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冤背后——“羊踏菜园”,谁惹一生膻。

明清时期中国公案小说颇为盛行,曲折离奇的情节调配上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令不少读者津津乐道。公案故事中有相当比例都是出自艺术创作,但也有一些真人真事,当时虽无法庭记者,但经民众口口相传,被小说家凝炼成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代代流传。

本期河图洛书,我们一起看看晚清四大奇案中的《杨乃武与小白菜》。

耳熟能详的情节

熟悉民俗典故的读者可能都对晚清四大奇案不会陌生,尤其是其中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后来被搬上了戏曲舞台,还拍成电影电视。中心内容是讲余杭秀才杨乃武,与葛家豆腐店童养媳,人称小白菜的毕秀姑日久生情,但秀姑成年后仍被迫与丈夫葛品连(葛小大)成亲圆房,杨、毕只能互不来往。后余杭县令刘锡彤之子刘子和垂涎秀姑美色,便借着拜访之机迷奸秀姑,并买通药店掌柜毒杀葛小大,嫁祸杨乃武。

封建时代一县之长挟嫌报复,致人死命的例子不胜枚举。

余杭县令为了庇护儿子的恶行,通过严刑拷打的手段,将杨乃武与小白菜定为通奸谋命,引起舆论公愤。各方努力为杨讨回公道,乃武胞姐为雪弟冤,层层上诉甚至不惜血溅钉板。最终此事轰动京城,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重视,下旨推翻原判重新审理。但重审牵涉到之前对于误判的处理,关系到浙江大小官员的前程,因此遭遇重重阻力,好在最终在清官能吏的共同努力下,还是找出了真凶,还受冤者以清白。

故事充满了道德的煎熬、人性的冲突,作为受害者的小白菜在刘家淫威胁迫之下,只能违心咬定杨乃武为其奸夫。她甚至还期待强占她的刘公子能够打通关节,将其救出并纳其为妾,殊不知此等薄情凶狠的登徒子根本不会有如此担当。在认清了刘家真面目,自知轻判无望后,秀姑终于良心发现,在狱中与杨乃武诀别之夜道出实情。故事中的杨、毕二人真心相爱,却无缘相守,深受读者同情,但事实果真如此?不妨来看看另一个版本。

无辜者并不清白?

首先涉及到核心人物葛毕氏的真实身份——原本并非童养媳,而是青楼女子,与刘子和与杨乃武都曾相好,从良后才嫁与葛品连。刘是县令公子,在当地横行不法,杨与之沆瀣一气,并利用生员的地位武断乡里是非,同样是声名狼藉。后来杨乃武参加秋闱,中了举人地位陡然显赫,又同葛毕氏暗中来往,撺掇葛毕氏离异改嫁,这也令刘子和颇为妒恨。

杨妻病故不久,毕夫突然暴死,在当时的庸官眼里,这些就是私通的铁证。

庸懦无能的葛小大素日饱受小白菜欺凌,被呼来喝去如同奴仆,加之妻子不安于室,丑声在外也令其不堪茹忍,最终选择了吞食烟膏自尽。刘闻讯暗喜,他找到葛小大的出母(当初被葛父逐出家门),给她一笔重资,让她去衙门投递诉状,告杨乃武和葛毕氏通奸谋命。负责审理此案的余杭县令刘锡彤可能也微闻其中原委,当即对杨乃武和葛毕氏动以酷刑,二人实在不堪忍受只能违心招供。

不料此事却很快惊动地方乡绅,纷纷上书称杨乃武虽则行为不端,但绝不至下手杀人。县令对此一概不听,将来到衙门陈情的众人全部轰走,乡绅们自然不肯干休,联名上书都察院要求重新审理。当然这些人也清楚,如果判定中毒而亡,要想洗清冤屈非常困难,到底是主动服毒还是被人下毒,仅凭尸检很难判定,一旦杨、毕奸情坐实,官府的推定很可能仍然倾向于合谋毒杀亲夫。

舆论抱团的结果

因此众人咬定并非毒杀,而是自然病死,都察院派人到浙复审,却依然维持原判。乡绅们仍不死心,上奏朝廷要求再审,不久刑部发文令县官解送尸棺进京。众绅闻讯惶惶不安,乘夜掉包更换尸体,衙役素来不满县令为人,故而无人提醒他棺中尸身已被偷换。蒙在鼓里的刘县令自以为铁案难翻而洋洋得意,到京后回答了刑部官员的问询,并亲笔完具甘结(类似于法庭誓词,承诺如有虚诳,甘愿受罚)。

