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丁振春作品

父亲是一名老兵

丁振春(黑龙江)

父亲是抗美援朝时参军的一名老兵。

那是一九五二年春末,田野积着残雪,柳树还没有抽丝,东北农村的天气乍暖还寒。

村里的男女老少一大早便都涌到街上,敲锣打鼓欢送新兵入伍。在村口,奶奶正了正父亲胸前的大红花,拉着父亲的手千叮万嘱:“儿啊,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多打美国佬!咱这刚刚过上的好日子,可不能让这些反动派给搅了……”

记着亲人的嘱托,父亲和同村的新兵战友登车启程。

参军后,父亲被编入由原东北边防军改编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预备部队,驻扎在距哈尔滨市六十公里的双城堡整训待命。在双城堡军营里,父亲白天摸爬滚打苦练本领,晚上参加政治教育和补习文化。

朝鲜战争结束了——父亲,过了江却没有参战的志愿军一兵,胸前佩戴着金光闪闪的抗美援朝纪念章,怀里揣着政府发给的三百元安置费,复员回到了家乡。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刚刚解放不久的东北农村并未风平浪静,乡村治安事件时有发生。各行政村相继组建治安保卫委员会(简称“治保委”),协助政府防奸、防谍、防火、防盗,监督管制“四类分子”,维护地方治安秩序。复员回乡的父亲,被乡政府选为治保委主任,负责四个自然村的治安保卫工作。

乡里为父亲佩发了一支“51式”新手枪,从各自然村抽调四名治安联防员归他指挥。父亲带领着治安联防员寒来暑往、马不停蹄,查疑点、排隐患、堵漏洞,协办治安案件,管制重点人员——足迹遍布乡村角落,不辞辛苦护卫着一方平安。

一天午夜,村上接到乡政府紧急电话:太平川村有一个漏网土匪携枪潜回村里,命令治保委前去抓捕。接到命令,父亲带领治安联防员连夜赶赴太平川,又根据村民提供的线索,从太平川追至依兰东山。天亮前,在一个废弃的地窨子里,把这个漏网土匪抓获。

乡里为给父亲请功,让他讲述抓捕土匪的经过。父亲说:“抓捕过程其实挺简单,那个土匪手里端着一把老式的“王八盒子”,看我握着的“51式”手枪比他的“家把什”厉害,手当时就软了……被押解回程的路上,土匪耷拉着脑袋跟我说,瞅你穿一身志愿军服,就知道来者不善,还是早一点投降保命吧。哈哈!这土匪原来是个怂包。”父亲疲惫的脸上洋溢着轻松的表情。

尽管父亲讲述抓捕经过寥寥数语,但县里还是在一篇《智勇双全擒顽匪》的文章中,把父亲一顿“神吹”。

父亲很爱这把“51”式手枪,每天都把它擦得锃光瓦亮。当了四年治保委主任,手枪几乎没离他身。后来手枪按规定上交了,父亲仿照做了一把木头的,刷上银漆,样子很逼真。父亲把木头手枪和那枚金光闪闪的抗美援朝纪念章并排挂在墙上。每每望见这两件珍爱的“宝贝”,父亲总会喃喃的说:“我这志愿军当的窝囊,连战场都没上, 得这纪念章有愧呀……”

作为一名军人,没能真刀真枪的在战场上和敌人过过招,终究成了父亲一生不能释怀的遗憾。

“一大二公”的时候,农村生产队有“五大员”——会计员、保管员、记工员、财粮员、领工员。这五大员都是生产队长手下的“五虎上将”。

父亲是保管员,掌管着生产队四个大仓库的钥匙。

保管员可不光是拿着仓库钥匙开门的。从口粮分配、公粮上交、余粮仓储,到籽种、化肥、农药、生产生活工具材料的出入库管理——事务繁杂且责任重大。父亲当了八年保管员,每天都像踩着薄冰过河小心翼翼,又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也不停地准准的走着……

