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宋艳茹《一经触碰就苏生的记忆》
【作者简介】宋艳茹,70后,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喜欢写日常随笔,略有感悟即累积以文字。信奉“胸有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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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蹒跚而来,不灵便的腿脚,头顶着自然弯曲的灰白的头发,穿着那件你最喜欢的湖蓝色上衣,只是没有拄着那根阿公专门给你做的在我看来粗粝的拐杖。疾步上前,看到的,依然是你由内而外的温和与慈善,只是岁月的印痕在你脸上聚簇成花......
我要伸手搀扶的时候,你却又飘忽着像是突然得了什么仙气般轻盈地飞升而去。开口呼唤时,只是用力,却出不得声来.....
梦醒了。
回过神,才想起你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这是你离开后的第一次出现。尽管沉沉的困意袭扰,却久久不能再入睡。
想到你最后的日子,眼前便是你肿胀的脸,肿胀的双眼,还有暴露的被挠烂的皮肤......平时整齐周正的你,在遭受了病苦的折磨后,已经远远没有足够的力气再精精神神地出现,满头灰白的卷曲的短发,也已经不再如常日般被你用黑色的发卡统一拢起梳理向后......
敬爱的婆婆,你为何在我要挽住你手臂的时候又决绝地转身离去......
因为工作原因,和你朝夕相处的日子不多。但是你的刚强、善良、包容、任劳任怨,还有你一脸慈爱,却如烙印,镌刻在我清晰如新的记忆里。
前年冬天,你突然药物过敏,浑身肿胀、发痒、亢奋无眠。在之前的近20年里,几乎每年,你都会因为高血压或是缺钾等原因,要住上一两周院,治疗、调整,以至于常找的主治大夫跟我们都熟识了,而且对你的病情也基本掌握。
那天忙完单位上的事,急忙去医院看望。看见你无力地歪在病床上,灰白的头发无序地蓬松在你斜倚着的头上,整个脸盘肿胀得比平时要大出好多,感觉亮晶晶的皮肤都要破了似的,脸上还有挠抓的深深浅浅带血的印痕......看见你的一刹那,我的胸腔被难过和无助充塞得无法呼吸。一种不祥的预感即刻像被蜜蜂刺蛰般贯穿了我的大脑。但是,只在瞬间,我怨恨自己的消极和悲观,又极力地说服自己那种厄运不会轻易地降临到你身上。我迅速地在心里说:你会像以前那样,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康复。
对于你的记忆,一半源自相处,一半源自家里各方面的追忆和传说。
你真的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瘦弱,但你在多年以前干活可从来没有落后过,你在生产队时当过妇女队长,同时还要带大六个子女。因为阿公多年是队上的或是村上的干部,经常会出去参加一些什么这样那样的会议,于是,本身弱小的你在家里大小事务面前却成了绝对担当的强者。记得你给我说起过一个劳动的细节,每年出红苕的时候,为了不落后于人,为了能趁傍晚暮色将至时多干点活,你常常会挎着远远超出你负荷的大笼,一个人一笼一笼地把已经挖出来的红苕从地畦上搬挪到地头,再用很原始很笨拙的推车或是架子车运送回家。每次听你说起,我就不自觉地想,那么大的竹笼里,装满沉甸甸的红苕,那样一个弱小的女人,该会侧身弓步到什么程度啊......
即使那样,你从来不曾抱怨过。还有更让你为难的事呢。提前没有打招呼,在饭点的时候,阿公突然就带回几个下乡的干部什么的,总是让你措不及防。本来就六个娃娃,自家的口粮已经够重了,在地里劳动一大晌的疲累在匮乏的物质面前早都不值一提了,你总是想方设法地解决突然增加的人口吃饭问题,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老说法颠覆了。待后娘几个再想方设法地对付一下长期就不曾吃饱过的肚子。
说起你做饭,怎能叫人不想你?
每年大年三十,一吃过午饭,一家大小十几口就会在你的总指挥下,投入到年夜饭的准备工作中去,杀鸡杀鱼的、剁肉的、和面的、支起油锅各种油炸的。大人们基本都会分配相应的任务,孩子们则欢天喜地地来回穿梭,还不时来到那一面大案边,踅摸着衔一点刚刚煮熟的瘦肉,或是尝尝刚刚出锅的麻叶,还有还不待完全凉下来的花生米。各种声音交织:油锅的吱吱啦啦的响声,富有节奏感的剁肉声,还有兄弟、妯娌间互相的玩笑声......那是多么和谐温馨的场面啊。而今,你不在了,那其乐融融的情情景景只能成为我们幸福而忧伤的回忆。那将是以后每个春节里让人不经意就会触碰的痛!
