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布:杀佛|小说
文/图布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罗存义三十年间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十四年前他母亲离开的时候,一次是六年前他的父亲走的时候。这一次回来他不走了,准确地说是没人要他走了。其实也不是他要回来,他不回来也没有别的去处。
老土墙龇牙咧嘴,翻翻盖盖的老土瓦已经残破得挡不住倾泻而下的天水。久无人居的屋内一股厚厚的霉味扑面而来,时光抖落的尘埃覆满了整个屋子。破落的样子夹在新盖的楼房之间,像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疤。
回家之前,罗存义先去了父母的坟头,这是他多年的心愿,也是此生他唯一能为父母做的事。坟头上烧纸钱的火光燃得很旺,所有的委屈,磨难,愧疚和不甘在他的心中也燃成一团火,比任何时候都炙热,像是要燃烧了自己。
天黑了下来后,他回到了镇上,昏黄的街灯拉长了他的影子,影子在参差不齐的街道上扭曲,面目狰狞,怪诞的景象让他有些胆怯。如偶尔经过街道的行人吃不准这个身形如刀削的陌生男人在夜幕下走进镇上所谓何事,怯弱地闪躲着他一样。
罗存义像二十年前谢中虎描述的猫进杨雪梅家那样猫进了自己家。罗存义说他出来的时候挺直着腰板显然是错误的,他一米八三的个头不论是进门还是出门都习惯猫着腰。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是猫着腰,还是挺直着腰板,他自己也不曾在乎过。他没有开灯,他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习惯在黑暗中穿衣,吃饭,习惯在黑暗中嗫嗫嚅嚅,小心翼翼地活着。趁着街灯漏进来的余光,他把整个屋子扫视了一遍,陌生又熟悉,所有的景象给他一种幻灭的感觉,像一场梦靥。他想醒来,却发现真实的自己已经不知所踪。
太突然了,三十年就是一闪念。那些劝他早些回来的人似乎早就参透了时光的禅。他不听,他沉默。他拒绝悔罪,拒绝减刑,如果他不能清清白白地出去,那么他就认定了三十年的魔咒。
深秋,外面还是漆黑一片。罗存义惊醒了,没有听到哨声他有一丝惊慌。缓过神来他才明白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使他精神紧绷的哨声了,他自由了。自由很好,但罗存义并不习惯。他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忐忑地等待着黎明,像是等待着教官的惩罚。曙光中,他不敢去开门,这些年他只听到“进去”、“出来”的命令,从来没有去开过门。此刻,他怕门后面是冰凉的铁窗,他又盼望着那门后面依然铁窗的冰凉。
【二】
魏鑫隆早些年在四平镇做家禽贩子,在集市收买农家的家禽再转手卖给大贩子,靠着缺斤短两,打价压价赚些差价。回头,大贩子也是各种理由压他的价。魏鑫隆不甘心在这中间苟且着挣这些小钱,后来找了两个同行搞了一台二手农用车直接往屠宰场送收上来的家禽,也做起了大贩子。
魏鑫隆不光头脑灵活,处事也活泛,他不仅从小贩子手里收购家禽,也直接从农户手里收购,给农户的价格也和给小贩子一个价。加上魏鑫隆是土生土长的四平镇人,很多农户都直接把家禽往魏鑫隆家里送。所以其余大贩子愁着没货收的时候,魏鑫隆不是在往屠宰场送货就是在装车准备送货。
后来,魏鑫隆连续两天提了两次收购价,一次一毛,一次一毛五,一共是二毛五,镇上的其余大贩子就彻底歇菜了。都说魏鑫隆是赔钱赚吆喝,但魏鑫隆又不傻,赔钱的买卖他也不会干。魏鑫隆放出了价格却不收货,这两天跑到屠宰场去磨厂长了。
因为魏鑫隆放出了价,其余大贩子也不敢收货,屠宰场的来货也就断了。魏鑫隆最后不仅在厂长那里把价格磨上去了三毛,还磨回了一份长期收购合同。靠着这份合同魏鑫隆发了财。