在村民眼里,保管员官虽不大,可是个有“油水”能“交人”的活儿。别的不说,单说秋冬时分口粮——好粮孬粮、秤高斗低、先分后分都是保管员说了算。

身前身后给父亲打溜须的人自然不少。

父亲爱抽烟,有人给他买两条“葡萄”烟卷,父亲说,这玩意没有“蛤蟆头”过瘾,不要;父亲爱喝酒,有人拎来两瓶“北大荒”,父亲把它拿到供销社代卖后把钱返给送酒的社员;杀年猪时邻居东请西叫,父亲谁家也不去……

父亲“油盐不进”,办事丁是丁卯是卯,“手不短、嘴不软”,六亲不认,公私分明。

父亲当保管员的第一年秋天,生产队給各户分苞米。分到我家时,车老板把两车穗小贪青的苞米卸到院里。看到这两车瘪瘪瞎瞎的苞米,母亲生气的质问车老板,分给我家的苞米为什么没有别人家的好?车老板说:“去问你家老丁吧!他让我给谁卸我就给谁卸。”晚上,母亲和父亲大吵一顿。父亲当保管员的那些年,我家没分过几车好苞米。

生产队仓库里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社员晚上学政治、听新闻用的。一天,收音机坏了,父亲拿回来修理。修好后的收音机播放出的声音那么悦耳动听,我和弟弟妹妹都是第一次见过收音机,惊奇和喜悦的感觉就甭提了!这以后,我们常跟父亲“磨叽”,让他把收音机拿回家听一会,父亲总是说,这是公家的东西,私人不能用。“磨叽”烦了,父亲便横眉立目,我们立刻闭嘴。

有一年过春节,父亲喝完酒心情好,要去仓库巡查,我趁机说:“爹,今天过年了,把收音机拿回家听听呗!”父亲不同意。母亲在一旁帮腔:“反正队里也不用,又听不坏,就拿回来让孩子们高兴高兴呗!”父亲动摇了,但是又说:“听可以,可不能用公家的电池。”我说:“行!”父亲拿回了收音机,我跑到村供销社,掏出兜里仅有的五角钱买了两节电池安到收音机上。

那个除夕夜过得好开心,全家人围着收音机听了大半宿样板戏。

第二天,父亲醒酒后直呼后悔。为这事,他在生产队斗私批修会上主动做了检讨。之后,这台收音机再没往家拿过。

“当上保管员,有粮又有钱”——这是那个年代农村流行的一句俗语。父亲当八年保管员,我家却始终是全生产队数一数二的贫困户。

“好心”人对父亲说:“老丁啊,你这人就是“艮”,做事一条道跑到黑。这保管员要换给别人当,家里早吃香的喝辣的啦!”

父亲听后一笑置之。

父亲认准了他的“艮”,坚守着他的“艮”。他觉得,只有“艮”,才能对得起集体、对得起社员,才能对得起良心。

父亲的“艮”还是付出了代价——这一次的犯“艮”彻底断送了他继续“艮”下去的机会。

一天,父亲和社员们在场院脱粒黄豆。装袋入库的时候,一个矮胖胖、脸上有块刀疤的中年男子把父亲叫到一边。这人是刚刚上任的生产队长。疤脸队长把嘴凑近父亲的耳边悄声说:“这块地黄豆成色好,留出五麻袋别入库,机动使用……”

“机动使用……干啥用?”父亲没明白,追问道。

“嘘!”疤脸队长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向父亲眨动着狡黠的眼神,转身离去。

整个一下午,父亲也没琢磨出“机动使用”到底是干啥用。干啥用也得先入库哇!他没理会疤脸队长的交待,临了,还是把黄豆统统入库了。

晚上召开社员大会,疤脸队长宣布撤销父亲保管员职务,理由是:“老丁年纪大了,文化水平又低,当保管员不合适了……”

父亲没有分辩,尽管他对撤职的原因心知肚明。

父亲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父亲照例起的很早,却没有习惯性的去队部、去场院。他下意识的摸一下腰间,空了——那一大串陪伴他八年多的仓库钥匙昨天交给了疤脸队长。

父亲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便坐回屋里不说话,装袋烟叶,点燃,一袋一袋的闷闷地抽。烟杆发出吱吱微响,苦涩的“蛤蟆头”旱烟味呛得他直想流泪。

