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笔记：古里铁琴铜剑楼

梁东方

印象中似乎很少有用四个字来命名一座宅邸、一栋楼的。所以在青墩塘路上途经古里镇，一略而过的时候，路边上的这个四个字的名字一下就让人过目不忘；何况其间还非常奇怪地夹杂着铁与铜之类亮闪闪的金属名字，就更让人觉着需要一探究竟了。

待转进去，豁然竟是常熟著名的藏书楼，也是赫赫有名的清朝四大藏书楼之一。

江南地方，水系纵横，植被丰饶。丰衣足食之后的人们很自然地会选择读书写作怡情，其中藏书往往与读书写作相辅相成，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乃至生命方式。江南的藏书楼之多、之久都在貌似偶然之上，有着这样的内在逻辑。藏书楼的多在，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本地的富庶，也是本地崇尚的生活方式、人生方式的自然流露。

在广袤的平原水乡，在长江、虞山、尚湖、昆承湖之间，在垂柳荷花稻田鱼塘之侧的巍然高楼里，满满的都是祖辈搜罗来的图书典籍，端坐楼上就可以纵览古今，愉目畅怀于文字复原出来的既往的世界，何其美哉。有很多书和有很多粮食一样，都是让居家变成无限享受的条件。书之富犹如财之富，可保自己乃至后代无虞于饥寒贫乏。

在常熟众多的藏书楼中，这自乾隆年间瞿绍基以降，历五代人而不衰的铁琴铜剑楼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中第二代瞿镛，对书籍之外的鼎彝古印兼收并蓄，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张铁琴与一把铜剑，瞿家的藏书楼由是而成铁琴铜剑之名。

书的软与剑的硬，还有铁琴之声对两者的衔接，大抵在藏书楼的主人看来属于一种最融洽的中和。由书籍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的悠远和由铜剑想象出来的豪情之间，正需要铁琴的婉转来为津梁。铁琴铜剑楼自然是铁琴铜剑藏书楼，这三样物的共处，在同时拥有他们的主人那里，终于形成了一种足可安放灵魂的圆融。我这样的理解当然只是将心比心的一点想象，或者与藏书楼主人当时的感受未必相关。

但是民间藏书，少有能传三代者；而铁琴藏书楼历五代人藏书，肯定是有其家传之中的足适妥放心灵的内在逻辑与身心密码存在的。这样的处世方式、审美方式、生活方式，为一代代人传承，肯定并非伦理上的责任使然，一定还有沉浸其间的妙不可言的无穷魅力。

五代人与藏书楼为伴、与书为伴，其间既有与书为伴其乐融融的诸多好时光，甚至在藏书之余还很自然地开始印书，实际上已经成为出版社的雏形；当然也不乏为了躲避战乱而携书避难的仓皇时刻，书籍最后的命运基本上都是被捐献给了公立的图书馆。

因为藏书到了这样的规模以后，靠着一家人的护佑已经很难保证代代无虞于社会情势的不定。藏书楼的很多建筑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只是其中一件。这时候，藏书既是祖辈的心血，也已经是本地乃至国家的文化遗产；而战乱环境也使得个人在保护藏书的问题上捉襟见肘。当然，其中经历的上个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那著名的十年中的“遗散”，则与发自藏家后代真实的捐献本心无关。

乃至现在祖上与藏书楼相伴的铁琴铜剑，也都已经是复制品。不知道是因为复制出来的铁琴铜剑没有了历史与时间上的浆，还是因为现代人见多识广，或者不能设身处地地遥想过去与满楼书籍相伴的金属的豪情，它们看起来都已经很是普通。

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除了地点和地理风貌还基本维持原状之外，本楼已然没有藏书矣。正所谓爱书、藏书、读书、刻书、护书、献书，五代人围绕着书、围绕着藏书展开的人生，脉脉相传，经历了两百年来的巨大沧桑之变，到了今天还能有此规模的遗存，哪怕仅仅是地理遗存，也已经不易。

在江南地方即使在冬天也堪称宜人的花香气息里，在清寒而不凛冽的冬日沉静中，踏着渗足了水分的青砖走过铁琴铜剑楼一进进院落，宽大的厅堂和狭窄到仅容一人的走廊对比鲜明。这自然是将通过的空间做到最经济，以便让更大的空间来藏书的考虑。

在这样的空间里试图设身处地地还原一下既往主人藏书读书的日常感受，已然很难。那种随便站在楼上打开一册书就可以沉浸进去，偶尔抬头遥望，遥望窗外的水乡景致的亦耕亦读的好时光，断难再现。那种此生何世、天人合一、古今合一的人间化境，从普遍的意义上说已经随着时代发展彻底脱离开农业社会的美好戛然而止。还有这么一处藏书楼的遗址，就已经是可供追忆的一点点珍贵痕迹。现代人在什么样的意义上才能像古人那样平静地安放自己在时间的灵魂，不使漂泊、不使焦虑、不使抑郁，早已经是一个凌驾在众人之上的问题。

现在的藏书楼已经是旅游点，不再是瞿家人读书的地方。本地在原址码头之上刻意开发出来的围绕图书主题的文化一条街上，在这个元旦假期中大致上也都门庭冷落。人们除了逛街之外，已少有阅读之事。在码头正对面的一个利用古建筑装修成的现代化书局里，连天棚上都是书的装潢和中间是吧台周围是阅读之用的桌椅的格局，虽然新鲜，但是一走一过者多，少有真正坐下来看书消费的人。

将藏书楼的位置和外貌保留下来，不使直接进入房地产的开发，即为大功德。留下一点可以就本地历史法思古之幽情的念想，让人们在地理现场中还可以了解并且想象一下既往的生活，就已经是镶嵌到现代人已然稀疏了的审美生活之中的一点点珠玉之想。

在古里镇以铁琴铜剑楼为核心的古建筑保护区里，买了一袋据说是本地特产的食品：烤果。这是用糯米油炸以后的一种小食品，每一块都不大，取食方便；吃起来脆生生、甜蜜蜜、香喷喷，与周围环境中虽在深冬也依然淡淡的桂花香味很是搭配，满满的都是只属于本地的地域特征与气质。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地域特征里的书卷之气，好像即使在这样的本地小食品里也能分明地感受得到。它在今天或者不再以包括铁琴铜剑楼这样的藏书楼的形式存在，而更多地存在于本地人的习惯与气质、人生取向与价值观的血脉中了。经济的发展之下的山水蕴藉与人文习惯依然还在，常熟作为江南的核心地带之一的传统地位并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