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宏宇《咖啡屋》(上)
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获奖者。著有《管得着吗你》《红月亮》《武王伐纣》《深水爆破》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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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光一直没想通,为什么,那间叫做“娇兰”的咖啡屋会开在那样的地方。
肯定带西化色彩的咖啡屋,惯常只在具有“国际化”功能的大中城市才有市场;即便偶尔选定“小地方”,也大概得循着“需求”而设,比如:这个“小地方”是旅游热点,或者由于某种特别的、“历史性”加“偶然性”的原因,承载、具备充分且必要的“配套感”的特别功能,商务、文教、政治、交通……什么的;反正,得有“需求”,说白了,必须有足够维持经营的客源,才可能维持一个生意。
可这座几乎没有任何“跨境”和“辐射”特征的内陆小镇,怎么看怎么想怎么打听怎么搜索,都找不出一间咖啡屋存在的理由。
好吧,就算“任性”,非要在挺封闭压根儿谈不上“发达”的内陆小镇开一间“格格不入”的咖啡屋,常理讲,也肯定选址在人气相对旺的地段,至少,该选择靠近镇子入口来往人比较多的位置,而不是像“娇兰”那样,孤零零坐落在小镇最深处的荒芜寥落中。
阿光第一次发现“娇兰”,可以说极其偶然。按他自己的话说,“邂逅”这座既无“热情”也不“好客”平淡到令人绝望的小镇,简直就是“倒霉催的”!
那是差不多1年前,他自驾游休假途中,接到兰子电话。可能是手机信号问题,电话里,兰子的叙述断断续续,掺了很多噪音,而且好像不怎么能听到他的回话。他耐着性子停下车,下车步行变换位置,想听清楚点儿,想最起码能让电话那边明显挺焦急的兰子知道,他听不清。可惜,走了很远,也没找到合适位置。
电话断了,他拨回去,被告知关机,只得作罢,返回停车地方,钻进车里犯踌躇,想是该继续旅途,等兰子再打过来,还是中断旅途,先就近扩大范围找个信号好的地方拨回去……到底也没怎么想定,就发动了车子。
点火瞬间,他听见怪异的、令人不安的机械噪音。超过10年自驾游经验、总里程达百万公里的阿光,马上反应出,那是发动机“呛水”的声音。
见鬼!晌晴薄日、暴土扬烟,发动机无端端怎么会进水?!
等了大半个白天,救援才到。
初步检查,确定车子得拖去两百多公里外的省城“住院”,到底要修多长时间,得到地方才能知道。
因为不想在中南内陆的盛夏时节坐在没空调的车里奔波两百多公里,又因为救援许诺一旦修好会免费送到指定地点,阿光动了“就近等待”的心思。
救援车上一个没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告诉他,附近有座小镇,条件和景色都一般,但设施还算齐全。
阿光一听,“就近等待”就由“心思”变成了“决定”。
随即,阿光的注意力,就几乎全部投向了对未知小镇的好奇和搭救援车到达那里的算计,确实没顾上想想——介绍小镇给他的中年男人为什么没穿制服;当然,也自然而然忽略了穿制服两个救援人员听到说小镇时,神情几乎跟他一样茫然。
最新版电子地图上,能找到小镇的位置,但找不到小镇的名字;地图挺精确地描绘出的简简单单几条街道,也都没名字。好在,那几条街道,分布得实在太简单,就是“路痴”,想走“迷”也很难。所以,游历四方肯定不是“路痴”的阿光,很开通地包容了“无名”。
到镇口时,天刚黑没一会儿。阿光预想到,这样的小镇没有夜生活,天黑后会很萧条,可没想到会像他看见的那么萧条——怎么看怎么混沌、不提气的“主干道”,没一丝人气,甚至看不到透出灯光的窗户。拖着他的车、亮着灯的救援车驶离后,他几乎完全陷入黑暗。幸亏有好月亮,短暂适应后,阿光被大都会的“光污染”熏陶惯了的眼睛,勉强看清了路。