一九七七年,我高中毕业参加了高考。

填报志愿时,我有意报考地质院校,征求父母的意见,父母两人的意见却大相径庭。

母亲说:“咱村王大个子就在县地质队上班,听他说搞地质爬山越岭的,一年四季不着家,可艰苦了……”母亲不同意我学地质。

父亲则说:“艰苦怕啥?艰苦才锻炼人呢,年轻人吃点苦对自己没坏处。既然国家需要,孩子又喜欢,就报!”父亲的态度明朗、坚决。

“再说,搞地质工资挣得多,待遇又好。”父亲补充道。

我最终听了父亲的话,报考了长春地质学校并被录取,毕业后分配到了本省某地质队工作。我一直认为,父亲当初支持我报地质院校多半是图地质行业工资高,毕竟当时家境拮据,上班多挣点也好补贴家用。后来证明,我完全误读了父亲对我选择的鼓励。

八十年代末,地质行业步入低谷,职工大量下岗。看到单位里不少人“跳槽”,我也萌生调地方工作的念头。得知一个表亲属在县政府供职并握有实权,我回家跟父亲说让他求那个亲属把我调回县里。父亲没等我说完,便劈头盖脸把我一顿训斥:“咋地?单位遇到困难就想跑了!亏你还是个党员……你是学地质的,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这个时候想调走,这在战场上叫啥,叫——逃兵!”

“麻溜回单位踏实工作,可不能‘人在曹营心在汉’。爹别说没本事给你舍脸求人,就是有这本事我也不会去求。春呐!你是在党的人,这个时候咱可不能临阵脱逃,给党丢脸呐!”

父亲又一次为我拨正了人生航向。

二〇〇〇年,父亲患病来佳木斯住院,出院后在我家休养。一天吃晚饭,父亲兴致极高,问我好多单位和工作方面的事儿。我说,这几年地质行业形势好了,单位变化很大,我和妻子都涨了工资;我还告诉父亲我已被单位列为处级后备干部,父亲听了很高兴,夸我。妻子则在一旁指着我插话说:“他这个人就是‘死性’不会来事,要是往上活动活动,早就提起来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筷子,收住了笑容,正颜厉色的对妻子说:“老大媳妇,爹可得说你啦!咱老丁家祖祖辈辈是土里刨食的光头百姓,走得正,行得端……振春做的没毛病.求进步要凭自己真本事,可不能为一官半职挖门盗洞走歪道哇!”

妻子被父亲说的脸胀通红,一个劲儿的点头。

二〇〇一年二月,我被提任单位纪检书记、工会主席。

然而,父亲却于四个月之前的二〇〇〇年十月十八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突发脑淤血去世的。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在他贴身的内衣上缝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打开布袋,里面装着父亲的复员退伍军人优待证和抗美援朝纪念章,还有1600元人民币纸钞。纸钞夹在军人优待证里,证上清晰的 记载着多年来父亲领取政府补助金的笔笔数额。那枚抗美援朝纪念章,依旧锃光闪亮,没有一丝锈迹……

父亲平静的走了,走的就像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悄无声息。

二〇一九年清明节,我把父母的土坟从乡下迁移到一处公墓。公墓依山傍水、绿树环抱。骨灰移葬那天,细雨绵绵,云幕低垂。我和弟弟妹妹们心怀崇敬将父母的骨灰缓缓安放于花岗石墓穴中。我把那枚金光闪闪的抗美援朝纪念章端正置放在碑前,周围摆满了供品和鲜花,点燃香烛,倒上一杯酒,我们向父母叩首祭拜……

祭拜完毕,我说:“父亲是一名老兵,我们给他行一个军礼吧!”

我和弟弟妹妹们都举起了右手,向着父亲的灵牌——庄重地致了一个极不标准的军礼!

那一刻,我的心头一热,抑制不住的泪水潸然而下……

2020年11月20日

【作者简介】丁振春,黑龙江省地质文联会员,佳木斯市作家协会会员,《地质调查报》记者。出版《创业交响曲》《地矿正能量》新闻、文学及评论作品集两部,另有部分文学作品散发《中国矿业报》《黑龙江国土资源》《地质调查报》《中国作家在线》《佳木斯作家》《作家前线》《情感文学》《星期八文艺沙龙》等报刊和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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