发了财的魏鑫隆自己干起了屠宰场。干起屠宰场的魏鑫隆也不到大贩子手里收货,而是把一些养殖大户联系起来签订收购合同。不仅保证了自己的货源,还拿到了一手的价格。魏鑫隆不仅成了镇上的创业先锋,纳税大户,更成了饮水思源,带领群众共同致富的领路人。趁热打铁,魏鑫隆在四平镇上建起了酒楼,装潢得金碧辉煌,取名鑫隆酒楼。鑫隆酒楼就成了四平镇上的高档场所,不论是机关单位间的应酬往来还是四平镇的老百姓办喜丧寿宴,都时兴到鑫隆酒楼。魏鑫隆靠着精明的头脑成了镇上响当当的人物。
成了人物的魏鑫隆剃了一个大光头,戴着一根大拇指粗的金项链。夏天光着膀子,冬天穿着貂皮。家里有个黄脸婆,外面还养了两个小妖精,互相之间是这样称呼的。
最近魏鑫隆发现了一个商机,拆土墙盖楼房的人越来越多了。本打算去倒卖河沙,奈何四平镇附近没有大河,魏鑫隆出去考察了一圈,发现他在四平镇还算一个爷,出了四平镇山外有山,爷上还有爷。考察失败的魏鑫隆打算在四平镇办砖厂。
地址已经选好了。要说地址选好,也是魏鑫隆自己认定了。选址的时候,先生看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四平山,一个是寨子崖。因为“四平山,四平山,四平山的黄金三万三”这句古话魏鑫隆就认定了四平山。魏鑫隆倒不是冲着四平山的黄金去的。若是四平山真有黄金,魏鑫隆根本等不到今天。早些年魏鑫隆就请教过四平山上守庙的师父宋定早。山上根本没有黄金,说的是风水,四平山是招财进宝的福地。
【三】
三十年前除了罗存义被关进监狱,还发生过另一件大事。过了四十仍未娶妻,一人独活的宋定早一把火烧了祖屋,跑到了平山寺,便再没有离开过。
早先平山寺的规模很大,不仅有主持,还有几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每日晨钟暮鼓。文革时被打砸烧抢,最后是几个和尚用命挽回了唯一的一间大殿。自此以后,平山寺便落寞了,一度到了荒废的地步。
自从宋定早叛逃式的烧掉祖屋来到平山寺后,这里的香火才又逐渐旺盛起来。他白天在庙门口摆起家伙替人理发,还无师自通地干起了掐指算命的行当。晚上他在油灯下为菩萨拂拭一缕缕尘埃或者修补残缺的菩萨。青灯古佛,老宋在这平山寺一呆就是三十年,这平山寺就成了宋定早的家。
三十年间宋定早把佛像擦擦洗洗,修修补补,佛像越来越精神。而宋定早已然成了弯腰驼背,眯缝着眼的糟老头。
每月二十九平山寺赶庙会,善男信女纷纷前来供奉。乡野之处,贫寒之地,供奉之物也不富饶,无非是些自家树上果子,一斤香油,少许零钱。宋定早便和神仙二一添作五,菩萨不说话,这规矩自然是宋定早定下的。寺庙若需大的修缮,还得靠乡民们自觉筹款。
魏鑫隆这些年没少在宋定早这里花钱,每次修缮,宋定早只要话一到,魏鑫隆的钱就会来。魏鑫隆捐钱倒不是因为他觉得平山寺的风水好,想要宋定早的庙。要那里的风水是最近的事,若是早知道要那里的风水,他倒不会那般慷慨。等着庙塌了,他自然有办法拿到那块宝地。现在成了自己花钱在自己面前杵了一道墙,真是白云苍狗,使人猝不及防。
宋定早不仅能测祸福,知吉凶,还能预测新婚媳妇儿生男生女,这些本是人云亦云的传说,但传着传着也就成了不争的事实。如若当面去问,宋定早便眯缝着眼只说要生要死是菩萨说了算,他说了不顶事。所有的事情早就安排好了,只是在等待时间。包括他到平山寺来守庙,也是早就定好的,他只是在该来的时间就来了。他越是这样说,四平镇的人就越觉得他邪乎,男女老少都拿他当活菩萨。
