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辞典》第四百一十首《登岳阳楼》(杜甫)
【篇目】
【作品介绍】
【注释】
【译文】
【作者介绍】
【赏析一~~赏析六】
【古风泊客一席谈】
登岳阳楼
【中唐·杜甫·五言律诗】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拼音版: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wú chǔ dōng nán chè , qián kūn rì yè fú 。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qīn péng wú yī zì , lǎo bìng yǒu gū zhōu 。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róng mǎ guān shān běi , píng xuān tì sì liú 。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作品介绍]
[注释]
[译文]
[作者介绍]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举进士不第,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汉族,河南府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最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宋以后被尊为“诗圣”,其诗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对穷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其诗被称为“诗史”。在艺术上,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尤长于律诗;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杜甫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跟另外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开来,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他忧国忧民,人格高尚,他的约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有《杜工部集》。诗艺精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备受推崇,影响深远。759-766年间曾居成都,后世有杜甫草堂纪念。
壹/
整体赏析
此诗为登楼抒怀之作。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诗人对洞庭湖向往已久,这是在叙事写景的行文中,自然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但这毕竟是过去的向往,登上了岳阳楼,其感情似乎应当是高兴。因为多年的向往实现了,一定高兴。但句中又见不到高兴的字眼,抽不出如愿以偿的情思。联系下文更是如此。实际上在这两句中“昔”与“今”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距离,作者把这段距离拉开,没有用简单的“喜”“悲”之词来填充它,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回味。古人说“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这里就是无字处。“昔”与“今”之间,天在变,地在变,国在变,人也在变。安史之乱,唐王朝由盛转衰,人民的深重灾难,杜甫个人的悲惨遭遇,这一切都凝聚在一起,凝聚在杜甫的心头,并随着诗人—起登上了岳阳楼。他高兴不起来。应当说“今上岳阳楼”是向往了多年不得登,如今才算是登上来了,这是一声长叹,长叹的内里是一团忧国忧民、伤时伤世的感慨。这一声长叹,就像那咏叹调的引子,开启了下面一个个乐章。这里还要注意到一个“水”字,题目是“登岳阳楼”,头一句却先写洞庭湖,第二句才写岳阳楼,而且是“洞庭水”不是洞庭湖。这个“水”字显然是要突出的,这是抓住了洞庭风光的主要特点,说明了下文主要是在“水”上做文章。