他径直沿主干道往里走。
凭感觉,道路应该是石板铺就的,因为年久失修,变得坑坑洼洼。夜的黑暗中,阿光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都差点儿崴到。他一边坚持着,一边后悔没跟救援的车去他们的省城。想想最开始动议留下来是因为怕坐在抛锚的车里太热,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如果跟了去,全程都是夜路,再热能热到哪儿去!就便真的很热很难挨,好歹也是比较熟悉的那种不舒服,好歹还有救援车及其人员一路相随,也还有虽然坏了但还可以算一间屋子的车子的包裹、保护,至少不用担心崴脚,也不用克服独自置身在陌生的黑暗里的恐惧感。
他极力让自己镇定,想恢复一贯的潇洒和大都会中产阶级的优越气度。
他觉得,路两旁黑洞洞只能勉强看清轮廓的房屋里,肯定有好多双眼睛在窥视他。
他甚至能洞察到藏在窗户里侧窥视的那些眼睛发出的微光。
他停下,从容开启顶配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有意无意地往路两旁照射,像在提醒想象中窥视他的人们——演出开始了,似乎找回了一贯的“感觉”,大踏步走向镇子深处。
冥冥中,他无端觉得,身后路两旁的房屋里,渐次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好像他和他的“手电筒”,是引燃光明的使者,所经之处,原本的黑暗,被“感染”地打破了。
他特想回头看看是不是真是那样。可终究没有。他怕回头看到的依然是刚刚走过的一片黑;更怕回头会看见本来亮起的灯光忽然齐刷刷灭掉;更、更,害怕,回过头去,会看见……
不用往下想了,已经头皮发麻了!
他笃定不回头,脚下加快,专注看前方,想找到不是他和“手电筒”引燃的光亮。
终于到了主干道尽头。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两条岔路。
再往前两三步,其中一条岔路较远处,出现明显的灯光,而且还闪耀着谓为绚丽的色彩。
像差不多所有正常人一样,阿光几乎不假思索地,兴冲冲奔那片有绚丽色彩的灯光而去。
直到能看清“娇兰”的霓虹灯招牌,他还没能想到,那居然会是一家咖啡屋。
跟所有正值盛年、龙精虎猛、见多识广、充满欲望的大男人一样,阿光对绚丽色彩霓虹灯勾勒出的“娇兰”二字的第一反应,不仅限于“心理范畴”;加上孤独旅途、陌生小镇、明月夏夜等“外部因素”,肾上腺素跟荷尔蒙的异常波动,简直能达到“本体感知”级别!
记忆中,没走几步,就到了“娇兰”跟前。
闪耀绚丽色彩的霓虹灯招牌,没有在岔路口刚一看见时以为的那么大,走到跟前,也没变大多少。但毕竟还是到了跟前,“娇兰”二字下方不闪光的coffee字样,依稀可辨。
阿光有点儿失望。随着肾上腺素跟荷尔蒙的“回落”,失望变成纳闷——这么荒僻的小镇,coffee?继而,纳闷变成好奇,并迅速取代肾上腺素跟荷尔蒙,激增到压抑不住。
他轻轻敲门,没反应;大着胆子拉门,没听见印象中咖啡屋这类地方开门时常有的叮咚声。确切讲,没听见任何声音。那门好像很滑润,一点儿吱扭扭都没有。
“有人吗?”他探进半个身子,借着室内微弱迷离的灯光打量,看清了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布置和柜台边闻声而起的中年女人。
女人穿得很洋气,在阿光所在的大都会,都可以算“有档次”。
女人的模样不甚清楚,肯定不是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类型,但也不至于跟穿着不相配。
