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七章 酒事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第七章  酒事

19

借住王家西宅的是一个连部,官兵们全都挺直爽随和。连长姓王,副连长姓刘,都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和他亲亲热热称兄道弟的。士兵们年纪更小,对他亲热敬重。

老爷太太不吝啬钱粮,听凭他厚待这些远离家乡的后生。那一段时间,是他生平最为快乐的时光。东北军官兵结束拉练归营,他着实失落了一阵子。今天听少奶奶的口气,他知道少奶奶不待见这些人,就想赶紧把少奶奶送回家里。少奶奶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到东北军官兵也就不会陡生事端。哪里知道这些人腿快,已经堵在家门口了。

桃花看见家门口杵着的这些军人,一张俏脸阴得能够滴下水来。忍耐着怒气待到大槐把马车停好,扶着槐嫂的手走下马车,眼皮也不抬一下就走进家门。

走进家门一看,桃花的怒气又旺盛了三分——过厅东侧的客厅门口,站着一个军官两个士兵。小巧捧着朱漆托盘垂着头站在客厅门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槐嫂情知是因为自己不在家,小巧无奈替代自己在外宅端茶倒水,便赶紧走过去接过小巧手中的朱漆托盘。小巧松了一口气,迎着桃花问安。桃花听到公公在客厅里面,和一位操着东北腔的男人寒暄,便断定婆婆不会在客厅里面。她带着小巧一言不发走进过厅,直奔主宅而去。

主宅的房门敞开着,贵生娘正搬了绣花架子借着天光绣一块大红颜色的软绸布料。走近了细看,是活灵活现的“麒麟送子”图案。桃花的脸色微微泛红,她知道婆婆是在给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准备衣衫。她上前问了安,笑道:“娘,夏天最禁不得风邪侵入腠理,您怎么坐在风口里面绣起花来了呀?”

贵生娘早在桃花走进院门的时候,就看出来桃花怒气冲冲。她哑然而笑:这个小孩儿清净惯了,不喜外人,必定是厌烦了找上门来的东北军。可是,官府首肯部队下来号房屋,十里八乡房舍宽裕的人家都得腾房挪屋,咱们家也不能另类不是?当兵的扛枪是保护老百姓的,部队来了,山里面的土匪都消停了,这就是好事儿啊!这个小孩儿自小清贵,跟着爹娘读书识字,哪里懂得外面世道纷杂。她不高兴了,俺就哄着她高兴罢了!

贵生娘笑道:“俺孙儿是辟邪的法宝。俺给俺孙儿绣肚兜,风邪不侵。”

桃花灿烂地笑了,羞涩地说道:“娘,您看您啊!谁知道是男是女啊,您就'孙儿’'孙儿’的。”

贵生娘越发笑得开心,说道:“这一个不是孙儿,下一个也是孙儿。咱不着急,咱慢慢地就会有一大帮喊爷爷奶奶喊娘亲的小小子、小丫头。”

桃花知道在这方面说不过婆婆,羞得扯住婆婆的手,贴在婆婆身上揉搓。婆婆大笑,说道:“哎呀,哎呀,俺坐不牢稳了!俺孙儿要是学成他娘的惫赖,俺这把老骨头就得让他给揉散了架……”

婆媳俩正叽叽呱呱笑闹着,贵生爹走进院门。桃花瞥眼看见了,立刻收敛起亲昵姿态端肃站好。贵生娘看着贵生爹,问道:“走了?”

贵生爹回道:“走了。这是打前站的副团长,让连长陪着来咱们家致谢的。大槐会办事儿,连长去年冬天回去了就夸咱们家厚道。这一次队伍下来,副团长专程登门致谢。连长还要借住咱们家西宅,大槐已经过去安顿了。”

桃花闻言暗暗寻思:怪不得大槐一见东北军的队伍,就快马加鞭往家里赶。槐嫂言来语去,帮衬着东北军说话。原来是去年就结下情分了!

桃花正自寻思着,忽然听见公公发话道:“花儿,现如今你当家。队伍住在咱们家里,大槐少不得照应。他若要用钱,你尽管支给他就是了。”

桃花恭恭敬敬地应承下来,心里想到:钱值几个事儿,烦的是他们不打日本人。公公婆婆能够认可他们,也是缘法使然。既然这样,且由着他们住下来罢了!

贵生爹看出来桃花瞧不起东北军部队,而桃花对瞧不起的人从来不藏着掖着。他是来吩咐桃花不要苛刻大槐的,不是来说服桃花扭转对东北军看法的。只要桃花知道不能够左着大槐报账领钱,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老公公和儿媳妇,废什么话?于情于理于人品,都礼敬着保持距离即可。贵生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大槐会多磨一些白面送到西宅,磨多磨少你不要追问。”

桃花一听就笑了——公公不愧是大东北拼出来的生意人,既豪爽侠义又心细如发。知道自己不待见东北军部队,就提前过来敲打提醒。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有这样的老人在身边指点着,自己尽可以避开凶事祸事了。桃花看到公公一脸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调皮捣蛋的想法压制不住地往外冒。她低垂着眼睑沉静着神色,问道:“东北军吃细粮吗?”

