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下,我们缓慢生长
作者:楚林
有时候,开完一个处方,我常常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譬如,气虚的患者,我开了四君子汤: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四味,开完后我会计算它们的时间,即草药生长的时间。长白山百年人参,沙漠甘草三年,江浙白术一年,云南茯苓一年。加起来共一百零五年,也就是说,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植物,在旷野经历过一百多年的风霜雨雪,吸收过一百多年的天地精华才来到这里,俯身陶壶瓦罐,化作一碗苦水走进人类的肌肉骨骼和五脏六腑,和人类同呼吸共命运。细想起来,这实在是一件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的事情。
当然,这样计算其实并不准确。现在的药草多是依靠人工种植。不要说百年人参,十年二十年都少见,种植人参基本上六年就会采收。因人参长到六年以后,就像一个孩子过了青春期,生长速度会特别缓慢,不仅个头体重增加不明显,还会出现一些虫害。在这个经济至上的年代,种苗、有机肥、无机肥、土地和时间都是成本,人活着也不过百年,谁还有耐心等着它慢慢生长呢。
那么,这些人工种植药材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还有保障吗?当然有,那就是GAP(中药材生产质量管理规范)。最新版的《中国药典》对每一种中药饮片和制剂的标准都有明确的规定。如规定薄荷含薄荷脑不得少于0.13%,挥发油不得少于0.4%。这些数据是采用现代化的物理、化学和生物学方法综合检测得出,非常精准。用这种方法,道地药材和非道地药材的差别也一目了然。从某些方面来看,药物原本的四气五味、升降沉浮和性味归经等极具想象空间的意象变成了电脑中具象的数字和指纹图谱。细究起来,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精于细节和具有探索精神的日本在中医药的大数据研发领域比我们做得更好。
中医在日本被称为汉方医学。核心期刊《中草药》早于2016年就提到:日本占据了目前全世界90%的中药市场销售份额。看到这个消息,让人汗颜,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如今,日本的汉方制剂多达二千多种,仅《伤寒杂病论》中的二百多个处方都被生产成便于携带的颗粒、水剂、胶囊或片剂,销往世界各地。更令人尴尬的是,这些汉方中的中草药80%来自中国。目前,仅日本的汉方津村药业已先后在我国建立了近百家GAP药材种植基地。反观国内,最大的中药企业同仁堂才拥有十几家GAP种植基地。差距之大,不得不令人反思。
令我吃惊的是,在谷城老君山分水岭的浓荫之下,正在林下种植中草药的“新农人”谢辉也提到了津村。他说因为注重科学生态,自己当下种植的苍术已和深圳津村药业签订回收合同。然而,这张合同带给他的除了惊喜,还有深深的担忧,对国内中医药发展前景的担忧。时值走完一场夏雨,山里空气清新,有凉爽的风轻轻吹拂,我却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涨红的脸颊以及冒出细密汗珠的额颈。他把担忧都写在了脸上。事实上,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担忧,是当下所有草药种植户的担忧,是中医及中医药行业的担忧,也是国人的担忧。
谢辉种植中草药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刚开始是大棚和农田种植,后来为了提高中草药质量和保护生态改为林下种植。老君山位于谷城城关,南依荆山,西偎武当,东临汉江。山并不大,海拔也不高,因太上老君曾在此歇脚修炼而得名。谢辉是本地人,在他小的时候,老君山还是水南荒寨,雪白的石头裸露在山坡上,远看像一群吃草的白羊,又名“君山群羊”。村民们“靠山吃山”,不是挖山采石,就是砍树卖钱。他是属于走在前面的那一拨,先在石油公司上班,后来开加油站,办石料厂、酒店、房地产,蔬菜瓜果种植直到现在的林下经济种植中草药。辗转奋斗半辈子,到了知天命之年,谢辉并没想到,他最终还会把老君山做为落脚点,又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谢辉不像一般的生意人,他吃饭很快,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话也不多,但走在老君山上他却像换了个人,不仅健谈,且时有惊人之语。
他说:因为地区、海拔、温度、气候不同,我一直在寻找适合本地气候、土壤和环境的中草药,选择优质品种。后来发现了泽兰。半人高的泽兰,喜水喜肥,是本地药材。地上的部分叫泽兰,活血化瘀。地下的部分叫地参,可补肝肾,壮筋骨。不论鲜品,冷冻、蒸煮煎炒、醋泡、腌渍和香酥油炸都很好吃。地参是药也是健康食品,一直想广泛地推广给老百姓,可是完成食品线的加工销售一条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种薄荷能让人看到希望。薄荷和别的植物不一样,它需求低,欲望少。只要有充足的水分和阳光,就长得特别茂盛,一年可以收三茬。汉江边砂性土昼夜温差大,有利于薄荷脑和挥发油聚集,也便于管理。
今年开始试种,种了一百多亩。品种是日本一号,薄荷脑和挥发油含量三茬采收都能达标。
黄精,比黄金还要珍贵,可以补气养阴,健脾益肾。黄精种类多,有长梗黄精、不倒苗黄精、虎头黄精、鸡头黄精和多花黄精等。黄精育苗最不容易,比生个娃娃还难,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三年前在大棚里洒下的种子,到今天才钻出两片小嫩叶。若要等它开花挂果长出有用的根茎,至少还要三年。
白芨种的时候价格每斤五六十,三年可以收获的时候价格突然跌到一斤不到十元,所以一直养在地里不敢挖,怕人工费都不够,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
……
在谢辉近似专业的讲解中,老君山像一本书,一页一页地向我们打开。白芨、黄精、泽兰、葛根、虎杖、苍术……我们在这阳光、迷雾、斑驳的树影和药草的芬芳中穿行。雨后的阳光伸出温柔的触角,透过茂盛的枝叶洒在老君山上,到了山腰,路过大片荷花、红豆杉后,是一株茂盛的皂角树及树下一眼汨汩而流的山泉,人称复活泉,据说为当年太上老君歇息饮水之地,也是旱年时曾救活山下无数村民的神泉。掬一捧品尝,果然甘甜清冽。在黄精育苗大棚前,喝完泉水的谢辉说,这几年,为了林下种植已经投资近千万,还没见到成效。朋友们都说农业是个坑,十种九个赔,劝他早日止损。可是谢辉却不同意,他认为自己已经从心底里爱上了这些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植物,再难,也要坚持。说完这句话,谢辉转过身去穿过山林拾阶而上。看着他坚毅的背影,我想,谢辉回归到老君山林下种植也不奇怪,一株植物的生长不仅需要适宜的土壤、光照、空气和生态环境,还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人类,何尝不是这样。养育他的这片家园,不仅有传说中会炼不老金丹的太上老君,还有神农尝植五谷,李时珍采药大薤山,在这些故事中熏陶,慢慢长大的孩子,岂能辜负这片悠久而肥沃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