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两句紧扣上联的“水”字,虽没出现水字,却是专门写洞庭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向东南方向极目眺望,只见洞庭湖水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而吴地则被挤向了远远的东边,楚地则被远远地挤向了西边、南边。这景象,就好像洞庭湖水向东南伸展,把本来连在一起的吴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为两块。“坼”字用的很好,有动态感,仿佛湖水在延伸,大地被切割开。后一句“乾坤”就是天地,包括天地万物。“乾坤日夜浮”是说诗人站在岳阳楼上,四面眺望,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洞庭水,仿佛整个天地万物都被湖水漂浮起来,仿佛天地万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洞庭湖水上浮动漂游。“浮”字也有动态感,仿佛整个苍穹都被湖水托住的—个半球,而万物的运动,都是湖水荡动的结果。这两句都是写洞庭水,境界宏阔。一是极写水面的宽阔,二是极写水的力量。能够割裂大地,能够浮动乾坤,这是极写它的力量。而被割裂、被浮动东西之庞大,则显示出湖水的宽阔。这不是简单的夸张手法,这里有个视觉、感觉和想象的问题。由于地球是圆的,人的视觉是有限的,面对茫茫的湖水可能看不到岸边,即使看到了,远远望去也只是一条线,这就造成了湖水无限大,而远地十分狭小的感觉。诗人准确、真实地抓住了这视觉和感觉上的错觉,就把湖水描写成了四际无垠,仿佛大地四处都是水乡泽国,这是视觉感觉的真实。但诗人又借助想象,把本来看不到的吴楚大地和整个乾坤四际,也融进了这个视觉和感觉的画面。从而构成了一个想象的吴地楚地被裂开,整个乾坤被浮动的广阔无垠的画面。这就是借助想象而形成的意象。这是将想象中的更广阔的景象纳进了视觉画面的结果。这是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视觉错觉加上想象的产物,这是一个很成功的宏观意象。它的主要特点是境界广阔、气魄宏大。像这样大的宏观意象、气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是很少见的。如孟浩然也有咏叹洞庭湖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但没有杜诗境界更为高远。这两句是写景,但不能看成是纯写景,写景中渗透着诗人的胸怀。“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透露唐王朝的分裂衰败和国势的不安定。
颈联“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两句是写诗人自己的处境。“无一字”指的是没有一点消息,一点音信。“亲朋无一字”写出了诗人的孤苦,但主要是音信断绝,自己不了解朝里和地方上的情况,即整个国家的情况。这对一个念念不忘君王,不忘国家,不忘人民的诗人来说,是一种被社会忘记的孤独感,他在精神上无疑是很痛苦的。“孤舟”是指诗人全家挤在一条小船上飘泊度日,消息断绝,年老多病,孤舟漂泊,其精神上、生活上的惨苦可以想见。理解这两句应与前两句联系起来看,前两句是远望,随着湖水向四际望去,水天相接,联想到吴楚,联想到整个乾坤。这两句近看,看到了孤舟,孤舟是近景中映入眼帘最能触动他的东西。于是使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和处境。可以说这两联都是由观景引出,只不过前两句以写观景所见为主,后两句以写观望所见而引起的联想为主。这两联在内涵上也是一脉相通的。表面看起来毫无联系,实际上是一脉相通的。既然这后两句是写他的孤苦悲惨处境,由此应推想到前两句也绝非是单单写景,实际上前两句是借写远景象征性地、比拟性地暗示国势的动荡不安。这里包含着安史之乱的后遗症:唐王朝的衰败,人民的痛苦,外族的侵扰,国家的四分五裂和社会的不安定,栋梁之臣的缺乏等等,这一切都是杜甫飘泊中念念不忘的大事。正是由于诗人心中牵挂着国事民事,才牵肠挂肚。所以当他看到广阔无垠洞庭湖水时,也会想到仿佛大地裂开了,乾坤在日夜不停地浮动。从杜甫一贯的优国忧民的思想境界来看,他登上岳阳楼极目远眺,也必定会想到这些。可以说没想到这些就不是杜甫。也正是由于诗人胸中翻腾着叫人牵肠挂肚的国事民事,所以就很自然地勾起了自己不能再施展抱负的痛心。于是这孤舟飘泊,老弱多病,消息也听不到的可悲处境,也就顺理成章地涌上心头。这两联中,上联境界极大,下联境界却很小,大小相映成趣,其间也包孕着诗人的无限感慨。就景象来说,上联展现的是浩瀚的洞庭湖水,下联则画出了水面上的一点孤舟。湖水动荡,孤舟飘浮,虽然大小悬殊,却统一在一幅画中。如果将洞庭湖水比作整个国家,那么那一点孤舟就是诗人杜甫自己。这里是象征,这鲜明对照的谐调之中,既包含着诗人对自己终身遭遇的痛心和不平,也体现了诗人将自己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诗人站在岳阳楼上,望望湖水,看看孤舟,想到国家,想到自己,万种感慨,萦绕心头。“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乾坤”与“孤舟”对比,阔大者更为浩渺,狭小者更显落寞。
