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那条我穿了多年的“九分裤”
文:方秉文
图:来自网络
小时候,我总是被迫穿着“大号”衣服。
考虑到以后会长身体,母亲总爱给我买一些大号的衣物,通常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破了可以补,短了可以接,长了可以叠,薄了拆开加棉,厚的取开去绒。
打我刚上小学,那时刚兴起穿牛仔裤,母亲便给我买了一条,母亲说这条裤子的布料是劳动布,结实耐穿,一条裤子可以穿好几年,刚买来新裤子时我欣喜若狂,可拆开后穿在身上是又肥又长,于是母亲将裤脚往内折叠,然后针线缝住。
那时候的衣服很少,冬天就只有一身过冬的衣服,我放学路上和同学路过冰水坑,都喜欢踩着走,可我单单踩到了一处深水洼,脚底一打滑,整个人栽倒在深水洼里,被同学拉起来哭着回家。
母亲于是给我换了一件父亲多年不穿的棕色棉裤,和姐姐的一件黄色棉衣,因上衣是女款,索性又穿了一件父亲夏季的长衣。而棉鞋则换上了一双靴子,脚底下母亲给我垫的棉垫,又穿的棉袜才去上学。
也就是有了这双靴子,上午刚摔倒在冰雪小坑的我更加膨胀,下午放学和同学走在路上,大小水洼全不放过,不管是他们敢踩的还是不敢踩的,踩过的还是没踩过的,我统统踩一遍。
老子世界第一,老子宇宙第一。
那种独领天下,唯我独尊的感觉简直超神,一群小垃圾的鞋子均折服在我的靴子下。可最后有一个水洼确实深,而且还特别的滑,仍沉浸在自我膨胀之中的我一没注意再次摔倒,再次被同学抬着哭着送回家。
同一天,两次摔倒。导致没衣服穿,只好光着屁股躲在被窝里,晚饭也是在被窝里吃。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一条牛仔裤陪伴我到了初中毕业。小学时,每过一个冬季,母亲就会把内挽的裤脚往下放一些,到了五年级,裤脚已经全部放完。
是啊,我长高了。
历时五年之久,我终于穿上了“合身”的牛仔裤,可牛仔裤虽没破,但早已经褪色,原先蓝色已经褪成了浅蓝,接近白色,大腿前侧由于太脏,怎么洗都是发黄。
母亲看我身高一直在长,决定给裤子加二十公分的裤脚,想着再穿一年上了中学,这条裤子就不再穿了,于是也没就内挽缝起来,索性让我卷起来裤脚穿。
可命运就是如此的戏弄人:我的身高仿佛被封住了,锁死了,停留在一米四五不再长,加上本身皮肤黝黑,略微显胖,整个人成了村子的笑柄,父母被人戳破了脊梁骨!
“老宋的儿子估摸着这辈子就这么高了。”
“这么高的个子,长大肯定取不上媳妇。”
“一发胖,估计就不长个了。”
……
以往雨天,地里干不了农活,庄稼人喜欢扎推胡侃,彼时我喜欢挤进人群听大人们聊天,但渐渐地每次我发现,只要我在,我的身高就会成了他们讨论的热点。
久而久之,一向爱面子的父亲也不再加入众人聚聊的行列,一下雨就待在家里看新闻,听广播。
“哟,小老头,你还没有你爹高啊?”
“马炮个,穿裤子还接裤脚,你把裤脚拆了,裤子也够你穿的。”
“让你爹多给你煮猪骨头啃,说不定还能长点。”
……
每每放学回家,邻居的闲言碎语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当初我还不知道何为自尊,只知道因为这件事,父母在邻居面前总是站不起腰,抬不起头。
一直到升中学,我的身高仍是一米四五。
关系好点的邻居会讲:
“孩子发育的晚,还没开始长呢。”
“有那种增高鞋,可以买给孩子穿。”
“据说北京有家医院,可以检查骨骼……”
初中开学,收拾衣物准备住校,那条“加长版”的牛仔裤仍没有穿破,母亲叠好,想给我放进包里,又怕某种隐喻的忌讳,我主动拿着裤子放进了包里。
初一开学需订校服,学校最小的尺码是165厘米,可我的身高只有145厘米,很多女生都比我高,班主任也很无奈地给我订了165厘米的尺寸。
每次分座位,我都是坐班级第一排。
就这样,每每出早操跑步,我穿着肥大宽松的校服,站在班级队列的第一排,整整跑了两年。我喜欢在腿上绑沙袋跑步,却有同学嘲讽说:“原本就不长个,你别再压着自己更不长。”
初中我不爱回家,看不惯村里人那种对于身高的鄙视,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将我的身高和断子绝孙联系在一起,自卑带给我的对身高矮的耻辱感愈演愈烈。
初二暑假,我窝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夜晚就是腿抽筋,夜磨牙,而且吃了总是感到饥饿。医生说是缺钙,父亲像得知某种喜事似的,给我买了好几百一瓶的钙片。
那可是十年前。
等到初三开学,我发现自己比暑假前高了很多,比班级很多男生都要高,一测量身高居然达到了176厘米,以至于入学订的校服都穿不下去。一起在头排跑步的小个子同学居然比我矮半头,我的座次也渐渐往后调整。
初中毕业,成绩理想,家况渐优。我拿出那条破旧的“加长版”的牛仔裤,再穿上它,它已经成为了一条九分裤,遮挡不住我的脚踝,我仍穿着它,穿了一段时间。
有的邻居看到这条裤子,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某种“高兴了早的恐惧”,示意性的招呼一声便去忙各自差事。
有些邻居看到裤子短了,会说:“孩子,这裤子终于让你穿短了。哈哈哈哈。”顺带提一提那时候的我,多矮,多矬,多黑,多狼狈。
如今的我身高一米八五,身居城区,看到女儿出生后是大长腿,不由感叹:谁说生女不如男?闺女,你爹我终于突破土星来到宇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