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每天早晨在村口席地而坐吃早饭的穿保安制服的人
梁东方
每天早晨七点左右,我骑车走到村口的时候,都会遇到他。有时候早一点,他正挎着他的大音箱走过来,音箱里大声地放着流行歌曲,两只品种完全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的狗,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跟着他。它们显然不大明白自己的主人每天早晨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里走出村子来的行为习惯,所为何来;但是狗的天性就是这样,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而且执行得非常到位,亦步亦趋,没有一点点因为嫌弃那巨大而全无意义的声响而哪怕拉开一点点距离的意思。
有时候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时间稍微晚了几分钟,他就已经坐到了墙角上。音箱放在脚边,一袋牛奶已经打开,他把口罩脱下一半,双手捧着牛奶袋子,用力咗着,这是他的早餐。
两只狗趴在音箱前面,在一波一波的歌曲的旋律冲击下,纹丝不动地守着只顾自己吃饭的主人。它们非常清楚,那一袋牛奶没有它们的份儿。
从春天到夏天,他喝的牛奶一直没有变。从春天到夏天,他穿着的黑色保安服也一点都没有变,后背上的TJ两个白字很显眼,脑袋上的桶状战斗帽只是在夏天到来以后变得越来越向上、向后推起。从春天到夏天,两只狗的姿势也没有变,它们守在音箱边,守在主人脚边,等着主人将那一首首烂熟的歌曲听完,阳光晒得人难受了,才悻悻地一起站起来,往回走。
这个穿着有TJ标志的保安制服的人,这样每天早晨声音宏大、阵势不小地走出来吃早餐,听音乐,显然在周围的人们都早已经见怪不怪。所有过路的人,不论是以前疫情围挡没有拆除或者半拆除状态里只有行人、骑车人经过的时候,还是现在汽车也能畅通无阻了的时候,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出任何好奇来的。
可能是早晨忙,大家谁也顾不上。也可能是这样拿出来说的时候觉着奇怪,但是一旦在生活里看到的时候却又觉着很自然的事情,就是人生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吧。
他看上去虽然不能说多么有钱,但是至少还是有吃有穿,甚至还有音响。尽管一年四季穿一套TJ标志的保安制服,但是那未尝不是他的个人爱好,就像放着音响带着狗是他的个人爱好一样。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自己不一样的人生,他在沉默的同时却有这样的外在行动,他在不说也不写的同时却有着这样日复一日漫长的面壁式重复。肯定有人说他脑子有问题,因为他和别人的行为方式不大一样,他敢于别出心裁,做一种类似于行为艺术式的表演。这种表演没有功利目的,不涉及尘世的喜怒哀乐,尽管他的那些御用歌曲用巨大的声响唱的都是情和爱,是摇起来,是迈步走进什么什么时代。
他在这样类似陈词滥调的话语轰炸之下逐渐进入到一种思维的死胡同里不可自拔,但是冥冥之中又感觉世界上一定还有更新的话语以表达更广阔的人生的可能性;不过寻找起来很难,一直不得要领,一直靠着每天这样走出来走到村口上席地而坐的方式来默默地体会。
他的天人感应的本能赋予了他寻找的坚定和持久,但是又因为一直没有什么有效的答案而陷于某种程度的麻木,逐渐地连自己也不大知道自己这是所为何来了。
他重复着多少年来世界各地的人类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事情,上天给予其敏锐却又没有赋予他早年的积累和晚年的顿悟;生活撕扯了他的前半生,却又将其后半生弄成了陷于没有出口的思考的循环。他的音响,他的狗,他的带TJ标志的保安制服,就成了他人生的全部符号,或者还有那一袋儿永远是同一个牌子的奶。
他作为一个天天都定时出现在固定位置上的人,将继续陪伴每一个和他在这个时间空间上有交集的人,成为大家共同的生活场景的组成部分。这个组成部分可有可无,有没有对谁来说都无所谓,但是却又是每一个人的人生的日常组成部分,是填充了生命之所以是生命的段落。虽然是“无意义”的段落,但是又的的确确就是生命本身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