贵生爹一愣——这个小孩儿啥意思?别看她言谈举止中规中矩,实际上调皮得很。胸中藏经纳典的,支撑着说起话来处处简洁犀利、底气十足。摸不准她的意思,绝对不能贸然接腔。一旦被她揪住错处,脸上就不好看了。

贵生娘见丈夫进来就跟桃花说起西宅的人和事儿,心里面急得不行:俺这里正在忙活着牵引这个小孩儿的心思,你上来插这一杠子干啥?惹得这个小孩儿动气,她小脸一翻、倔劲儿一上,死活和西宅的那帮人杠上了,你还敢呵斥她不成?她要是成心犯拧,大槐做起事情来必定会掣手掣脚。大槐更是一个拧种,认准了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好不容易遇上能够平等相处的东北军官兵,心里面稀罕得了不得,恨不得当裤子当袄打点人家吃好、喝好、住好。一听少奶奶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立刻就得乍毛。他要是明面上不说暗地里较劲儿,早晚都得和桃花针尖对麦芒一场。大槐和桃花杠上了,槐嫂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槐嫂上来一帮忙,乱事儿就得更乱。要是把一场外事衍化成家怨,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惹人耻笑。当家的你快别说了,快别干这种“大缸洒油满地捡芝麻”的傻事儿。你喘口气儿歇一歇,容俺接过话茬来给这个小孩儿顺顺气。

贵生娘正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等着抓住翁媳两人的对话间隙,好插话进去扭转话题,突然听到桃花问东北军吃不吃细粮,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转念一想:这个小孩儿是和她公公斗嘴,必定不会画圈套她婆婆。老头子的神情活像是被打愣了的鸡,不知道接茬说啥道啥。这个时候,正应该俺来说话。

贵生娘笑了一声,看着桃花的脸色,问道:“花儿,你听谁说东北军不吃细粮的?”

桃花莞尔,说道:“俺听贵生说的呀!贵生说东北人现在不吃细粮了,专爱吃高粱米和橡子面。就连棒子面、豆面,如今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吃。嫌弃白面和大米太滋养肠胃,全都扔给日本人和为日本人做事情的满洲人吃了。”

贵生娘“噗嗤”笑出声儿来:这个小孩儿打哪儿学来的反话正说,还一串一串的。俺说她不认不识的,咋就和东北军过不去了,原来事由起在贵生身上啊。也怪不得她心烦,贵生这趟东北跑得实在是凶险万分。好在是平安回来了,眼目前也不至于恨乌及屋,和这些东北军官兵过不去。他们来到官渡,就是过堤的水、穿堂的风。闹腾喧哗一阵子,也就哪儿来哪儿去了。咱们和他们既不必亲近走动,也不必拒之千里。这个小孩儿聪明伶俐不假,到底还是年纪小。没有经过大事儿、难事儿,行为举止全凭喜好和心性。既然这么着,俺就得跟她把个中道理掰扯清楚了。举一反三,日后她也知道应该怎样当家理事。

贵生娘拉着桃花的手,笑道:“花儿,不论是谁,走到咱们家门上就是客。他们拖累不着咱们,咱们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他们的副团长都登门拜谢了,咱们也得礼尚往来不是?这些事情让大槐去应对,咱们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咱们心里面不存着他们,他们就很不与咱们相干,你说对吗?”

桃花发了一阵子暗火,气也顺得差不多了。听到婆婆半是宽解半是告诫的话,撒娇地一笑,说道:“娘说的是!”

王连长和刘副连长带着连部入住西宅,大槐很是兴奋。请得老爷示下,傍晚让槐嫂规整了四凉六热十道菜肴,用食盒抬到东宅门外,交给两个士兵抬到西宅里面去。然后洗手、净面、更换衣衫,静等着王连长、刘副连长打发人来邀请。一会儿的功夫,连部的勤务兵果然笑嘻嘻地跑了过来。大槐让勤务兵抱上两坛子台儿庄“万家烧锅”老白干酒,自己提上两个大西瓜,走出前门绕道西宅。

槐嫂知道当家的一去西宅,又得喝到半夜三更,便追在后面问道:“你是走内门回来呀,还是俺给你留着街门啊?”

大槐一听槐嫂的话,火气“腾”地窜了上来:这个娘们儿是傻还是飙啊?西宅住着外人,连接东宅的内门能开吗?还有没有点儿规矩了?太太和少奶奶要是像这个娘们儿一样执家,用不上三天两早晨家里就得乱套。若论在王家的时间长短,少奶奶和这个娘们儿没法儿比。可是,少奶奶行起事来硬是和王家的规矩可丁可卯。看来身上的本事不是人前人后学会的,而是打娘胎里面带来的!