寻常日子里,你总是会把家常饭做到极致。一想到你的拿手饭食,烙饼酥香干黄、白蒿麦饭清新松散、刺角面爽滑筋道,都一下子迎面而来,让人霎时唇齿生香。
原来的麦假或暑假,气温较高的日子,你就会烙饼,那时候没有电饼铛,只能用平底的鏊子,烧麦秸,总是烟熏火燎、汗流浃背,但你从来不曾有一声抱怨,看到一家老小各种贪婪的吃相,你的额头甚至眉毛上还晃动着即将滴落的汗珠,脸上却挂着满足地笑意。
初春大地泛起些微的绿意,你总是会去田间地头,埝边沟旁,挖一些白蒿回来,因为白蒿生长在比较干涩偏僻的角角落落,挖起来费时间,要择干净更是一件细活,但几乎每年,你都会在当季的时间,把白蒿挖回来,择干净,蒸成麦饭。你总是说白蒿吃了对肝好。说起工艺,似乎简单易于操作,但真正做起来,面粉量的多少是决定麦饭成功与否的关键。婆婆做白蒿麦饭,好像从来都是非常成功的,不会因面粉少而粘连成块,亦不会因为面粉多而干硬难嚼。你做的白蒿麦饭几乎成了每个初春时节我们都盼望的美味。
每年三四月份,人们都会抓紧时机去地里把刺角挖回来,在开水里汆一下,然后和面,手擀。刺角面要求和得硬、擀得匀、切得细。对你而言,那简直是做到了完美。每年清明回家,你早已经把擀好切好的刺角面整齐得晾在那一面大案上。待到人都到齐时,不一会儿,我们就会吃到美妙地传递着麦子香和刺角鲜的韭菜叶宽窄的手擀面了:筋道又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刺角的扎,一根根面条不像是手工切出的,倒像是机器的统一裁剪,一根跟一根别无二致。
除了美味可口的饭食,你还是个无师自通的裁缝。你给你的孙子孙女们做衣服,从不用尺子,只用自己的手做丈量,就能让他们穿上合适得体的衣裳。
你的双手就像是两把小耙子,干活的时候,你总是很努力,很用心。曾经问起过你,手脚是怎么回事,你言说是小时候随逃难的父母生活在山里,水质的原因导致了手指较粗,加之后来罹患风湿,手指屈伸更不灵活,腿脚走路让别人看着都感觉艰难。即便如此,你还是从来不曾在家务中有半点偷闲,因为哥嫂平时忙于其他的生意或是地里的果园,所以好多年,你都任劳任怨,克服很多小疾患,干着各种家务......
直到前几年,因为大半生的劳累和辛苦,加上年事渐高,你的身体每况愈下。阿公也刚好退休在家,还好,你的饮食起居得到了较为周到的照顾。但即便如此,你为子孙儿女们的操心和挂念一刻都没有减少过。你仍然要操心老大家的家里家外,你仍然担心老二家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你仍然担心着老三新近是不是奋发与努力,你会问起大女儿家的母羊下了几只小羊羔,你总要问起二女儿家的果树果子是不是很繁很密,你总会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问小女儿在外面的事情是不是顺利,你仍然会操心大孙子的婚事,仍然算着日子盼望在外求学的孙子孙女的归期......每每忆起,只要是事先知道我们要回家,你总会站在大门口或是坐在那柄石碾上,等待......
你的慈爱除了对自己的子女儿孙,在邻里的事情上也从不推脱怠慢,尤其是对待即将作古的老人,大家都因为各种顾虑或者害怕不敢近前的时候,你常常会去帮助那些人家做好很多复杂而完成难度很大的事情。
农村文明素养的种种不堪,你也遇到过很多不顺心顺意的事情,但你都用你的大度和包容对待,你不曾迁怒于别人,你从来都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消化着让别人听起来都为之义愤的委屈......
一场醍醐灌顶的梦,让我彻底清醒在午夜时分,再也无法安睡。曾经想过死神不会轻易降落在这个一生刚强容忍的母亲身上,曾经幻想过在经过几次专家会诊后,你的病苦能得到理想的缓解,曾经想过上天也许会眷顾一个饱经生活苦寒备受辛劳的女人,曾经想着你一定会如清醒时那样用意志来延长生命、等待在远方求学的子孙......然而一切都那么突然地发生,在出院的第二天,电话里凌乱的哭声,让正在上班的我呆若木鸡,无法表达当时的心情,似乎在意料之外,然而却又在意料之中.....
只是还清楚地记得,坐车回家的路上,我不能自已地泪流满面,吓坏了的出租司机,再三对我说:我会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无法回答,只是无法抑制磅礴的泪雨。因为我深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幅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场景.....
你去了,是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呼唤中故去了,你不断地呼唤着你的早已故去的母亲。
十里八村同龄的甚至比你年长的婶子大妈们听闻你去世的消息,有的自己一个人来吊唁,有的行动不便,让儿女们陪着来跟你道别……灵前除了儿女子孙凄楚的哭声,还有那些熟识你、挂念你的老姐妹们哭声中的叼叼絮语......
关于你的记忆,一经触碰,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倾泻而来。
春节回家,再也没有你暖心的等待和温情的笑脸;白蒿泛出青黄时,再也没有你托人捎来的麦饭;清明时节,见到的,只是你被定格在镜框里的慈祥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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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