的吉他;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是话语无法填满的空虚。

梦想吧,梦想吧,

梦想不过是处于哺乳期的真相。

问你自己,不要问我,

死路,只存在于你的大脑。

然而,几乎可以肯定:

诗歌神奇地挺起,如同自空中垂下的屋宇。

在这屋宇里,居住着一位名叫“意义”的迁徙者。

对话

——你的思想是云彩,是不知停泊何处的浮船。你能为我指出一处堤岸吗?

——可是,除了在云彩里,你还能发现明白的话语,以表达生命的朦胧吗?

——是否,正因为如此,每当我向云彩提出问题,它总以“无可奉告”作答?

朋友

他对我说:

“我从小受的教诲,是要以天空为友。今天却发现,我无法就任何问题和天空争论或对话。那么,这种友谊又有何用?”

——去游戏吧。不要停止游戏。游戏是天空之始。

意义

我诞生于摇篮,在我看来,这摇篮最适合的名字,是伤口。

于是,我用风拴起我的舟楫,我把事务托付给汪洋。

有一次我幻想:

我在收集海鸥的眼泪,把它注入波涛的水罐。

那么,时光,你这意义之蛇,你凭怎么打听我的生活呢?

云彩

天空要我学习云彩的礼节。可是,为什么云彩挡了天空的脸,却不向它道歉?

这里,在我的住处,云彩常常端坐在时间的宝座上。我们四周,是倚靠着太空、相互碰撞的人们。

天空本身,也自云彩的怀抱降生;这是因为云彩对运气充满信心,从而掷出骰子吗?

这只飞过的乌鸦如同一片小小的云朵。我毫不怀疑,它的声音是球形的。

当我向光明发问:“云彩阅读什么”时,光明为我的无知感到惊诧。

历史

太阳赤着脚行走,向升腾于海浪之上的蓝色音乐致敬。而海浪,却在倾听大海高声地朗诵诗篇。海鸥是在泡沫里闪亮的镜子。海浪倚靠着空气之墙,忽上忽下地翻滚。

“你并非属于我。”大海对从它体内渗出的泡沫如是说。那么,你该学会:只有当你成为向自我发起的一场战争,你才能成为自我。

无论在何时,无论你怎样眺望大海,你都能看到海浪穿着泡沫的鞋起舞;而浪疲惫之际,便是它死去之时。

于是,我认为大海里有我的一段历史,我认为我的无知是透彻而活生生的,犹如水的无知一样。

(薛庆国 译)

♡ 夏之书(节选)

我听到墙壁靠在太阳的肩上叹息。

我看到石头和书本在拥抱。

我在空气中触摸到消逝的身体。

我的双脚踩着梦的痕迹,那梦的衣裳是我的眼睛参与编织而成。我看不见的事物将我彻夜守护,似乎要分担我能见之事物的负荷。但愿我的日子成为因爬行而疲倦的乌龟,但愿忧伤是辆只能将我承载的辇车。

我有崇高的梦想。

而一切现实却是低下的。

是否因此,忧伤总挂在我的眼角?

诗歌不会行走,

除非是在深渊的边缘。

你如何要我在我自身以外远行,

我的内心还有我不曾认识的大陆?

我不问:“我从哪里来?”

我只问:“我往哪里去?”

我父亲在夏末的旅行中死去。

只有火焰,知道如何拭去他旅途的汗水。

火焰没有把自己的衣裳给父亲;

火焰给予父亲的,是它拥有的最美丽、最高贵的财富:裸露;

火焰把它自身给了父亲。

我的爱情,告诉我:此刻,是谁俘虏了你?

很久以前,

我把一匹骏马放养在树枝和谷穗之间我的梦中。

我知道马儿还在我原先放养的地方,我对此深信不疑。

时光是射出去又射不出去的箭,时光在稳定地运动,正如我们的邻居埃利亚人芝诺所言。童年长着会飞的翅膀,同时又不会飞翔,正如诗歌所言。

可是,我已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那匹骏马。

在苹果树的眼里,树下坐着另一个牛顿。

突然间,他发现了另一种万有引力的原理:

1.一朵花正越过植物的障碍,

向我凝视,并化身为一位女子。

2.我把双脚搁在一块石头上,

门豁然洞开,我要把门后呈现的奇迹,讲述给尚未来临的童年。

3.光的舟楫,只能载下儿童、飞鸟和鸟巢,

在太阳的岸边漫游。

有一段时间了,我的梦没有领我前往夏季的花园。

现在,我的梦只能四处流浪,

每当它坐下休息,冬季便将它占为己有。

夏天啊,让我看看你的双手:

这鲜血,是从哪里流出的?

