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崔永斌《林场记忆》(散文)
文/崔永斌
【作者简介】崔永斌,笔名狂人日记,甘肃省民勤县人,中学语文教师。有多篇散文、诗歌散见于纸质刊物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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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不曾登上老家的沙丘了。算起来,至少应该有十五年了吧!昨日到乡下,应女儿的兴致,去了那一片沙海。
记忆中的胡杨没了一丝踪迹,只有几棵早已枯去的沙枣树立在秋风里,给本就破败的秋景再添一份萧条。让人嗅到生命气息的,只是那顽强生长的梭梭和茂密的芦苇,偶有大墩大墩的黄蒿长势正旺。因前日刚下过一场阵雨,空气道是异常清新。站在夕阳中的沙丘上,老家的秋景尽收眼底。
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令我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小时候浇春水的时候,我们便在老师的带领下,带上锅碗瓢盆,到沙窝里去植梭梭。老师下了死命令:谁栽的梭梭活不了,秋季便不能升高年级!等到秋季,能够存活的寥寥无几,也未见谁因此被留级。栽了死,死了栽,凭着这种顽强的毅力,家乡的父老乡亲硬是把梭梭栽成了气候。如今那碗口粗细的梭梭沟壑纵横,虬状的盘绕在一起,说不定就有我们当年植下幸存的。
那时候的风沙线上,是一排茂密的树木,多是胡杨,也有沙枣树、杏树和梨树。那时候叫“林场”,老父亲曾一度在“林场”当护林员。夏秋可以吃到杏梨,冬季他用自制的铁夹捉野兔和狐狸,或在雪地里去抓饥寒交迫毫无还手之力的麻雀。到了寒假,我就随他入住“林场”,一方面可以烤到柴火,不似家里冷清。另一方面可以睡到很烫的土火炕。
跟老父亲一同护林的,还有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老者。大约是先天遗传的原因吧,左脸上有一个肉疙瘩,没事的时候,喜欢用双手抱着疙瘩搔痒,眼睛下巴也跟着使劲,样子十分滑稽。此人姓卢,私下里大家都叫他“卢疙瘩”。因他排行老四,当面我便客气地称他“卢四爷”。別看其貌不扬,这“卢疙瘩”其实是很通些文墨的。据说四大名著都烂记于心,特别是对《三国演义》,更是情有独钟。虽不能说倒背如流,但对许多精彩之处,那是完全可以做到背诵的。老父亲本来也是读书人出身,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对“卢疙瘩”的这一特长不以为然。
冬日的天黑得早,喝过一碗黄米稀饭,我就在夜色里紧跟着父亲的脚步到林场去睡觉。往往是,我们还未到,卢四爷已经在火炉子里燃起了很旺的柴火。火星从房顶耸起的铁皮筒子里往外飞出,老远就可以看到。那炉子不同于现在烧块煤的铁炉,是专为烧柴火设计的。圆筒形状的,比盛水的铁皮桶子略粗。侧面掏掉一块长方形的铁皮,做成一个可开可关的小门。柴火就从这儿放入,火着旺后关上门,上面有铁皮筒子,烟就从那里排出。只一会儿功夫,炉子便被烧得通红,屋里的温度骤升。即使只穿背心,也丝毫感觉不到寒意。要知道,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这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难得的享受啊!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围着热烘烘的柴火炉子,我本来是被老父亲安排温习功课的。老父亲的头觉紧(天一黑先犯困),只一会儿功夫,就歪在铺盖卷上打盹了。卢四爷在黑暗里就着炉子里的火星抽旱烟,一边发出嗞嗞的声音。一锅子抽完,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吐气的声音,似乎于他来讲,这是生活中最惬意的享受。
其实我的心思也不在课本,也常常时不时打起瞌睡。每当这时候,卢四爷就会叫醒我,娃子,困了?那我们喧喧谎(家乡方言:聊天)吧!他问我读过《三国》吗?我说读过,其实我那时只是囫囵吞枣地读过一两遍。他一下来了兴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接着,便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起来:桃园三结义、董卓霸京师、温酒斩华雄、煮酒论英雄、六出祁山、七擒孟获……
卢四爷本来是不拘言笑的,我有时甚至有点怵他,但这时候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昏黄的灯光下,他满面红光,声音时高时低,语速时快时慢。有时作仰天长啸状,有时则俯首沉思。那声音跟他平时的古板生硬迥然不同,有一种极富吸引力的磁性的力量。我被此时他的表演深深陶醉,睡意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记得最精彩的段落属舌战群儒和赤壁之战两节。说到周瑜卧病在床那一节,诸葛亮开出了“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药方。周瑜大惊,急讨借东风之策。卢四爷更是极尽渲染,不断用停顿深思自问自答等方式吊听众胃口,我至今都记得异常分明。好在那时候的老父亲已醒却并不打断卢四爷,虽然他并不表露丝毫的兴趣。大约感激于我是他忠实的听众,自此以后,卢四爷对我便多了一份和悦和笑意。有时竟也在老父亲面前说些我的好话,我那时是很感激他而又不善表达的。
护林员有一份特殊的职责:把误入林场的羊只关起来,待主人交完罚款后再带回。屋子后面有一个围墙很高的露天羊圈,门上挂一把锃亮的黄铜大锁,颇有些威严的气派。要羊的人来了,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希望少交一点甚至免交罚款。这时候的卢四爷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断无通融的余地——“卢疙瘩”的“不通人情”在方圆都是出了名的。不知怎的,记得有一年春节,林场门上的对联横幅竟是四个字“盛气凌人”,不知是何人所写,像是那些羊主人对卢四爷和老父亲说的话。奇怪的是,他们二人竟然都不曾在意。
那时候下雪是极平常不过的事。某个早晨起来,林场便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有时连绵的冬雪多日不散,气温骤降,这是捕捉野兔最佳的时候。雪地上,野兔外出觅食的踪迹异常清晰。卢四爷仔细观察,最终决定把夹子下在“十字路口”——这便多了几分捕获的胜算。也许是兔子太过精明,知晓前车之鉴的道理,在偶尔捕获一只以后,便极少再能捕到了。并非兔子改变了行进路线,而是它远远地绕过机关而行。这时候,卢四爷就要大骂这个鬼精灵了。
再没有比吃到兔肉更令人高兴的事了,虽然只是在清水里煮出,除了放些土盐,并无其他佐料,仍觉鲜美无比。卢四爷是特能吃肉的,也一个劲地要我多吃。对自已能在冰天雪地里捕到野兔之能事,深以为傲。
后来我上了中学食宿在校,便不常去林场了。再后来,老父亲也离开林场,上红崖山水库当了养护工。我也就好多年不曾见过卢四爷了。后来到老家,知他还活着,曾想过要去看一看,总是忙,终未见一面。前几年已过世,活了八十多岁。听说临终身体还很硬朗。
从那几座沙丘上下来,当年林场的房子早坍塌了,但断壁残垣尚存,连那个露天羊圈的痕迹也在。似又见老父亲和卢四爷当年的身影,又想起卢四爷那唾沫四溅激情澎湃的评书。连那“盛气凌人”的对联,也在眼前分外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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