生气归生气,大槐还是很疼爱槐嫂的。自打嫁过来,槐嫂便给他浆洗缝补、端茶递水。因为出身无房安身、无地立命的运河船家,槐嫂总是觉得在丈夫面前矮了一头。他可不想让老婆变成这个样子!他是一个男人,男人的头等责任就是保证老婆、孩子过得扬眉吐气。老婆不识字,少规矩,在重视门第出身的官渡不受待见。可是,这是老婆的错吗?有的人出生在皇宫王府,有的人出生在茅棚瓦屋。天底下一茬一茬的人错落着出生,就像是风过树梢水流岸边。若是人人都去坐轿子,抬轿子的人又是谁呢?好在老爷、太太待见老婆,老婆在王家过得还是舒心畅意的。她从娘家带来的憨傻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过来的。自己能少呵斥她几句,就少呵斥她几句吧!

大槐横了槐嫂一眼,闷声闷气地说道:“内门不能开!老爷要是饭后不出去,你闩上街门就行。俺回来了,敲门!”

王家的西宅虽然与东宅面积相同,用处却大不一样。仿金柱大门旁边开着一个便门,便门后面是一条可以通行马车的夹道。出了夹道,就是一个格局分明的后院子。东面的一溜房屋,用来囤储粮食。北面的一溜房屋,用来搁置杂物、安置夏秋两季雇来的帮工。西面没有修建房屋,搭起棚子堆放着柴草、喂养着马匹。后院子占地大了,前院的建筑面积就局促了。被南面三间倒厦、东西各三间厢房、北面五间正房,围成一个不大的四合院。院内只有青砖甬道,没有花草树木。正屋两侧的房山各有夹道通向后院,方便大槐农忙时节收租、算账来来往往。

大槐走进西宅的仿金柱大门,劈面遇上一位年轻的军官。大槐对这个军官有印象,是连队的司务长。司务长看着大槐笑了一下,心事重重的样子。大槐尚未想清楚是否与司务长寒暄,王连长和刘副连长已经从北屋里面迎了出来。王连长尤其热情,隔着老远就喊道:“大槐哥,咱们兄弟又见面了!下午当着团副和王家老爷,俺不方便和你多说话,心里边可不得劲儿了!来,来,来,屋里请!”

大槐忍不住笑了:当兵的人四海为家惯了,走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王连长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主俺是客似的!

刘副连长看了王连长一眼,一步越过王连长,亲热地握住大槐的手,笑道:“大槐哥,一别大半年,很是想念你啊!人和人只要有缘分,隔山隔海隔不住见面。以后咱们走动起来,就是好兄弟了。”

大槐习惯了见人拱手,刘副连长的握手礼就让他产生了隆重的平等感觉。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道:“俺就等着你们来哪!就等着你们来哪!”

王连长让刘副连长的上前一步给迈明白了,知道自己反客为主,便豪爽地笑了,说道:“大槐哥,自从去年冬天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俺心里就把这儿当成自己个儿的家了。言语失当,你别见怪啊!”

20

大槐知道王连长是一个雷霆霹雳的性子,当排长的时候就带着手下,把欺负奉天市民的日本黑龙会成员打得奄奄一息。日本关东军执勤人员上来干涉,他直接命令“一块打”。

这一仗惊动了日本关东军高层和日本国设在旅顺口的关东总督府,两下里一齐向东北军司令部施压,要求严厉惩处殴打日本侨民和日本军人的肇事者。幸亏那个时候的“东北王”,是老帅张作霖。

张作霖草莽出身,乱世枭雄,有勇有谋,擅长斡旋。念及王连长十五岁便跟在自己身边做卫兵,忠肝义胆勇猛可嘉,说什么也不肯屈从日本人的重压。他想法设法化解了这场危机,保全了王连长的一条性命。

张作霖的这个选择,没有使他的儿子张学良受益。“九·一八”事变的时候,他的儿子张学良正带着秘书赵一荻在北平华乐大戏院,听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票唱《空城计》。受益者,是留在奉天守卫少帅府的侍卫副官谭海。“九·一八”当晚十点多钟,日本关东军向东北军北大营开火,奉天城里乱成一团。谭海忙活到午夜时分才给张学良打通电话,张学良唯一指示是保护好少帅府里面的武器和贵重财物。日本关东军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东西怎么保护啊?刨坑藏起来吧!刨坑藏东西,得使用靠得住的人啊。于是,王连长便参与其中。

谭海领着众人在少帅府内把东西刨坑藏好,让众人分散离开,到北平找张学良汇合。王连长护送谭海离开奉天城,自己却没有走。而是归建撤退到奉天东山嘴子的部队,等候命令。千等万等命令下来了——继续撤,往关里撤,往山东境内撤,往滕县、峄县地面上撤。

