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囚犯的九十九封书信

我交过一位很特殊的朋友。之所以特殊,是因为我们交朋友时,他尚在高墙之内,并有九十九封书信往来。至今,我和他的友谊延续了二十年有余,从高墙里,走到了高墙外,从阴霾中,走到了阳光下。曾经的他,是一个陷入绝望之中不能自拔、甚至一度想要结束自己年轻生命的服刑犯。现在的他,已经成家立业,过上了安稳生活,享受着人世的舒适美好、天伦之乐。

这个特别的朋友叫阿献,他和我结缘,源于我写过关于他的一则新闻。1998年,成都曾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抢劫案,阿献是此案的作恶者,而我是报道此事的记者。阿献因抢劫而落网,高中文化的阿献已经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至少会判10年以上的徒刑,故而心情难以名状,种种复杂情绪拥塞在一起。

第二天,成都市金牛公安分局杨柳村派出所警察带来一张《华西都市报》,阿献看到了我写的有关他落网的报道。在报道这起抢劫案时,我的立场客观而公正,并未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阿献看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只配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阿献翻来覆去看这篇报道,他激动不已,也感动极了。他是做错事犯了罪,但谁会关心一个好好的高中毕业生,一个曾经追求理想、渴望知识、热爱生活的年轻人,是怎样走上一条不归的犯罪道路?想着自己接下来的漫漫刑期,想着自己的余生也可能被人指指戳戳,这辈子都难以洗掉身上的罪孽,阿献有了轻生的念头。我的报道,犹如清风一般拂过他的心,阿献固执地认为,这个记者一定是能听懂他的话,愿意听他倾诉的人。

阿献恳请警察帮助,他想见见报道这条新闻的记者,否则宁愿死,也不愿配合警方的调查。当天警察通过报社热线电话和我联系上了,我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奔向派出所,见到了阿献。那天,他一直在说话,带着一点点神经质,目光发直地望着我,一连讲了两个小时,倾诉自己的人生经历、他曾经的理想、如今的痛苦和悔恨。我没有打断阿献,一直默默地听着,静静地看向他。他说他就是想向我倾诉,没有别的想法和要求。我离开他之前,给了阿献一张自己的名片。

很久之后,阿献说起自己为什么会珍藏我送他的名片时,动情地说,我当时听他滔滔不绝讲了那么多话,一点歧视的态度都没有。他从我脸上看不出一点鄙夷和不耐烦的神色,我既没有高高在上地表示一种同情,又没有对他这个抢劫犯表示厌憎,我的神情平静得像是一面深湖,他再多的激愤、苦痛、愧疚,仿佛都能容纳无声。由此,他深受感动。

我看望阿献三个月之后,他依法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送往位于雅安市石棉县境内的新康监狱,开始了漫长的服刑生涯。入狱当晚,监狱给每个新来的人发了两个信封、两张邮票。阿献拿着这宝贵的、可以和高墙之外联系的信封和邮票,心中泛起了苦涩的涟漪:我可以给谁写信呢?家人还在生他的气,父母根本就不愿和他联系,过去那些一起作恶的朋友,是肯定不能再有勾连了。这世上,还有他可以去交流去问候的人吗?

阿献思来想去,将第一封信寄给了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我很快写了回信给他,鼓励他好好改造。多年之后,他走出了那堵高墙厚壁,眼含热泪告诉我,说不相信你一个大记者,真的会给一个服刑犯人回信!

是的,我回信了。在我眼中,阿献不仅仅是一个服刑人员,他更是一个对过往充满了悔恨,一心想要摆脱阴霾、向善向好的人,他卑微地渴求着一份理解,一份懂得,一份相知,这和每一个平凡人的诉求并无不同。

我尊重他,犹如尊重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平凡人、普通人。

我们开始了特殊又漫长的“高墙两地书”。

在1998年的六七月份,阿献的来信忽然表现出一种十分灰暗的人生态度,字里行间,充满着一种颓废和绝望情愫,甚至流露出越狱或自杀的念头。

我深知对于当下的阿献来说,内心拥塞着多少痛苦。他为自己的错事赎罪,漫长的刑期却令他感到前途茫茫,他自暴自弃地想,也许死亡才是更好的解脱。

我赶紧提笔写下长信,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一家人如何贫困窘迫、艰难度日、受尽欺凌,但在那种情况下,都从未放弃过自我,放弃过人生,通过努力学习,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是的,没有人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们通过不懈奋斗,一定能把握未来命运的走向!