尾联“戎马关山北。”从诗人来说,从洞庭湖向长安望去,隔着一道道关,一座座山,而战火就在北面燃烧。具体指的是当时吐蕃入侵,威胁长安,战争不息,国家不得安宁。“凭轩涕泗流”是说杜甫倚靠岳阳楼的窗户,向北眺望,虽然隔着道道关山,他看不到长安,也看不到战火,但在他心中却呈现出吐蕃入侵,长安危急,人民遭难的情景,于是他就禁不住伤心的老泪纵横了。这两句是两个景象:一个是西北长安附近的战火,一个是岳阳楼上倚窗眺望的老诗人。两者构成了一幅画,前者是诗人心中想到的,后者是诗人自身实景。长安与岳阳楼相距千里,但在诗人心中却没有这个距离。这真是身在洞庭,心在长安。孤舟虽小却装着整个天下。衰老多病的躯体中,仍然跳动着—颗忧国忧民的志诚之心。同时“戎马关山北”一句,明确写出了诗人在登岳阳楼时心中想的是国家的不安宁。这就更可以说明了第二联绝非仅仅是写景。第三联也决不只是写自己的孤苦无依。“凭轩涕泗流” 一句中,则凝聚着诗人对国家时局、自己孤苦处境比照后,感到无可奈何,感到万分压抑的感情,非常形象而深刻地显示出杜甫晚年时的精神痛苦。精神痛苦主要是无可奈何。
这首诗意境开阔宏丽,表现手法变化多样。首联叙述,交代登楼缘由;颔联描写,绘制宏阔壮观图景,又运用比喻,增强了作品的生动性;尾联又运用了抒情写法,揭示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开拓了作品的意境。同时作品内容和感情两方面都有大跨度的跳跃。从内容方面说,首联蕴含了“昔”与“今”的时间跳跃过程,并由写自己推进到颔联写洞庭湖,又有一个从小到大的跨度。在写景中,又由吴、楚之地面到日、月之天空的空间跳跃。颈联转回自身的描写,又有一个从大到小的跨越。尾联扩展到国事的描写,又是一个从小到大的跨越。在写国事时,又有一个从国难到诗人感情的跳跃。这就构成了纵横开阔,跳跃性强的特点。从诗人的感情发展脉络上说,首联蕴含喜悦,颔联带有雄壮,颈联转为凄苦,尾联变为悲伤。诗人的感情随着诗篇的进展,显示出不断变化,跳跃性强的艺术特点。
名家点评
宋代唐庚《唐子西文录》:过岳阳楼,观杜子美诗,不过四十字尔,气象宏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余诗虽大而小。
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皆见称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岳阳城赋咏多矣,须推此篇独步,非孟浩然辈所及。
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岳阳楼天下壮观,孟杜二诗尽之矣。中二联,前言景,后言情,乃诗质一体也。
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刘曰: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颔联)。
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刘辰翁曰:五、六略不用意,而情景适等。赵云龙曰:句律浑朴。盛唐起语,大率如此,三、四高绝。
明代胡应麟《诗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浩然壮语也,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气象过之。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诗评选》:出峡时摄汗漫于整暇,不复作“花鸟无私”、“水流不竞”等语。起二句得未曾有,虽近情而不俗。“亲朋”一联,情中有景。“戎马关山北”五字卓炼。此诗之佳亦止此。必推高之以为大家,为元气,为雄浑壮健,皆不知诗者以耳食不以舌食之论。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定远云:破题笔力千钧。岳阳楼因洞庭湖而有,先点洞庭,后破“登”字,迎刃之势,……上下各四句,直似不相照顾;仍复浑成一气。非公笔力天纵,鲜不顾此失彼。
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杜作前半首由近说到远,阔大沉雄,千古绝唱,孟作亦在下风。
清代黄生《唐诗摘钞》:亲朋无一字相遗,老病有孤舟相伴,各藏后二字,名“歇后句”。题是登岳阳楼,诗中便要见出登楼之人是何身分;对此景作此诗,是何胸次,如此诗方与洞庭岳阳气势相敌。
清代黄生《杜诗说》: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搁笔也。