如果谭海在北平城里找到张学良,并且被张学良感激、重用的话,“帅府埋资”的一干人马或许会沾到恩惠。毕竟,谭海是被张学良称作“叔叔”的人。叔叔要是告诉大侄子应该给某位忠臣封个官、加个赏,大侄子也不好驳回叔叔的面子。可惜的是,谭海带着少帅府所有房门钥匙“嘀哩咣啷”跑到北平城,见到张学良,张学良却勃然大怒,对着谭海使用了一连串儿比较厉害的词汇。其中最比较厉害的词汇是——“不是人”。

谭海听着这些词汇明白了:张学良让他保护好少帅府内的武器和贵重物品,不仅仅是让他刨个坑埋了。而是在刨个坑埋了以后,瞪大两只眼睛在旁边守着。谭海自己都“不是人”了,还怎么去给别人要官要赏呢?于是,王连长便跟随部队撤退到峄县一带,出现在大槐面前。

大槐和王连长、刘副连长相互礼让着走进北屋,堂屋里面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菜肴。勤务兵启开酒坛,“万家烧锅”地瓜干酒的清香味道漪漪而出。王连长高兴地说道:“大槐哥,这台儿庄的’万家烧锅’还真是好喝,有俺们东北’高粱烧’的味道。去年冬天在这里喝过以后,俺再喝啥酒都没有滋味。不愧是大门大户实力雄厚,做出来的东西都是一等一的成色!”

大槐笑道:“若论万家,在台儿庄还真算不上大门大户。台儿庄的大门大户,是花、台、郁、马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从元朝起,就在台儿庄扎下根基。四大家族,首推花家。花家是回族,祖上是军功出身,元代担任'达鲁花赤’。大明朝天下改用汉姓,便以'花’字自称。元代的官员能够继续受到明朝的官府重用,俺思度着花家人脑子都够使的,本事都够硬的。花家祖祖辈辈行伍建功,人称'花半营’。也就是说,一个军营里面有一半人马,与花家沾亲带故几辈子渊源。花家于明朝万历年间,在台儿庄建造了府邸'含英堂’。一眼看去,黑压压占据了大衙门东面的小半条街。花家与台家、郁家世代联姻,和《红楼梦》里面的贾家、王家、史家似的。而万家是明末清初从山西搬迁到台儿庄的,祖上靠行医为生。清朝乾隆年间有一位大官与和珅斗法遭贬,被迫离开北京沿着运河南下。走到台儿庄的时候病得起不了身,被抬到万家医治。万家当家人发现大官五内郁结得了'气鼓病’,也不行针,也不用药,只是每日里给大官讲笑话听。大官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乾隆皇帝的圣旨也到了,对大官委以重任。大官给万家当家人金元宝,万家当家人不要,只求打发后生跟着大官的船出去采买一些东西。这么简单的要求,大官岂有一个不答应的道理?万家搭上了大官这艘'船’,过卡不拦,贩货不税,着实发了大财,在运河边上盖起宅院'扶风堂’。万家离开山西多年,终究是忘不了乡梓厚土。'扶风堂’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檩,都是标准的山西建筑。万家开了商行开钱庄,开了钱庄开饭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万家后代虽然弃医从商,骨子里面的仁义却是没有改变。酒是主人魂,万家烧锅酿制的烧酒也便闻之清香,入口柔绵了。”

大槐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忽然发现王连长、刘副连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神色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大槐猛然醒悟过来,心里面后悔不迭:当着和尚,别骂秃子啊!眼前这两位,也是离开乡梓厚土的人。而且,是顶着骂名背井离乡的。不但扔下了父母亲人,还把父母亲人扔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之下。老爷讲过南唐后主李煜国破家亡被押解东京汴梁之前,痛不欲生地哭诉“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可是,东北军在关外的十几万人马,连仓皇辞庙都没有做到啊!这群拿枪拿炮的男人心中的懊恼痛悔,大概永志难忘吧?自己治了菜,拎了酒,是为了过来表示亲厚的。要是把人家给说烦了、说恼了,就完全背离了初衷。王家的管家出门在外言语唐突结仇积怨,就算是咬牙力证不是家主指使的,谁信啊?坑主等同于背主,是奸人恶徒的可诛行径。忠诚节义之人首先应该老实本分,不干这种欺天理、丧良心、损福报、祸儿孙的龌蹉事情。本来还想跟王连长和刘副连长说明,是老爷打发他置办酒菜为两位长官接风洗尘的。如今已经言出伤人,就别再把老爷托举出来了。这个雷自己顶起来,想法设法努力转圜吧。如果能够转圜过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如果转圜不过来,也不能让他们怪罪到老爷身上去。

