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寨曾有胡先生 / 韩文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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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554期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老胡先生和小胡先生
「蒋寨曾有胡先生」
文/韩文谦
若有人问我,蒋寨六个自然村里口碑最好的是谁,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胡先生!不信你看,那些年的大年初二(初一不拜年)早上,各家响过鞭炮,捞出粽子,先挑五个准备送给蒋寨胡先生,一定要肥硕饱满,棱角傲挺,色亮气香的。不然,一会儿村东大渠梁上各家一比,有臭嘴就喊:“给先生送粽子,你就拿喔塔鼻子烂眼窝的?叫董家山人都拿沟子笑话咧!”
那还是文革时期,那时的胡先生家还是漏划地主呢。你想想!是地主,在那个年代就免不了挨批斗。批斗会上,红卫兵让在胡先生家扛过长工的韩三爷诉苦。韩三爷磕磕烟锅,眉开眼弯,不急不缓地说:“我在胡先生家扛长工,吃的喝的和胡先生一样,地里活儿我说了算,胡先生还给我买了三亩地,还给我娶……” “还给你娶了俺三婆---”,有人拉长声音接韩三爷哈巴子,会场哄地笑起来,红卫兵赶紧把韩三爷拽下来:“您老还是坐着凉快吧!”
其实,韩三爷说的胡先生,是老胡先生。大年初二大家去拜访的,是老胡先生的儿子小胡先生。父子俩都是教书先生,都是看病先生。老胡先生叫胡子祥,除教书外,专看破破(疮疥痈癣之类)。他自配奇药,手到病除,名气很大。
老先生开一中药铺,取名“忠厚堂”,看破破用药不收费,其他医生开来的方子均微利收费。借医养医,使得胡家医道长久,户族因而得名“铺子人”。“铺子人”由老胡先生领两个堂兄弟和谐持家。全家十八九口人,直到“文革”补定成地主成分才分成三户。传说老先生母亲某大年初一早起开门,一靠在门板上的纸人轰然倒于怀中。老母一惊,念念有词:“穿的白bei,戴的白bei,不是财神这是谁?”。随即将纸人安放中堂,香蜡奉上。此后,老先生安排人开磨坊醋坊染坊豆腐坊,又置办土地,呈持续发展趋势。富裕后的老先生常反哺乡邻。见村中无碾子,先生到冯林寨找石匠打造了一个五六吨重的碾盘。运碾盘时,六七个村子的二三百人前来帮忙。先生摇旗吹哨指挥,众人搭木架、铺滚木、擂鼓呐喊,历时十几天耗粮八九石,终于平安运回。民国时乡道经蒋寨村西牛茂沟,沟上无桥。洪水肆虐时,上村下社乡亲来往梗阻。先生自费建桥,众乡亲踊跃参与。每块桥墩石,先生都要验看稳妥才肯放手。有建桥师傅不耐烦,拂袖而去。思忖一宿,第二天仍呵笑而来。老先生和蓝田名流交往甚深。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先生老母亲庆生,高陵县长李铭山率若干贤达送一大牌匾,上书:“萱堂日永”。李铭山是蓝田县西街人。曾两次任高陵县长,因兴修渭北水利劳累过度逝于任上,归葬时,高陵县数百乡民扶棺十里哭送。民国二十四年十月,曾加入中国共产党、两次受毛泽东接见的蓝田县长郝兆先送先生母亲牌匾,亲书:“温恭淑慎”。这两幅牌匾现在由老先生孙子胡恩土珍藏。
小胡先生晚年照
小胡先生胡民选(1916--2002),享年86岁,上过民国师范。我小时常见他。穿制服,善目常笑,身正个高,戴眼镜,手持三尺旱烟锅,走村串社行医,不论穷富,有请必到,不收分文。
听村里人说,先生年轻时在蓝桥宣堡榆林几处教书,深受学生及家长爱戴。但常有人去学校找先生看病,惹得校长爱恨两难。三年“自然灾害”时,先生为减轻国家负担,自卷铺盖回乡务农行医。他把老胡先生的皮肤科本事学得精熟,还自学了骨科。一副人体骨架,常置卧榻之侧,先生闲时闭眼摸了骨架摸自己。把骨架摸得溜光铮亮,把自己摸成了骨科神手。