魏鑫隆起初对老宋也只是敷衍了事,给些钱粮落了大善人的虚名而已,他已经不缺钱,缺的是万世美名,平山寺有的是功德碑,魏鑫隆的名字每次都在第一行第一个。但是几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魏鑫隆对宋定早的看法。那是魏鑫隆和陈佩琴通奸被陈佩琴的男人黄海龙发现了。黄海龙整天到鑫隆酒楼叫着嚷着要去告魏鑫隆,搅得魏鑫隆头疼脑胀,魏鑫隆去找了宋定早测吉凶。宋定早却只说魏鑫隆近期有血光之灾。魏鑫隆愿意出钱化解,宋定早收了钱却说办不了事,菩萨说了算。果然黄海龙找到政府,政府说管不了,黄海龙拿了自家的菜刀要和魏鑫隆拼命,魏鑫隆肩上挨了一刀,黄海龙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两年。黄海龙出来后和陈佩琴离了婚,陈佩琴便是魏鑫隆老婆口中两个狐狸精中的一个。
要拆了这庙,宋定早一万个不同意。宋定早对于魏鑫隆要给自己建一栋新房的优渥条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这个庙养了宋定早三十年,他明白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新房只能激起他一时的亢奋,就像女人,他再也提不起兴趣了。深思熟虑后他还是拒绝了魏鑫隆。只有庙里的菩萨才是他的衣食父母,只要这座庙在,他宋定早就不会缺衣少食。他还考虑到自己一生未婚,膝下无一儿半女,将来归土之时能指望的便是来庙里供奉的那些善男信女,他日日与菩萨相伴左右,在乡民眼里他也是半个菩萨。若是庙拆了,谁还会管他宋定早,住了魏鑫隆的新房,他就彻底是孤家寡人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魏鑫隆能风光一时,靠菩萨他能善终,个中厉害他衡量得清清楚楚。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求的就是有人给他挖坑填土,有个好死。他不仅不能同意魏鑫隆拆庙,他还要把自己的坟头安排在平山寺旁边,笃定赖上菩萨了。
【四】
谢二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或是土里钻出来一样,突然挤进了平山镇的人群当中。比起他是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这些永远无解的问题,所有人更关心他什么时候离开。但他似乎来到平山镇就没打算走了。也不是因为他不走,而是宋定早把他留下来了。但宋定早又偏偏巴不得他早点滚出平山镇。
其实真正留下谢二莽的是平山寺。谢二莽刚来到平山镇的时候,穿一件臧蓝色的中山装,胸前撇着带有毛主席头像的徽章。嘴里念念有词,自诩为人民群众的孩子,劳苦大众的列兵。他受命于中央,任务是破除四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谢二莽最先找的便是宋定早,要宋定早配合自己的工作,主动拆掉平山寺,争取宽大处理。宋定早自然不会愿意,把谢二莽撵出了平山寺。
被撵出平山寺的谢二莽去找镇长理论。被门卫拒之门外。吃了闭门羹的二莽气不过,在镇政府和平山寺的后院墙各点了一把火。火没有燃起来,但敢惹当官的和活菩萨的名声却声名远播,二莽成了平山镇的名人。成了名人的二莽这些年一直在平山镇游荡,靠着翻刨垃圾堆和好心人的救济过活。得了人的好处,谢二莽会说上一句好人有好报。执行“任务”前嘴里会念叨着菩萨保佑,有年轻的混小子跟他打诨:“二莽,菩萨保佑你去烧呐,那天下美女都惦记着让我去强奸呀。”
在平山镇安定下来的二莽成了宋定早的死对头。他总是不定时收到中央的“指示”。放火是他唯一的伎俩,而这些年他点放多少把火,谁都数不清了。最厉害的一次是火苗窜上了屋顶,那次二莽被宋定早打断了一条腿。二莽像一条被汽车轧断后退的流浪狗,嘴里呜呜地哀嚎着,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残腿穿过四平镇的街道。
消失了半年后,谢二莽拖着那条断腿又回来了。回来的二莽继续接受中央的指示。