大槐打定主意,佯装浑然不觉王连长和刘副连长的情绪变化,顺着话茬儿往下说:“台儿庄是通衢之地,发达的人家有很多,来往的商旅也有很多。品尝过'万家烧锅’的人都说,'万家烧锅’的地瓜干酒,比山西的汾酒还要好喝。这两坛子'万家烧锅’,是去年你们走后不久,俺借着去台儿庄采买东西的当口,给搬回家来的。你们告诉俺会再回来,俺就天天等着你们。王连长,刘副连长,俺这第一碗酒,先敬你们一个豪侠仗义,不负期约。”

大槐一边说着,一边擎着酒碗站了起来。大槐把这个动作当作一次试探,试探一下王连长和刘副连长是不是心梗难消。如果王、刘二人不予响应或者是响应不积极,就证明仍然在计较自己的言语失当。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快速敬完三碗酒,找借口告辞。三碗酒喝过,他们之间的情分也就走到尽头了。任凭以后有多少往来,也将框定在疏离的客套之中。他舍不得疏离与他们二人建立起来的亲厚情感,但是,世上万事万物包括情分,从来不是舍不得就会不用舍得。一切都是定数!是天的定数,是命的定数,人力难以转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王连长和刘副连长一见大槐起身相敬,立刻端着酒碗站起身来。王连长说道:“大槐哥,多谢你有心想着俺们弟兄喜欢喝'万家烧锅’。万家的酒,让俺们弟兄想起了'东北小烧’。上边不抵抗,让俺们撤退。水无常势,兵无常形。俺们当兵打仗的人,往前进、往后撤的次数多了!俺们想着,这是上边要收拢部队,稳住阵脚,统一部署,反攻破敌啊。于是,俺们就一程一程地往后撤。直到现在,俺们弟兄们也不相信上边会让日本人占着东北不走。俺们下狠劲儿练兵,就是在等着一道命令打回老家去。等俺们打回东北老家,一定请你喝最好的'东北小烧’。”

王连长的话,让大槐欣喜万分。大槐的本意,是想让王连长和刘副连长消除心中块垒,还真没有想到让东北军打回老家去。东北军能够打回老家去,那真是太好了!王家在东北的买卖,不用在日本人治下苦撑苦熬了。少爷的货物,不用再被日本人扣留了。闯关东的父老乡亲们,不用被凶险隔在异地他乡了……

三只博山细瓷青花描彩酒碗,“噹”的一下子碰到一起。

一碗酒喝下,刘副连长笑着对大槐说道:“大槐哥,俺得向你告个假。今天晚上俺要查岗,不能多喝酒。仅此一碗致谢,下次一定加倍补上。让连长陪你喝酒,俺给你们添酒布菜。”

刘副连长说完,接过勤务兵手中的酒壶,挥手让勤务兵出去。勤务兵走到门口,刘副连长又大声嘱咐把房门关上。

刘副连长的举动,让大槐觉得非常奇怪:要是论酒量,自己和王连长根本不是刘副连长的对手。去年冬天下大雪,部队没有办法出去训练。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喝酒,自己和王连长喝得站都站不稳,刘副连长却一枪打灭一盏油灯。刘副连长能喝酒,而且也喜欢喝酒。去年也没有见他因为查岗少喝一口酒,今年这是怎么了?

大槐疑惑地看向王连长,王连长的脸色突然变得赤红。瞄了刘副连长一眼,心照不宣的样子。大槐立刻警觉起来:他们这是有事儿啊!可是,他们有什么事儿会算计到自己头上呢?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说得好听一点儿,是王家的管家;说得不好听一点儿,是王家的长工。宅无一间,地无半垄。一个老婆粗陋笨拙,两个儿子调皮捣蛋。王连长和刘副连长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决不会认为自己怀里边揣着“锁麟囊”吧?既然这样,随他们去吧。老爷告诫过,处变不惊才能够稳操胜券。再说了,王连长和刘副连长两条好汉,也不是会拐弯抹角坑害人的品性。

刘副连长不再端酒碗,大槐就放下了一半担忧。他自信以自己的酒量,放倒王连长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要自己不喝醉,就断断不会失态失策。他甚至有点儿期待着王连长和刘副连长,向他亮出底牌。两位龙形虎势的人肯这么铺排招式,最起码说明两点:第一,这件事情很重要。第二,他大槐很重要。被人看重,终归是比被人看轻要好吧?如果王连长和刘副连长是想向他要细粮、细菜甚至银钱,要多要少给他们就是了。老爷太太是不会打驳回的,看架势少奶奶会挡在前面。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少不得要和少奶奶较劲儿。较劲儿就较劲儿!一番劲道较量下来,老爷太太就会出面制衡。制衡的结果便是,最起码也能够拿出一半的东西给王连长和刘副连长。

大槐思谋已定,自己被自己的决心给感动了。他放开兴致和王连长酒到碗干,喝得不亦乐乎。眼看着一坛子“万家烧锅”见了底儿,刘副连长斟上两杯“茉莉大方”,亲热地说道:“大槐哥,你喝口热茶,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大槐心中一动:来了!