先生治脱臼如同玩耍,你还正在心理准备,他已宣布治好。治疗一般性骨折,先生跟你在聊天中揉揉捏捏,咯噔一声,折骨归位。用白糖葱泥加中药搅拌成药膏贴于患处,夹板固定,数天即愈。 先生所用药物,膏丸丹散汤齐全。膏丸丹都由散配制,由一船型铁铸碾槽碾成,我小时去过先生药房。见先生手捧药书,脚蹬铁饼型碾磙,咯噔噔,晃悠悠,像碾砺人生。碾成药粉装进药葫芦里,药葫芦有几百,大小不一,材质各异。先生把这些葫芦按不同的药性放在柜子的不同层次,晚上不用点灯,都能摸出他要用的那个。记得两个药柜两边,各有一副对联:“但愿世上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金石草木性各异,膏丸丹散用所长”。环视药房,感觉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房。
先生常上秦岭采药,一短撅,一背篓。晨起入山,云深不知处;傍晚归来,丰收满背篓。我曾受过先生一次恩惠。
二十一二岁时,锁骨、腋窝、腹股沟淋巴结肿大,且伴有紫癜,憋胀疼痛。查一诊病书,说属白血病或癌症先兆。去检查,接诊教授面色凝重,叹息而去。后带十几个实习生来,逐个摸我腹股沟。教授频频摇头,连叹罕见,断定需手术活检住院。我不敢面对现实,也没钱住院。脑子里满是我死后父母亲属如何痛苦的镜头。回家找胡先生,先生问我最近是否出过蛮力。我回忆最近从清河挑石子回家给庭院铺花瓣路,每挑百余斤。先生笑着说:“瓜的,挑那么重干啥?没事儿,不出蛮力就不疼了,不用治!”没花一分钱,先生让我躲一劫。
董家山董益民,骨折住院,医院断言非截肢不可,不然人就活不了。益民不甘心,找先生,先生治了,后来走路杠杠的。我知道,像我和董益民这样受到先生恩惠的例子,可以举到让你发腻。
这样好的先生,在文革中却未能逃脱厄运。先生家补定了地主成分。全家蜗居在一间房里。家具被分了,药葫芦被砸了,家谱字画被烧了,不准先生看病了。先生像有预感似的在砸烧之前偷偷藏了一部分。后来有人揭发先生曾是国民党党部委员,关押批斗游街接踵而至。有个名叫吴良的红卫兵扇先生耳光,给先生脖子上吊胡基(土坯)罚站。先生不堪其辱,曾给儿子交待后事准备轻生,硬是被儿子哭着劝住了。
红卫兵中常常有人跌打损伤去找胡先生医治。革委会便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先生行医。听村里人说,那个吴良,后来因踹寡妇门踹断了小腿,疼得娘娘老子叫唤,厚着脸去找先生,见面先说自己不是人。先生说:“不!你是人,你是病人,不光腿有病。” 先生给他治,腿好了,德行也好了些。 先生看病也有棘手的时候,那就是在医院正骨失败,再来找先生医治的病例。恩土说贾河滩有个硬汉叫贾战仓,曾因民事纠纷率领贾河滩人去讨伐韩寨村人,结果战败被俘,韩寨人用红眼枣刺在他背上猛抽。他怒目圆睁,不掉眼泪不讨饶。韩寨人怕吃官司放了他。这次他腿骨折,在医院花了一河滩钱,回家后,腿成了罗圈,走不了路干不了活。来找先生。先生问:“怕疼不?” “怕个球!”。先生找来几个后生在贾战仓左右伺候,然后让贾战仓把畸形腿平放桌上,给他骨伤接茬两端垫上垫板,接茬处悬空。先生对后生们说:“来,把你叔腿压住不让他动,”。接着和贾战仓谝闲传,谝到热闹处,先生猛然屈肘向贾战仓腿伤处全力压下,咔嚓一声,畸形腿被先生压断。贾战仓疼得眼泪吧嗒掉,脸上炫硬呵呵笑。先生接着接骨正骨敷药上夹板,几个月后,贾战仓两腿嘣直,啥路都能走,啥活儿都能干,从此年年给先生拜年。