二莽除了恨透宋定早这个反动派,还恨另一个人,那就是暗中资助宋定早的魏鑫隆。如果没有魏鑫隆的资助,他或许早就完成了任务。但最近风向有变,魏鑫隆居然主动找上了他,并且要帮助他完成任务。不仅如此,还许诺给他建一处房子,再娶一个老婆。
“房子我给你建一处,二层楼。再给你娶一个媳妇儿,你想要怎样的媳妇儿?”魏鑫隆笑眯眯地看着二莽。
“两层够了,够了。媳妇儿我就要杨柳。”二莽嘿嘿地笑。
杨柳是魏鑫隆养在外面两个小妖精中的另一个。高个挺拔,长发飘飘。热天短裙,丝袜,高跟鞋,走在路上咚咚咚咚响。冬天一身皮草,穿着高跟皮靴也是咚咚咚咚响。就这咚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踩在全镇男人的心上发出来的,让每一个男人都兴奋,激动甚至痉挛。
“好。你把庙烧了。我让杨柳给你做媳妇儿。”魏鑫隆当然是骗二莽。“我给你两桶汽油,晚点让人给你送过来。”
魏鑫隆走了,汽油也送来了,二莽心里却打起了鼓。他魏鑫隆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阶级敌人。以前烧庙是受中央的指示,现在却是阶级敌人的指示,这一定是阴谋,是糖衣炮弹。杨柳的糖衣,糖衣倒可以要,房子就是炮弹,炮弹是要人命的。魏鑫隆这个阶级敌人要谁的命呢,要他二莽的命?
二莽准备找魏鑫隆弄清楚:“你让杨柳给我当媳妇儿,我去砸了宋定早的菩萨。房子我不要,庙我也不烧了。”
魏鑫隆睁大眼睛看着二莽。心想这王八蛋倒是一点不傻呀。
“杨柳给你当媳妇儿,你能让他跟你睡大街?”魏鑫隆诱骗着二莽。“你去把庙烧了,我办一个砖厂。烧出了砖就能给你盖新房子,有了房子你才能娶杨柳当媳妇儿。”
一听要办砖厂,二莽吼了一声“资本主义”,起身走了。
【五】
罗存义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老书记刘长海,老邻居谢中虎还有老干警王威。然后在这三个名字上重重地划了一个叉。罗存义缓了缓神,又写下自己的名字,也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叉。他要他们死,当然他也没想过自己要活下去。
罗存义在镇上无所事事地转了几天,多数时候他都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有人认出他的时候他也会对别人笑笑,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像是用刀刻剑削出来般。没两天,罗存义回来的消息全镇都知道了,他也知道了很多这些年镇上发生的事,有一件事一度让他感到眩晕、窒息,老干警王威两年前死了。
“谢中虎看见你从杨雪梅家中出来,你还想抵赖。”说着,王威重重一脚踹在蹲在墙角的罗存义头上。
“老实交代,早点说清了,少受点罪。”王威对着整整两天没有吃饭,被手铐铐在铁门上,脚尖勉强能靠着地的罗存义说,“你不要存着任何侥幸心理,我们有的是办法,我随便到外面抓几个流氓进来弄死你,再写一份报告,这案子也能结了。”
罗存义怕了,怕被揍,怕再也出不去了,怕这强加的冤枉他要永生永世地背着,怕这天大的仇再也报不了了。
王威死了,知道那个曾经折磨自己的王威死了,罗存义似乎也死了半截,心中憋着的靡坚不摧的怒火,早泄一般萎靡了。
还有谢中虎,这个撒谎的杂种也有莫大的罪。那天中午的确在杨雪梅外面碰过面,但罗存义和谢中虎一样只是经过那里,没想到这害了他一辈子。
“我看见罗存义埋着头,猫一样闪进杨雪梅家里。”谢中虎像一个火车闸道工一样轻易改变了罗存义一家的生活轨迹。
罗存义从屋里出来,手里带着锃亮的刀,远远看着躺在椅子上的谢中虎,他一步步逼近,他下定了决心,一刀插进谢中虎的胸膛,然后在警察赶到之前去干掉老书记刘长海。他们把他变成了罪犯,在罗存义心中他们就是他的罪犯,正义必须伸张,最后他再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他们的血债。他离谢中虎越来越近,躺在椅子上的谢中虎也看到了他。