清代女性被定罪通奸杀夫,将面临凌迟的酷刑。

哪知开棺勘验却发现尸体完好,无任何中毒迹象,刘锡彤大惊失色:“这绝非葛品连之尸!”刑部官员呵斥道:“你已具结在先,怎敢出尔反尔!”于是勘验结果是死者生前并未服毒,杨、毕合谋毒害葛小大不成立,刘锡彤误审遭革职,发配宁古塔,而先前县、州、道、府各级承审官员,包括学使、巡抚、臬司,或革职,或降调,牵累者甚多。这一判决结果与我们在文艺作品中所读到的基本一致,只不过用非正常手段还被告清白,令人唏嘘不已。

司法正义本身也是一桩政治交易,杨案成为核心的背后,实际上是清末官场争斗倾轧的结果。为了铲除湘军在浙江当地的势力,清政府借此对浙江官场进行大换血,拔去了慈禧看不惯的诸多眼中钉,同时还赢得了为民伸冤的美名。然而这其中仍有一些偶然:杨乃武虽有功名,终究没有官衔,为何当地名流士绅甘愿为其出头,一帮到底?刘县令平日里贪鄙庸劣,构陷他人引起众人不满,只是原因之一,关键是苦主杨乃武的身份本就特殊。

学历的作用

在明清两代,取得生员资格就意味着有别于普通百姓,迈开了走向官场的第一步。而通过了乡试就获得了举人身份,当天报信的人就会将其家房屋厅堂统统打烂,工匠跟在身后马上修缮一新,称之为“改换门庭”。当上举人做老爷自然地位陡增,旦夕之间有很多故交亲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前来送钱送房送美女。举人求见县令属于拜客,地位完全平等,他还可以随时给县令致函,信封下款写“治愚弟某某”,等于和县令兄弟相称。

身为举人的杨乃武在当地影响力非同一般。

晚明时期党争纷起,江南等地士子普遍参与地方政治,拥有很强的舆论影响力。没有他们的公决,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州、县长官往往不敢擅作主张。得罪了他们,不但会遭遇破靴阵(读书人闹事,围攻县衙),考评成绩也多半被判下等,甚至未能满任就遭去职。清代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一传统,尤其是捐官制度泛滥,获得选官资格的举人长期候补,捞不到实际官职,自然将把持地方事务和干涉司法行政,作为体现自身优越地位的渠道。

关键还在于——县级领导只是个外乡到此混资历的流动人员,面对本地根深蒂固、互相抱团的士绅群体,天生就处于弱势。刘锡彤敢于对身为举人的杨乃武用刑,首先就是触动了儒林物伤其类的敏感神经,被看作是对于当地势力的公然挑衅,自然会引起极大的愤慨。杨乃武本人操守暂且不论,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要想干预乡里日常事务,或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民间诉讼中向县级机关施加压力,完全不在话下。

人生转轨的拐点

平日里杨乃武便看不惯刘锡彤的为人,对其多有讥讽谤讪,两人的冤仇由来已久,与刘衙内的矛盾倒在其次了(一些史料中压根没提到有刘子和)。而在更多文献类记载中,葛品连之死乃“流火症”所致,并不涉及有人下毒,如此一来上文中所谓“盗尸”的动机似乎就不成立了。倒是县令如果要陷害杨乃武,需要对尸体动一番手脚,这对他本也不难,只是需要买通人手,因为县令毕竟不是伪造死因的专家。

邻家男女互有好感,不知避嫌,却不料命运的魔爪也在悄然逼近。

如果这一背景真实可靠,野史中杨乃武与刘公子沆瀣一气,狎妓鬼混的说法就很难站住脚了,谁都不会跟仇家儿子成为酒肉朋友。由此推断小白菜曾为娼妓一说更不可信,老实巴交的葛小大不会娶这样的女子,应该就像主流观点所说的那样,秀姑自小在葛家当养媳妇,而葛家长期租住了杨家的房子而已。乃武教秀姑识字读书时,姑娘毕竟还小,并无太大嫌隙,但年岁渐长且模样标致,“羊吃白菜”之类的流言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耳鬓厮磨这些年彼此都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相信杨乃武心中绝不会毫无波澜,而秀姑对这位东家大哥的好感,显然也要胜过对粗鄙略带残疾的“未婚夫”葛品连。可就是这令人切齿的男女大防之封建教条,让一切变得模糊不堪——出于善良我们要力证二人清白,但发自于深层的祝愿,却又希望他们终成眷属。谁都无法确切知道他们是否保持着对彼此的深情,他们总不能在洗清冤屈之后原地结婚吧,这等于是反转了他们绝对无辜的人设。

无论是冰冷的现实,还是温情的虚构,都不敢让他们尝试点击这种浪漫的可能,或许这正是时代的悲哀。凭借家族势力洗刷冤屈的杨举人过完了平淡的后半生,被毒刑和舆论鞭笞得遍体鳞伤的秀姑,唯有听从发落削发为尼常伴青灯,享受这个旧时代黑暗尽头的宝贵曙光带来的一丝温暖关怀。如果你是新版编剧,又会给他们怎样的完美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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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旧拾

河图洛书 · 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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