先生还是礼仪先生。村中红白事,先生安排得张弛有致,井然有序。先生声音洪亮像杨洪基,喊一声“执事上班咧!”,后生执事们屁颠屁颠的,后脑勺都长眼窝,谁也不敢偷懒。谁要是私自拿了后厨饭菜让先生看见,先生把他歘说得想钻地缝。蒋寨村我一个教师朋友结婚,让我编对联,我编了,上联:老师多才情意厚,下联:新娘思春福缘长。” 说实话,我在对联的“思春”二字中埋了个玩笑,料想娘家人也看不出来。不料娘家人中有高人,入席前,那人把看客的胡先生拉到角落处,指着对联耳语一番,面带怒色甚至拍桌。先生看了思忖片刻,又跟那人耳语一番,那人陪笑连说误会,招娘家人悉数入席。仪式结束后,先生对我悄悄说:“以后这类玩笑千万不能开!”,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此后,我给人编对联竭诚尽心,不敢有半点噱头。
先生还是人伦调解先生。妯娌吵架,兄弟分家,常找先生说和。先生去了,不论谁是谁非,不判哥多弟少,一通道理,讲得当事人心口折服。矛盾,就自行解决了。
先生嗜酒,但从不酗酒,每天最多二两。喝酒方式也很特别:取一小壶酒,倒酒于杯,点燃,待蓝焰正烈,闭眼咂唇,“嘶---” ,杯酒入肚;睁眼张嘴,“呵---” ,满脸享受。但亲属邻里从未见先生醉过酒。也极少见先生有过病。
小胡先生的儿子胡恩土
听说先生去世那天是龙抬头的二月二,那天天朗气清,和风蕙畅。恩土出去奔生活,先生洗漱后神清气闲,端坐沙发看报品茶,儿媳妇小亮去菜地回家,见公公靠在沙发上,鹤发银须,慈眉善目,静如止水,以为睡着。喊了几声“大”,不见回应,近看才知大已经驾鹤西去,不禁嚎啕大哭。先生入土时,所送花圈能摆一里多路。
我曾问恩土:“先生看病分文不取,资源来自哪里?恩土说:“也不是绝对不收,对那些不收就翻脸的人,就象征性收点。落实政策时,我大也拿了工资补贴,每月三四十元,都衬到看病里面了。但还是入不敷出。平时借,有收入就还债。”恩土媳妇小亮是村里有名的孝顺媳妇,她笑着说:“我每年喂个肥猪,我大卖了猪后问我:“小亮,你用钱不?”我说:“‘大,我不用’,我大就拿去还债了。”说完了还格格了笑,听那笑声,不像是诉委屈,倒像是唱赞歌。
我听了笑不出来,想蓝田境内医术有绝活儿的,有人发得扑腾,有人狂得骚情。先生即使不愿借医发家,也可像老胡先生那样借医养医,为何那般苦自己苦娃们?我问恩土:“你咋不传承 父亲的医术呢?”恩土说:“有我想办法挣钱,我大才能继续行医。” 我听了眉头紧皱,心底泛起几丝苦楚。恩土见状却反问:“难道这样不好么?”
从恩土家回来的路上,见到村医狐子(韩卫青)家门口看病人在排队等候。我知道他医术好,人心诚,收费低,童叟无欺。上到苟坡湾,下至大小寨,大都在他这里看病。他乳名叫狐子却无半点狐性,反倒诚善如胡先生。他既没有像医届土豪那样扑腾轻狂,也不像小胡先生那样清贫如行僧。我暗自点头赞许。脑子不禁产生一串假如:假如小胡先生像老胡先生那样……假如小胡先生像狐子那样……假如恩土像其他医术继承人那样……
但仔细想想,生活没有假如,一切自有因缘。我非先生,焉知先生心中苦乐?先生一生唯医道是从,扪仁心至上,只求人无病,哪管己清贫。但先生安贫乐道,问心无愧,活得悠然泰然甚至陶然,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联想蒋寨及附近医生:蒋俊武、吕满满、韩世和、蒋美性、唐旺虎、胡安让、杨美荣、韩卫青(狐子)、韩向增等,都是先生的崇拜者,都有先生一样的美德。尤其是和先生交往甚深的王经民,已成蓝田中医一座丰碑。
先生杏林成森林,医道仁心醇后人。蒋寨曾有胡先生,乡之幸甚,民之幸甚!
先生遗存
蓝田和高陵县县长送给先生的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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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文谦:蓝田县韩寨村人,退休高级教师,曾获市级优秀教师称号。爱写作,发表过几篇诗文;爱朗诵,获过教育系统朗诵市级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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