我的长信,终于让阿献认识和醒悟,他人生还长,倘若现在越狱,即使成功,也会一辈子当见不得光的老鼠,东躲西藏,不见天日;倘若现在自杀,结束宝贵的生命,他将永远没有机会,为自己做过的错事真正去忏悔与改过,现在他必须要面对的惩罚——不但要在肉体上失去自由,还要在精神上历经痛苦,真正悔过,才得以涅槃重生。

捧着我的信,阿献的眼睛湿了又湿,他终于打消了悲观绝望的念头。再次写信来,他称我是他的朋友,没有放弃过他,我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激励了他,用不屈不挠的精神鼓舞了他。他开始端正心态,适应高墙内的生活,并第一次有了争取立功减刑的念头。

2000年6月,阿献以良好的表现首次获得减刑,减掉了一年半的刑期。我得知消息,激动之情不亚于阿献,当天,我专门回信鼓励阿献再接再厉,继续努力改造自己。

几个月后,由于阿献良好的表现,有着高中学历的他,被监狱聘为“新康监狱育新学校”的语文教员。他在来信中感叹,说自己最初的理想就是当老师,后来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以致行差踏错,进了这深牢大狱,没想到理想竟然在高墙内得以实现。

我为阿献的成就感到由衷的振奋和高兴,决定安排时间去看望一下他。2000年11月11日,我一早就开车从成都去往石棉县的监狱,那时路面不好,到达监狱已经是傍晚七点过。狱警通知阿献,说家人来看他了,他很茫然地随着狱警来到接待处,看到的竟是两年前只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断有书信往来的我。那一刻,他忽然捂住脸蹲在地上,泪水从指缝滑落,我的眼睛也潮湿了,含泪微笑着对他说:“兄弟,你今天过生日,我看你来了!”

阿献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一个人记挂他的生日,还有人称他为兄弟。他说他自己都忘记了生日,也许他家人都忘记了他的生日,但我还记得。我带来了阿献生日礼物,也带来了对他的祝福和鼓励,同时带给他的是一份人性的暖意。

在我的温暖帮助之下,阿献以一种积极的态度投入到服刑改造中,他参加了四川省服刑人员的汇报演出,还获得名次,再度得到减刑机会。因为我和阿献的屡屡通信,当时的监狱教育科科长邢学勇也和我成为了朋友,我们的友情延续到了今日。他说一个记者,会这样真心实意地帮助服刑人员改过自新,让他们管教人员都十分感动。社会力量能来帮助高墙之内的人,不戴有色眼镜,不持别的想法,这是难能可贵的事。

阿献后来成为监狱里的“立功明星”,他表现出色,提前了五六年出狱。出狱之后,我积极地帮助他找工作,为他找女朋友的事操心,阿献出狱后的人生,很快走上了正轨,他拥有了稳定工作,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直到现在,我们仍有联系,他将我视为兄弟,也视为师长。他无数次地说,在他灰暗的日子里,是我为他透进了一缕人生的光亮。

我之所以和高墙之内的阿献,往来了九十九封书信,并在他出狱后给予种种帮助,是因为我知道众生皆苦。如果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是自私地为他自己作想,从不帮助他人,竖一堵高墙,拦阻自己和别人心灵的交流,这个人活着,也是一种痛苦。他这是为自己划了一座牢房,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困在其中服刑。而我,只想做一个能从生命中真正提取价值的人——不但要提取自我的价值,还要尽自己可能,帮助别人也能提取价值。只有这样,我们生存的世界,才会变得真正和谐美好。而我,也才真正觉得生而为人,恪尽职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请留言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