大槐端起茶杯,模仿着老爷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啜着茶水,看着刘副连长不说话。他跟着老爷外出办事多年,发现每当老爷这样喝茶的时候,涉事的另外一方就会心虚不安。果然,刘副连长在他的十足派头之下,话语停顿了。

刘副连长没有停顿多久,看了王连长一眼,嘴唇一抿,牙关一咬,说道:“大槐哥,俺想给连长保个媒,娶你们家小巧姑娘。”

大槐觉得自己不是听到了一句话,而是听到了一声雷:啥玩意儿,娶俺们家小巧姑娘?小巧姑娘哪里是俺们家的呀!小巧姑娘纵然是签了卖身契,也是卖给了老爷太太,与俺们家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啊!太太把小巧疼得跟半拉小姐似的,只怕是早就替小巧掂量过婚姻大事了。小巧不是细粮、细菜和银钱,老爷太太断断不肯随意舍予。老爷要是翻了脸,活脱脱就是老虎下山。连你们俩加上俺,都得被碾压碎喽。也不知道你们俩是咋合计的,要小巧要到了俺跟前?俺干不了这个活儿,俺还是走吧!

21

刘副连长见大槐撂下茶杯起身要走,赶紧一把拽住了,陪着笑脸说道:“大槐哥你别着急,你听俺慢慢地跟你说。连长去年在这里见过小巧姑娘两次,一颗心就搁在小巧姑娘身上了。俺们团长看重俺们连长,听说了他的心思,这次下来就安排俺们副团长登门拜谢王家老爷。说白了,就是给俺们连长求娶小巧姑娘做一个铺垫。俺们连长家世清白,是辽宁本溪有名的诗书耕读之家。本人也能文能武,是东北讲武学堂炮科高材生。俺们团长敬慕王家老爷,觉得不好冒昧求亲。命令俺提前跟你打个商量,请你寻机向王家老爷透个口风。要是王家老爷也有此意,俺们团长就亲自登门替连长求亲。一应办置,都随着王家的规矩行事。大槐哥,咱们弟兄们亲厚,你就顶着难为帮帮忙吧!”

大槐赶紧扒拉刘副连长的手,说道:“兄弟啊,俺不是不帮忙,俺是帮不上忙啊!别说是俺说话,就算是老爷说话也未必管用。巧姑娘是跟着太太的,婚姻大事必得由太太做主才是。现如今又添了一位总揽家事的少奶奶,太太素日里都得小心在意地捧着她。少奶奶知道太太离不开巧姑娘,哪里肯把巧姑娘远嫁?俺有多大的脸面,能够替连长求得太太和少奶奶首肯?”

刘副连长听得有点儿懵圈:不是说山东大地,孔孟之邦,礼法端严,夫纲为常吗?怎么又是太太又是少奶奶的,根本就没有老爷和少爷什么事儿?

刘副连长疑惑地问道:“大槐哥,你们老爷不当家吗?”

大槐闻言,活像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瞪起眼睛叫道:“谁说俺们老爷不当家?别说是在俺家,就算是在王家整个家族里面,俺家老爷也是说一不二的。俺家老爷专管大事儿,从来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

刘副连长被大槐震慑住了:都说忠仆护主,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怪不得王家区区主仆数人,就能够搏下诺大家业。若非齐心合力,断断不能为之。王家老爷专管大事儿?那就好办了!

刘副连长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巴,拉着大槐的胳膊,陪笑说道:“大槐哥,是俺孟浪了。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你请坐下来,听俺慢慢地跟你说。”

大槐的心里瞬间转了数遍去与留的念头,最终还是“留下来”占了上风。王连长求娶小巧不得,一辈子想起来心里面都会疙疙瘩瘩。他们毕竟是扛枪打仗的人,得罪了他们不是一件好事情。自己此时负气一走,会让王连长怨气更重。倘若由此给王家带来祸患,自己就百死莫赎了。且坐下来听他们说,横竖他们不敢把自己扣押在这里。

刘副连长看着大槐气哼哼地坐下来,心里面就有了底气:都说俺的枪法百步穿杨,其实俺的口才苏秦张仪。你既然不甩手而去,俺就有办法让你跟着俺的思路走上溜光的大道。

刘副连长重新斟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递给大槐,亲热地说道:“大槐哥,咱们是兄弟。俺和连长结识你,就像是凭空多了一个大哥哥。连长的婚事,咱们兄弟们要好好合计合计。大哥你想一想,婚姻大事是小事儿吗?你们家老爷专管大事儿,这就是大事儿啊!自古长辈们把女儿藏在深闺里面金尊玉贵地呵护着,为的是啥?不就是为了把女儿养育得端庄大气,人见人赞,最终嫁得一个好人家,给娘家增添一副臂膀吗?你们家小巧姑娘,那是百里挑一。俺们连长,也是不遑多让。俺们团长那么一位杀伐决断的汉子,都要亲自登门替俺们连长求亲。大哥你想一想,你这位连长兄弟有多么拔尖、多么出息?俺知道小巧姑娘受太太疼爱,受少奶奶看重。但是,再疼爱、再看重,姑娘大了不是还得嫁人吗?但凡嫁人,路远路近就不是主要问题了。路再远,也有一个心思意念千里归宁。路再近,也有一个尊礼循规节令往来。难不成,太太和少奶奶还要给小巧姑娘寻找一个倒插门的女婿不成?大哥你是知道的,好男儿哪能改姓换宗给人家当倒插门女婿?大哥啊,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兄弟俺说的在理不在理?”

