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月亮(下)(小说)

四十年前的月亮(下)(小说)

文/程守业

一场以立雪为目标的生产队批斗会晚上在鹤鸣梁村七小队饲养室召开了。全队社员坐好之后,铁蛋做了开场白:
“程立雪,今儿先在小队批斗你,明天到大队,后天报公社,你盼老天爷下场碌碡大的冰雹,豌豆大的就遭了灾,碌碡大,庄稼全部稀巴烂了,你是不是仇视学大寨?说!”
立雪低头不语,他说过,开开玩笑,想不到,后果这么严重。铁蛋儿气壮山河地说完后,眼光盯了一下妙凤,“刘妙凤,你先发言,你说,他这话对不对?”
本想给她个难堪,谁知刘妙凤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铁蛋儿,你不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磨道里寻驴蹄印,农业社的人谁不说句风凉话,圪塄底下的话有啥正经,又不是外交场合!”
铁蛋儿说:“好你个刘妙凤,你还替地主子弟辩护哩,你站在谁的立场上了?”
女人为了自己钟爱的男人,常常会迸发出骇人的勇气。象雌兽一样,觅食可能差点,但护夫护犊,绝对视死如归。
妙凤毫不气馁,英勇反击:“我站在谁的立场上吧咋啦,就算盼下冰雹是仇视学大寨,至少也比你反党强。”
一句话,听得大家大张了嘴,没反应。铁蛋儿急了:“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反过党了?”
“你不是在圪塄底下也说过'共产党,供不真,铲不塌,挡不住’吗,共产党有什么做法让你猜不出来,挡不住?你想挡住党的哪项政策?你还有一次站在崖头上学着领袖的样子向我们挥手,是不是想当毛主席?今天,咱们既然扯破脸皮了,当着大伙儿的面,先说一下你这个,再说一下冰雹的事儿,说呀,怎么不说了?”妙凤抱着膀子,毫无畏惧的气势中充满了对铁蛋儿的轻蔑。
说完这句,她安慰立雪:“立雪不要怕,有汉做事有汉当,只见干部讲错了话下放到农村的,还没见过老农民说错话下放到机关的。”
铁蛋儿这会真不该开,更不该惹恼女人们,他火气未消,松开膀子,转身继续向铁蛋儿开火:
“立雪怕,我不怕,谁不知道俺爹是磨豆腐的杨白劳,穷得就一口大锅,你不过是想打败立雪让我嫁给你哩,瞧你那德行,四川的川还念立起来的三呢。”
“你污蔑人!”铁蛋儿急了。
“就算我污蔑你,还用嘴头子呢,不如你那求爱方式,在菜园里拿住根黄瓜往人家姑娘们的裤裆里插呢。”
“你说清楚,我插谁来?”铁蛋儿脸红到脖根,色厉内荏,装着厉害。
“你做的事你知道,还非得挑明?”妙凤眉毛往上一挑,斜瞅着他,绵里藏针,咄咄不惧,灯光下,铁蛋儿满头是汗,恨无地缝可钻。
大伙儿一看,这会没法儿开了,纷纷劝解道:“算啦,算啦,以后不论谁说话小心点就是了,有啥嚷头……”赶紧提溜起小板凳,走的走了,没走的岔开话题,商量起明天是先锄山药还是先薅谷去……
妙凤满不在乎地拉上立雪就走,临出大门时还没忘又说了句“没见过你这个队长了,咬住人的腿肚子,拿猪肉都替不开。”
立雪察觉到,铁蛋儿脸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关,似乎又在琢磨着什么损招。
四十年前的一个月色凄凉的夜晚,他选择了悄然离去。在口外娶妻生子教了书,闲下来时,妙凤的形象老在脑海里出现:她唇线分明的小嘴上面鼻子微翘着,说话时那自负的神气,那双眼睛,喜悦时的明亮,忧伤时深邃........想着想着,仿佛听见她一声叹息:“说好不走,怎么又变了。”他真想抱住脑袋干吼一声,好像自己犯了一个弥天大罪,抛下一个苦恋着自己的姑娘走了,不等于见她溺水不救吗?
谁理解他两难之心呢,她在他心中是洁白的雪莲,不想因他而泼上秽水,有什么理由不敢吻她一下呢?是她不美吗,不,一个眼波也曾让他心跳不止,是她不善吗?知心话全讲了,有啥信不过呢。
恼人的事情啊,曾教他去留两难,甜蜜,痛苦,缠成一团,如何剪得断,理得开呢。
这次回来,想见妙凤一面,又不想见铁蛋儿。听说铁蛋儿死了半年了,这才来到妙凤门前。进不进呢,大门似闸门,可是蓄了四十年的感情了。
院里静悄悄地,他往窗上一趴,心直跳,屋里一个老太太以手遮额,问:“找谁?”
“请问,有个叫刘妙凤的吗?”