女人无声走近,露出让人觉得踏实的笑容,没出声,打手势示意阿光进来,再手势示意阿光随便坐。阿光记得,落座前,很清楚地认定自己是唯一的顾客;落座时手机显示的时间是20:33。在他所熟悉的大都会,这个时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落座后,他刚要开口,却发现中年女人不见了,心又慌起来,低头翻弄手机,想找找看有没有wifi,顺便排遣心里那点儿“慌”。
“这儿没有wifi,对不起。”一个挺甜美的标准普通话女声幽幽传来。
阿光吓一跳,忙循声看,不是引他进来的中年女人,而是个年轻女孩,模样很周正,发型有点儿土,穿着一般,但却能恰如其分地抖露出浑身上下的性感。
女孩凑近到差不多能挨到他身体的程度,涂了指甲油的白嫩小手,递过单张塑封的菜单,说:“咱们这儿可以住宿。”
阿光没问出女孩的名字,也没问出咖啡屋的来历、存在理由及“娇兰”字号的寓意;还有小镇的名字、历史、状况,等等等等。他所有的疑问,在那个晚上,只弄明白了两点——
第一,不管多蹊跷,咖啡却不含糊,货真价实。
第二,所谓“可以住宿”,肯定暗含着跟招待他的性感女孩直接相关的“别的”意味。
他没留宿,只喝了一杯咖啡。其间给车子救援那帮人去电,商定尽快来接他,有偿。
喝罢咖啡,他匆忙离去,原路返回镇口。一路上,他没打亮“手电筒”,也没看见除“娇兰”之外的任何光亮。镇口,他按电子地图指示,最快速度赶到有明显光亮的县级公路,标杆般站在路灯下,等到天色发白、路灯熄灭。其间,他不止一次想眺望镇子方向,想看看能不能望见“娇兰”的霓虹灯。但只是“想”,没真的去做。
就是在差不多1年后的现在,阿光也不能完全说清,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当初居然改变了整个旅行计划——“邂逅”那座小镇及其“娇兰”咖啡屋的紧后,他在省城取到修好的车,竟循着电子地图,驾车回到了陌生的、没有名字的小镇。他只能说“莫名其妙”,跟兰子说的。后来,他又说,那是“神来之笔”,也是跟兰子说的。
其实,他可以告诉兰子,因为“娇兰”的字号里有她那个“兰”字,所以……
但他没那样说。兰子也没对“娇兰”的字号跟自己名字的巧遇流露出好奇。
兰子是阿光的情人。相爱很多年、有孩子的那种。
之所以叫“情人”而不是“恋人”、“爱人”,不是因为世俗理解中关乎“爱”的程度和方式之类,而是因为……怎么说呢……直说吧——兰子不仅是阿光的情人,还是阿光的老板娘。兰子嫁人时还不认识阿光。后来,他们一见钟情。再后来,兰子怀上了阿光的孩子。
兰子鼓起孕肚的时候,阿光应聘做了她丈夫的司机兼生活秘书。
孩子满3周岁后不久,阿光变成老板也就是兰子丈夫的贴身助理。
阿光很敬业,也很能干,深得老板赏识。不然,也不可能从司机兼生活秘书这样直似“仆役”的角色,短短3年多不到4年,就“升华”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贴身助理。
那3年多不到4年里,阿光跟老板娘兰子“渐渐熟悉”,相处融洽、得体。反正他们自己觉得是这样;并且,照他们默契联手达到“全覆盖”的观察,老板、丈夫,也大致同感。
老板比兰子大22岁,比阿光大17岁,贫困的内陆小县白手起家,现在资产好几亿。几十年打拼中,他很磨炼、装裱了自己,还拿了E-MBA文凭,还用心研究、浸淫了红酒文化、绅士作风,甚至还学了一点法语,可在都市人阿光和大都会养育的兰子眼里,终究脱不了“农民企业家”的“本色”。他自己像知道这一点,时不时告诉阿光:“我犯老土的时候,记得提醒一下。”很由衷地跟兰子说:“跟了我,多少还是委屈了你;我会尽力做得更好。好好带孩子,将来,一切都是你们的……”
这种老丈夫跟小媳妇的私房话,其实挺平常,没什么可琢磨的。可让兰子学给阿光,就显出了弦外之音。虽只是一点点,可还是让阿光心悸——或许,在兰子面前,老丈夫真的只是个“单纯”的“土老冒儿”。可跟老板一起工作经年的阿光却深知,老板憨憨的外表,包裹着强大的决断力和令人生畏的洞察力。真让他洞悉了妻子和贴身助理之间的什么端倪,后果……反正阿光是不敢往下想,也不敢引导兰子去想。甚至,连那一点点莫须有的“弦外之音”,他都没敢跟兰子提过;还暗自祈祷兰子没像他似的感觉到了那一点点“弦外之音”。