是的,我喜欢云彩的欲望,

胜过河流的美德。

海岸啊,忧伤曾经是你的芬芳,

在夏天的浪涛来临之前。

夏天啊,你我的身体,

是从同一枚谷穗中结出的。

(薛庆国 译)

♡ 门后的童年

1

当太阳把双脚搁在山的头顶,

怀抱着它的儿子——黎明,

降临到我们的村庄之前,

田间的风琴已准备好迎接太阳,

庄稼和树木已啜饮了夜间的最后一滴露水。

我要投身于你,黎明;

我要投身于你,田野。

2

从童年起,我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上,也全然不知这路要把我带往何方。夏天的太阳,无论有多么纯净,都只是另一团朦胧。因此,从卡萨宾——那朵我诞生于它阴影下的哭泣的玫瑰——开始,我的路从来就是摸索和犹豫,期盼和忐忑。我还记得:当我早晨用冷水洗完脸后,我是哼唱着类似祷告词的小曲,迈开脚步上路的。

我当时很快乐,不是真的快乐,而是在想像中。我想像着听到有人这样说:“路边的树木听到情人的脚步声,会随之翩然同行。”我还想像着听人这么说:“姑娘在闺阁的窗户里看到情人,会高兴地跳起舞来。”

而那路本身,却是崎岖无比,连山羊走起来都十分艰难。

3

自从你认识了自己的路,你真正的失落便开始了:你把双肩交付给谁?交付在哪一块空间?你把脸朝向何方?你的太阳又是什么?这种失落感,不会因为空气向你张开了双臂、青草同你娓娓而谈而减轻。

4

前行,不要停下,即便你不认识路。为你指明路的,不是停止,而是前进。

5

那时我们没有花园。我家门前的农田饱受干旱之苦,农田的双唇是干裂的,除非是在冬天。它的喉咙里,塞满了灰尘。

6

今天,当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我仍然为自己感到惊讶。我生长在农民中间,生活在一个简朴的农村环境里。我从未听到哪个农民以担忧、恐惧的口吻谈起死亡。他们都在谈论死,好像那是另外一个春天。如果有人远去了,他们便说他又获得了新生。对那些已经在生活中体验了各种形式的死亡的人们来说,死亡,不过是普通的事件,寻常的消息。

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不解:那么,死亡为什么总是萦绕我心,挥之不去?我在童年为什么总对死亡念念不忘,好像它时刻都在等待我,在每一个脚步里、每一个动作中?

我不知后来情况是怎样转变的:我渐渐理解了村民们与生俱来的智慧,也学会了他们的智慧。我明白了: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存在是一个完整的结构,或者如同浑然一体的一首诗一样:生命是开端,死亡是尾声。在诗歌中,开端和尾声是同一朵浪花。

我的天性是属于冬季的吗?其余的季节都是一些表象的显现吗?

我这么问,是因为对我而言,死亡是宇宙的冬季;是因为我至今还对死亡念兹在兹,尤其是在夏天。

7

夏天的此刻,在这棵树下,在村里的孩子们中间,我想起了春天的一幕:

那是早春,我们奔跑雀跃着,要去抓住把双脚插在田野里的彩虹。

那一次,我在家门前的烟草地里看到了彩虹。彩虹由两端支撑着,一端就从这烟草地里拔地而起,另一端在我看来十分遥远,说不清到底插在什么地方。当时,太阳用透明的面纱遮住了自己半个脸,那面纱是灰色的,点缀着几道白色、黑色的线条。

烟草地里并没有兔子和蜘蛛网,这两样东西能让人联想起兰波 在某一个地方见到彩虹时的描述。

烟草也已经收割了。

地里只有一些小草和植物,温顺地躺在田野裸露的身躯上。

彩虹的斑斓色彩融合了周遭的颜色:绿色,红色,灰色,黄色,土色;也和围聚着观看彩虹的孩子们的眼神融合为一。

那时,细柔的雨丝从云彩的墨水瓶里飘落,仿佛那是写给田野的私信。

突然间,彩虹消失了。

我感到伤心。我开始寻找,我到想像中它拔地而起的那块地里,试图找到一点踪迹,但徒劳无获。

后来,乌云笼罩了天空。太阳躲进了它的床榻,到第二天早晨才重新露面。

那一整天,我都在等待彩虹的再次出现,但它没有回来。我仿佛觉得:空气也由于为我伤心,而变身为一泊泪湖。

8

——听,冷冷的、缓慢的脚步踏进了热烈的爱情的门槛,忧伤如同刚满一岁的马驹,正在田野里奔腾。

——别害怕。童年之湖不会干涸。

——奇怪!仿佛他是在用这湖泊的肺呼吸一般。

9

农民如同为太阳遮荫的树木一样。一大早,他们就携着晨光,把它播撒在田地,尽管那个日子还是节日。

——“节日不是抵达。”一位农夫说,“节日是另一次旅行,在我们不停地想像、却不可能实现的事物中旅行。”

——“节日不是答案。”另一位农夫说,“不妨说,节日是以喉咙形式呈现的问题。”

——“节日是我们身体内被放逐的另一具身体。”

——“节日就是这片田野。”

——“农民,他们的脚步是涂抹在小路伤口上的药膏。”

10

童年里的某些东西依然在门后等我。每当我来到卡萨宾,我都有这种感觉。但我说不清楚那东西是什么。

你有一次说过:“我要在门后等你。”

那么,你就跟我的童年混而为一了。我如何将你们区分呢?

我并不期待时间会像贝壳那样包蕴着意义的珍珠。意义超越时间,从时间中溢出。时间,不过是个栈房。

那幅相片啊,让我和你融为一体吧。

这个早晨,我尚未接到大海的任何信息。

我的床头,已没有了夜的丝毫踪影。

(薛庆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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