“我就是,你是——”
立雪进了屋“我是程立雪呀。”老人想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唉,忘完了,忘完了,多会儿回来的?”
正屋墙上挂着铁蛋儿的遗容:四十年的风雨已经把当年年轻的生产队长雕蚀成一个慈祥的老头。从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六七的汉子,无论脸庞还是后影儿又多像那时的铁蛋儿。坐在面前的妙凤,分明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想重温当年在林间月下和那个珠圆玉润的姑娘再对坐一会儿的情调已不可能了。大概妙凤也窥出了他心里的波澜,“都不是那三六十七八了......老了......”她喃喃着,许是在追忆,眼光顿时亮晶晶地,岁月风霜的脸显得红扑扑起来。
他再也追不回初恋时的感觉,更无法与曾经的恋人穿越时空重新漫步林间,在镜前,不禁心惊肉跳,原来自己心存灼情,脸上也已沟壑纵横,人生的悲凉感在心房澎湃起来,他有点后悔。不该贸然扰了这个小院的平静,可又觉得值得一来,总算了了一个心愿,不料又惹起无端的无绪的青春难返的闲愁来。
见他想给她一笔钱时,妙凤谢绝了,他说:“我不缺钱,缺也不能要你的钱,儿子没念成书,孙子还在念书,我没文化,儿俩口子也没文化,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上不了点子。教导子弟不是个打就是个骂,愁得很,你如愿帮助,把他领去,要能带成个大学生,我和死鬼就感谢不尽了……”
“呜——”汽笛一声长鸣后,火车“咔噔”一声动了。暗夜里,车轮擒住轨,山一程,水一程地往口外奔。亮着灯的蜜黄色车窗在隆隆的车声里一幅追赶着一幅,过铁桥——过村镇——前方有站,又一声呜——卡隆——卡隆——
妙凤的孙子在卧铺上已打起了鼾,他也睡意朦胧。一阖上眼皮,妙凤昔日与他相处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从记忆深处飘飞而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野菜吗?”
“苦菜。”
“我告你,俺坟里那棵大树一放倒,从树洞里就钻出十来只黑猫来,朝四面八方跑了……”
她那双眼尾微微向上的凤眼,说话时自负的神气,忽闪忽闪的一根根排列整齐的长长睫毛——好像仍依偎在他怀里笑盈盈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睁眼,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时从车窗外闪过的灯火。
看来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了,车窗外,月华如水,辉映大地,沿途一处处的灯光,迎来又送去地明灭着。他想写点东西,告诉年轻的读者:你们今天的爱情像朵朵花蕾,沐着春雨和阳光绽放。不知道当年石缝里的小草是怎样艰难地生长,你们像蓝天上的鸟儿一样结伴飞翔,没体验过那种叫人绊住翅膀,眼望云端的惆怅,感谢这个时代吧,那些恼人的紧箍咒已经成了历史博物馆的收藏……
写了几行字后,又想起包里有本小说。他却没有拿出来。那是看过好多遍的《金锁记》,不仅记得开头,结尾也能背出:“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不,《金锁记》里是三十年,他却是四十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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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马逢青    图文编辑:侯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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