祈祷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要不要辞职,彻底躲开,永远从他们面前消失。
“他们”,包括兰子和孩子。
如果没为工作付出太多心血,太多付出的心血,也没让阿光对老板所有“业务关键”了如指掌,以至于很多时候,他几乎成了老板的“全权代表”,也许,他真“舍得”“永远消失”。
再如果,孩子没在幼儿园摔那倒霉透了的一跤,导致额头上小动脉破裂,就不需要输血,就发现不了孩子的特殊血型及其跟法定父亲也就是老板的不契合,阿光就用不着异乎寻常地“全身扑上”,大包大揽救治事宜,暗地豁出去地使钱造假孩子的全部医学信息,也就不会对造假的金钱付出心存不甘,也还很可能真能狠得下心“永远消失”。
再再如果,孩子医学信息造假过后,满以为遮掩严实之际,被老板几乎没任何铺垫地忽然从“核心工作”中摘出来,派去南方内陆开辟之前连基本意向都还没形成的新业务,他能欣然从命,或者压住被一脚踢开的愤怒,理性地“将计就计”,也还大抵可能顺顺当当“永远消失”。说不定,“永远消失”前,还能从老板那儿申请到相当可观的“业务开发经费”。
阿光不舍得,狠不下心,无法平复“漏兜”的恐惧和被“抛弃”的愤怒。
所以,所有上面那些“如果”,都被他屏蔽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谓“天才”的、胆大包天的计划,他称之为“彻底解决”。
“彻底解决”的“战略”部分,简单明了到一句话就能概括。那一句话是——让老板及其给他们真正的一家三口带来的威胁一起“永远消失”!
复杂的,困难的,是“战术”——身体好得一塌糊涂的50岁大男人,几乎全天候处于多方关注下的成功人士,要“永远消失”,需要做的功课实在太多也太难了。
“怎么可能做成呢?!”兰子这样问。问这话时,她刚刚让阿光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地从最初听闻“彻底解决”动议的惊惧中缓解出来。
“是很难。”阿光说,“但不是不可能。”
阿光又说:“越是看上去不可能,真做成,咱才越安全。”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家叫娇兰的咖啡屋么?”见兰子苍白战栗、愁眉不展,阿光耐下心来,决定跟她讲透。“那地方,特偏僻。可咖啡绝对够意思。他不是喜欢猎奇吗……”
“你是说,把他哄到那儿去?”
“可以编一个重要新客户,说对方有偏好,特别喜欢娇兰的咖啡,以往重大事情都是在娇兰咖啡屋秘密谈成的。还可以说,这个客户要求对等谈判,根本不买我的账……”
“他能信?”
“工作做到位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后呢?骗他去了那儿,然后怎么着?”
“我说了,那儿很偏僻,咖啡屋的存在,本身就不合逻辑。去了以后,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他。那儿就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我都混熟了。小地方人,见了大动作,肯定吓软,肯定有机会挨个儿拿下。完了再做出性侵遭反抗最后同归于尽的假象。咱慎一阵子再报失联、失踪。没人能想到那地方。那间咖啡屋,我去了不下十几次,从没见有别人来往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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