突然屋里窜出一个约摸三岁的小孩,手里拿着剥好的糖果,一边叫着“爷爷”,一边跑到谢中虎身边。
罗存义停下了,仔细注视着谢中虎和小孩。小孩是要给谢中虎喂糖,但他太矮了,根本够不着。谢中虎的脑袋艰难地往下埋,但那微小的幅度依然吃不到小孩手中的糖。小孩拉着谢中虎的裤子想要往上爬,谢中虎用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帮他,另一只手放在腿上不停的抖动,幅度明显大很多。在爷孙俩艰难的努力后,谢中虎嘴里终于含住了那颗糖。小孩顺着谢中虎的身子滑下去,呵呵地笑。
罗存义的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容,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孩转身跑了。谢中虎的眼里噙满泪花。他艰难的招呼罗存义过去,闭上眼睛,泪珠滚到沟壑纵横的脸上。
【六】
罗存义把低桌子上布满尘埃的杂七杂八扔了一地,每一次破碎的声音都像一次怒吼。只是这吼声的凄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恨,恨把他的生活推进炼狱的人,恨自己居然像个娘们儿一样胆小怯弱。他重重地坐到从前父亲常坐的木制环椅上,目空一切,像一摊死肉。
魏鑫隆的出现虽然没有给罗存义指出一条康庄大道,却给他打开了犄角里的另一扇门,不然他要被活活憋死。他不怕死,甚至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他要的是公道,是天理。那些曾经毁了他的家庭,枉送了他大好年华的人必须得到审判,死也值了。
“出来了就好,以后好好过。这混蛋社会你不对它狠,他就对你狠。”魏鑫隆说了一大堆无关痛痒的话后见罗存义默不作声就开始诱导。“把老房子拆了,这没法住人了。起一院新房子,我出钱。到时候再相个对象,老了有个照应。我们是同学,这事包在我身上。”
罗存义死死地盯着魏鑫隆这个一脸横肉的儿时同学,不发一言。
“你别老盯着我呀,我说到做到。你把平山寺烧了。我说的都给你兑现。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罗存义闭上的眼睛。想到儿时每年都同父母去平山寺跪拜祈福的情景。断断续续,像散落的珠子再也收集不齐。那些虔诚与敬畏换来的却是无以言表的屈辱和不公,罗存义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既然你不能主持公道,没有天理那留你还有什么用,你不仁,我便不义。”罗存义咬着牙一字一顿。
“你放心,老同学,仁义行天下,我魏鑫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绝对给你兑现。”魏鑫隆看着怪诞的罗存义心里发怵。
“你杀了王威,你以为你就公义了。公义个屁,王威早该死了。三十年前就该死。”罗存义有些愤怒。
“该死,该死,那王八蛋活着的时候没少找我麻烦。”魏鑫隆附和道。
“刘长海,谢中虎也该死。你怎么不杀,留给我?留给我你就没公义了,你就是瞎子,是聋子,就是不仁不义。”罗存义吼道。
“该死,那两老东西也活不长了。这件事办妥了,在平山镇你就是爷,我说的。”魏鑫隆也吼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东门楼子高,我一句西门猴子骚,让屋里的气氛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像一首悲情愤恨的诗又像一首宛转悠扬的歌。
“天天拜你,年年跪你。凭什么?你又聋又瞎,就是个王八蛋。弄死你王八蛋。杀!”罗存义忽而喃喃自语。
“杀。该杀。”魏鑫隆搞不明白罗存义在说什么,只好附和。
“杀!”罗存义又吼了起来。
......