大槐迷糊了:刘副连长说得太在理了!男婚女嫁还有这么多的道道啊?也对!当初老爷太太替自己做主迎娶槐嫂,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槐嫂出身于水上船家。老爷太太说娶妻娶德,看重的就是槐嫂的孝敬能干。槐嫂嫁过来,轻易难得见到爹娘一面。但是,手里面挣下的工钱,一大半儿都补贴给了娘家。如今她娘家兄弟已经在峄县城里开起一家杂货店,不用再风里浪里运河行舟了。她娘家兄弟知恩图报,把俺的两个儿子都接到峄县城里念书识字。眼看着两家人的日子都向好向强,这不就是两好轧一好的福报吗?小巧如果能够嫁给王连长,一下子就可以成为军官太太。比嫁给寻常庄户人家的小子,应该是高出一格吧?虽然说当兵打仗危险,那也是人各有命。就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挡不住天灾人祸找上门来啊!

刘副连长洞见大槐的态度有所转变,决定趁热打铁。推了一把低着头面红耳赤的王连长,说道:“连长,你是咋想的?你赶紧跟大哥说说你的想法,也好让大哥替你谋划婚姻大事啊!”

王连长“腾”地站起身子,抓过酒壶给自己斟满酒碗,端起来说道:“大哥,俺从来没有把小巧姑娘当成丫鬟看。俺干了这杯酒,望大哥成全!”

大槐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这样一声一声招呼自己大哥,他觉得自己头脑里面晕乎乎热腾腾的,比喝醉了酒还要没着没落。他突然有了放声大哭一场的想法,不是为了伤心而是为了高兴。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发誓一般地说道:“兄弟,别说了,你们等俺的消息吧!”

刘副连长没有想到大槐说走就走,眼睁睁看着大槐憋着一股子劲儿,三步两步窜出房门。等到反应过来追出去,大槐已经摇摇晃晃走到西宅门口。刘副连长喊了一嗓子,厢房里面跑出来司务长。司务长上前搀住大槐的胳膊,扭头对刘副连长说道:“副连长你回去吧,俺送大槐哥到家门口。”

大槐虽然喝得晕头涨脑,心里面却并不糊涂。他觉得司务长深更半夜精精神神地跑出厢房,不像是临时起意。也就是说,司务长应该是隐匿在厢房里面专门等着他的。西宅是大槐的专属领地,大槐在西宅的感觉远远比在东宅主壮。再加上喝了透透的酒,更是觉得自己一身本事大得跟刘邦、项羽差不了多少。既能够“大风起兮云飞扬”,也能够“力拔山兮气盖世”。遇上司务长这点事儿,根本就不叫事儿。

大槐半个身子倚在司务长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歪着头盯着司务长看,豪迈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有事儿找俺帮忙啊?有事儿你说话!”

司务长略一沉吟,说道:“大槐哥,俺还真是有事儿找你帮忙。俺的事儿不急,到时候俺再跟你说吧。”

大槐一夜酣睡,伴随着头遍鸡叫准时醒来。一睁眼睛,发现槐嫂披头散发,眼皮浮肿,坐在黯淡的晨曦里盯着他不错眼珠儿地看,眼神又急又怒亮得瘆人。

大槐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道:“你不去预备饭食,坐在这里看着俺干啥?”

槐嫂一拍巴掌气恨恨地回道:“俺还预备饭食?俺赶紧收拾东西跟着你躲灾去吧!小巧是太太的心尖子,你也敢答应那个当兵的求亲?喝上两口酒,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本事大的人!你说你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可咋整啊?咱爷爷、咱爹在王家挣下的两辈子体面,都得让你给丢干净了!”

大槐“扑棱”坐起身来,惊奇地问道:“你咋知道俺答应下替王连长求亲了?”