“你想清楚就来找我。”魏鑫隆有些害怕,甩下一句话匆匆走了。
【七】
罗存义去了鑫隆酒楼,枯蒿似的身形在霓虹闪烁中更显孤寂,大堂里的金碧辉煌刺得他睁不开眼。魏鑫隆匆匆把罗存义领进了包厢,并吩咐下面的人上好酒好菜。
“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哥,我就知道你不是卵的,棘手的事情还非得你来办不可。别看这偌大一个四平镇,装得人五人六的东西倒不少,真要干什么事,都是怂包,一个都指望不上,我呸。哥,你是一个办大事的人,我看上你的魄力和胆识,我知道找你准错不了。”魏鑫隆刚引罗存义坐下,就好一阵奉承。
罗存义没有说话。
酒菜上来了,连同酒菜上来的还有魏鑫隆的小妖精,杨柳。没等魏兴隆招呼,径直坐到了罗存义身边:“罗哥,你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啊,在咱们四平镇你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呐。”
罗存义看了看身边这个妩媚妖娆的女人,心里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来,罗哥,酒满上。我们魏总说了,干大事就得找你这样的人物。”杨柳把盛满酒的杯子端到罗存义跟前。
“来。哥,这件事你帮我办成后就是我魏鑫隆的亲哥,在四平镇你的事就是我魏鑫隆的事。我敬你!”说完,魏鑫隆一口干了。
“我没帮你,我是为我自己。”罗存义也一口干了。
“好,爽快。帮我就是帮你自己。别看现在你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往后啊,你就是苦尽甘来。”
话间,杨柳已经给二位续满了杯。
“罗哥,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咱们魏总在四平镇还是数一数二的人物,魏总的话在四平镇就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往后啊,你就是苦尽甘来,我敬你一杯。”杨柳站起身俯在罗存义耳边,一副献媚的样子。
“放把火就完事。也不是杀人偿命的大事。”
“我倒是想杀人。”罗存义看着杨柳,“可是没人可杀,该死的都死了,没死的离死也不远了。我杀谁,杀你啊?”
杨柳怔怔地看着罗存义,那双露出杀气的眼睛让她不寒而栗。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真会开玩笑,看把杨柳吓的,这样一个美人,你下得去手呀。”魏鑫隆赶紧缓了缓气氛。
“对嘛,罗哥,让你杀,你下得了手吗?”杨柳往罗存义身上靠去嗲声嗲气,“杀嘛,罗哥,杀嘛,下得去手吗?”魏鑫隆没有再躲闪,一把抱着了杨柳,目露凶光,像是要把眼前这个女人生吞活剥了。
魏鑫隆起身悄悄退出了包厢。
罗存义一只手在扭动的杨柳身上摩挲着,另一只手伸进了杨柳的内衣,狠狠抓着杨柳骄傲的乳房。杨柳对于这个沉默得如坚冰一样的男人有些畏惧,不再动了。罗存义把头埋在杨柳的胸脯上,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八】
太阳还被薄雾笼罩着,东方呈现出酡红色。伴随着嗞拉一声,坪山寺残破腐朽的大门打开了。
罗存义已经在大门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他不是等宋定早开门,他是在等正义,等公理。他在等寺庙里这些年少时年年跪拜号称主持公义和掌握着人间生杀大权的菩萨给他一个说法。他足足等了三十年,他不在乎多等一个小时。
罗存义前脚离开杨柳的卧房。杨柳后脚便去找了魏鑫隆,他们上了鑫隆酒楼的天台,杨柳偎依在魏鑫隆身旁在晨曦中等待着一场盛世烟火。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四平山上阒寂无声。
“狗日的杂种,想吃白食不办事。”魏鑫隆愤然地朝四平山走去,杨柳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你在这儿干嘛?”宋定早看到一脸阴沉的罗存义问到。
“杀佛。”
“杀谁?”
“杀佛。”罗存义提着两桶汽油往寺庙里走去。
“魏鑫隆让你来的吧?”宋定早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宋定早自然不能任他胡来,在门前拦下罗存义,死活不让进。宋定早哪里是罗存义的对手,三五下被掀倒在一旁。罗存义进了寺庙,打开汽油桶就朝菩萨身上泼。宋定早几次上来想要制止罗存义,都被掀翻在地。宋定早扑上去抱着罗存义的腿,像是沉重的镣铐又套在罗存义的腿上,他拖着宋定早踉踉跄跄地朝菩萨身上泼。
宋定早先是谩骂后来改为求情甚至到了磕头祈求的地步。罗存义皆不应答,只顾着着干自己手里的事。
“你出去。”罗存义扔掉空了掉汽油桶。
“我要陪着菩萨。”
“从现在开始,菩萨不用你陪了。我来陪。”罗存义朝着宋定早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滚。”
罗存义几次想要把宋定早弄出去。但宋定早也是发了狠,偏是不依,像一条死狗赖着罗存义。
魏鑫隆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了自己的盘算。本来只是叫罗存义来放把火,没想到他却是来一心求死。这样倒好,罗存义和平山寺一起灰飞烟灭倒省去很多麻烦事。这宋定早不值得同情,死了也不可惜,只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魏鑫隆想要四平山这块地,镇上已经沸沸扬扬了,寺庙烧了不是什么大事,再烧死了假和尚肯定会追究,到时候就不好处理了。救下宋定早,就说罗存义生无可恋,一心求死,谁也不能说这事和他有关系。就算宋定早心里清楚是他的主意,但宋定早还不得不承认这事不仅不是他干的,而且他还救了自己的命,留个人证。
魏鑫隆想到这儿赶紧跑上去:“老宋,命要紧,快跟我出去。”
“姓魏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你要遭天谴啊,快,你喊他走。我重新给你寻一块地,比这里好。”
“什么地不地的。老宋,快跟我出去,罗存义和菩萨有话要说,你让他们慢慢说。”魏鑫隆一边说,一边和罗存义把宋定早往外生拉硬拽。
每一步都很艰难,他们像三个在战场上难分难舍的战友。
宋定早极尽可能的咒骂出所有他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魏鑫隆摔了两跤,依然不离不弃的拖拽着宋定早。罗存义的动作有些机械,他只要菩萨给他公理,给不了公理的菩萨留着还有什么用。
当魏鑫隆看见谢二莽的时候,门已经关到了一半。即便魏鑫隆奔命一般地想要去阻止谢二莽,依然是迟了。魏鑫隆发狠地敲打着木门发成梆梆梆沉闷的响声。
“二莽,狗日的,你开门。你要做啥子?开门,老子弄死你。”
宋定早被甩在地上,木然地看着魏鑫隆,嘴角有一丝不易发现的笑。
罗存义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他用眼神和大大小小的菩萨交流,那种对视不是敬仰也非憎恨,像是好奇,像新生的婴孩扫视着新奇的世界一样。
谩骂和恐吓都无济于事。魏鑫隆像一个掉进陷阱,垂死挣扎的野猪。
“开门,二莽,你给我开门我让杨柳给你当媳妇儿。”
“糖衣炮弹。”
“砖厂建好,我给你盖新房,哪个狗日的才骗你。”
“资本家。该死。”
“罗存义还在里面呢,他杀过人你知道的吧,他说你再不开门他要弄死你。”
“流氓,杀人犯。该死。”
“老宋啊,老宋还在里面呢,他是我们的活菩萨,你不能乱来呀。”
“铲除一切牛鬼蛇神。”
“开门呀。王八蛋谢二莽,我操奶奶,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扒你家祖坟千千万万遍......”
谢二莽尝试了好几回,火苗终于扯了起来。扯起来的火苗像识路的骏马顺着罗存义泼洒的汽油窜了进去。魏鑫隆慌乱的扑打,却惹得满身火光,不停地扑腾、打滚,嘴里嗷嗷地叫着,像夜间房梁上发春的母猫。宋定早趴在地上,看着窜上房顶的火苗张狂地大笑,像是着了疯魔。罗存义看着烈火烤得菩萨身上的漆在火焰中融化,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泪水从深陷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隆冬,大雾。
谢二莽在河边捧起清冽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扛起腌臜一样的行李,念叨着未完待续的“任务”走出了四平镇......
四平山上热闹非凡,遍地狼藉的平山寺已经被清理了,政府出资准备在这里修建老年活动室。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家荟》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