槐嫂看着大槐懵头懵脑的样子,心头的火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放了高声儿,嚷道:“俺咋知道的?你跟俺说的呗!好家伙!昨儿个半夜顶着两口酒回来,前院子里面装不下你了,非得立时三刻闯进内宅回禀老爷太太去。要不是俺拼命拦下你,你昨儿个夜里就得被老爷一顿大耳刮子给搧到运河里面去。这会子也不用坐在炕头上犯迷糊了,睁开眼睛只怕已经漂到苏州了。”

大槐听罢老婆一席话,“忽”地急出一身冷汗。突然想起小巧住在隔壁,赶紧去捂老婆的嘴,说道:“你别吵吵!别吵吵!小巧还在隔壁睡着哪,别让她听见了。”

大槐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槐嫂的火气更大了,骂道:“你这会子害怕了,当初干啥去了?装昏能够脱过死去吗?除非你不去跟老爷太太说,但凡去说,小巧就得知道。一个不好,你就里外不是人!俺看着你和那些当兵的又是酒又是肉的,就提心吊胆怕你惹出祸事来。怕着怕着,你还是给惹出来了。你和酒真亲啊!你再喝上三钱两钱的,估计能够把俺娘仨一起给卖了!”

大槐在老婆的责骂声中,反倒是迅速冷静下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横竖不是坑害小巧,老爷太太决不会责怪俺。刘副连长说得在理,他怎么跟俺说的,俺就怎么去跟老爷太太说。就算是婚事说不成,俺也尽到心意了。

槐嫂眼见着大槐穿好衣裳一言不发往外走,大喝一声:“你干啥去?”

大槐说道:“扫院子挑水啊!你不用预备饭食,你就搁屋子里面施威风吧。老爷太太吃不上早饭,看看少奶奶大耳刮子搧谁。你且放下心吧,俺就算是把运河里面的水都喝干了,也卖不出你去。就你那个厉害样子,再带上两个能吃塌了天的小子,傻瓜也不肯买!”

大槐走出屋门,刻意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小巧屋里的动静。小巧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想来此时没有睡醒。大槐放下心来,按部就班忙活起一应事物。

热辣辣的太阳爬上墙头,王家众人已经吃罢早饭。大槐觑见桃花转回自己的宅院,小巧去到灶屋调治酸梅汤,上房里头只剩下老爷太太闲坐说话,便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贵生爹早就发现大槐心事重重,原本就思量着大槐有话要说。见到大槐进来,站在一边吭吭哧哧的样子,便笑道:“你是现在说啊,还是打个转转回来再说?”

大槐被老爷问红了脸,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心一横,说道:“老爷,太太,王连长想求娶小巧。”

贵生爹娘万万想不到大槐会甩出这么一颗炸弹,全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贵生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槐说道:“就是昨儿个夜里,俺在西宅喝酒的时候,王连长和刘副连长跟俺说的。刘副连长说,他们副团长昨天来咱们家登门致谢,实际上是替王连长求娶小巧做铺垫。他们副团长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着团长的意思来的。要是您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们团长就亲自上门替王连长求亲。刘副连长说,王连长家是辽宁本溪有名的诗书耕读之家,王连长是东北讲武学堂炮科出身。刘副连长说,姑娘嫁得远嫁得近不是问题,是不是真心牵系娘家才是问题……”

大槐整整一个早晨,都被内心重压折磨得呼吸不畅。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便本能地、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突然看到老爷迎面扫过来的目光,隐隐地带有风雷之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硬生生憋回去嘴边的话。

贵生爹沉声说道:“谁说的,也不如自己看到的。自己看到的,也得找事例佐证。小巧是咱们家的人,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你去吧,待俺思虑周详了再说。”

大槐答应着转过身子,一眼看到桃花冷肃着一张俏脸站在上房门口。大槐的腿都软了:躲着,躲着,还是没有躲得过去,高低让少奶奶给听见了。依照少奶奶瞧不上东北军的劲头儿,王连长的亲事只怕是求不成了!

桃花待到大槐走出院门,才迈步进屋,从从容容来到公公婆婆身边。这段时间不算太长,桃花心里却想得挺多:小巧乖巧,心里面却有老主意。跟在婆婆身边历练了这么些年,眼界随着见识一起往上长。一般人家的小子,她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婆婆待小巧亲如女儿,小巧却偏偏不是王家的女儿。丫鬟的身份,注定了小巧在台儿庄一带难以寻觅到如意郎君。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王连长,真是机缘巧合。如果能够顺利说下这门亲事,也算是给小巧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贵生娘第一眼看见桃花出现在门口,一颗心就提溜到了嗓子眼儿:这个小孩儿不待见东北军官兵,可千万别发脾气啊!大槐跟了老爷十几年,挨了老爷的训斥决不会心生怨念。这个小孩儿在大槐心里面,可没有这份重重的威望。一旦发脾气说出不中听的话,必定会在大槐心里种下蒺藜刺。大槐是一个受不得窝囊气的性子,早早晚晚得把这根蒺藜刺往外拔。大槐拔蒺藜刺的时候,就是和这个小孩儿较劲儿的时候。即便是这个小孩儿有本事弹压住大槐,也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正道。若要家业兴旺,必得和谐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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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倩,微名梨花雨,山东蓬莱人,本科学历,现供职于中国石化系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前卫文学》《当代小说》《烟台文学》《新世纪文学选刊》《齐鲁文学年展》《中国企业管理杂志》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十几次荣获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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