清代张谦宜《茧斋诗谈》:“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十字写尽湖势,气象甚大。一转入自己心事,力与之敌。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元气浑沦,不可凑泊,千古绝唱。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三、四雄跨今古,五、六写情黯淡。著此一联,方不板滞。孟襄阳三、四语实写洞庭,此只用空写,却移他处不得,本领更大。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黄生云:写景如此阔大,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愚按: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然玩三、四,亦已暗逗辽远漂流之象。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王阮亭云:元气浑沦,不可凑泊,高立云霄,纵怀身世。写洞庭只两句,雄跨今古。下只写情,方不似后人泛咏洞庭诗也。
清代谭宗《近体秋阳》:元气浑灏,目无今古。
清代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吴楚”二句雄伟,雅与题称。此作与襄阳《临洞庭》诗同为绝唱,宜方虚谷大书毬门,后人更不敢题也。
清代梁章钜《浪迹丛谈》:徐筠亭时作曰:“孟襄阳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少陵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揖,端居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摄归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语以称之,必无可称而力蹶无完诗矣。”
贰/
此诗是杜甫诗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称为盛唐五律第一。从总体上看,江山的壮阔,在诗中互为表里。虽然悲伤,却不消沉;虽然沉郁,却不压抑。反映了其关心民生疾苦的风格。
首联虚实交错,今昔对照,从而扩大了时空领域。写早闻洞庭盛名,然而到暮年才实现目睹名湖的愿望,表面看有初登岳阳楼之喜悦,其实意在抒发早年抱负至今未能实现之情。用“昔闻”为“今上”蓄势,归根结底是为描写洞庭湖酝酿气氛。
颔联是洞庭的浩瀚无边。洞庭湖坼吴楚、浮日夜,波浪掀天,浩茫无际,真不知此老胸中吞几云梦!这是写洞庭湖的佳句,被王士禛赞为“雄跨今古”。写景如此壮阔,令人玩索不尽。
颈联写政治生活坎坷,漂泊天涯,怀才不遇的心情。“亲朋无一字”,得不到精神和物质方面的任何援助;“老病有孤舟”,从大历三年正月自夔州携带妻儿、乘舟出峡以来,既“老”且“病”,飘流湖湘,以舟为家,前途茫茫,何处安身,面对洞庭湖的汪洋浩淼,更加重了身世的孤危感。自叙如此落寞,于诗境极闷极狭的突变与对照中寓无限情意。
尾联写眼望国家动荡不安,自己报国无门的哀伤。上下句之间留有空白,引人联想。开端“昔闻洞庭水”的“昔”,当然可以涵盖诗人在长安一带活动的十多年时间。而这,在空间上正可与“关山北”拍合。“凭轩”与“今上”首尾呼应。
首联叙事,颔联描写,颈联抒情,尾联总结。通篇是“登岳阳楼”诗,却不局限于写“岳阳楼”与“洞庭水”。诗人屏弃眼前景物的精微刻画,从大处着笔,吐纳天地,心系国家安危,悲壮苍凉,催人泪下。时间上抚今追昔,空间上包吴楚、越关山。其身世之悲,国家之忧,浩浩茫茫,与洞庭水势融合无间,形成沉雄悲壮、博大深远的意境。
这首诗意境开阔宏伟,风格雄浑渊深,是杜甫诗中的五律名篇,前人称之为盛唐五律第一。从总体上看,江山的壮阔,与诗人胸襟的博大,在诗中互为表里。虽然悲伤,却不消沉;虽然沉郁,却不压抑。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蔡绦《西清诗话》说:“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全诗纯用赋法,从头到尾都是叙述的笔调。以往一些学者认为诗用赋法,没有形象,没有诗味。事实上,赋法是诗歌形象化的重要手法,其特点是不注重诗的语言和局部事物的形象化,而着力创造诗的总体意境。《登岳阳楼》正是运用赋法创造艺术形象的典范。它所达到的艺术境界,已经使人不觉得有艺术方法的存在,甚至不觉得有语言的存在,只觉得诗人的思想感情撞击着心扉。
全诗以自叙和抒情为主,真挚感人;写景只是三,四两句,既是实写,又想象,一“坼”一“浮”,把洞庭湖的气象描绘得壮阔而又生动。
杜甫晚年在西南漂泊,他怀念长安,曾写过两句诗:“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他年轻时在长安住过很久,他的先祖杜预也是长安人,所以长安既是当时国家的首都,又是他的故乡。中国人的乡土观念一向很重,杜甫也是,他想回乡终老,于是开始从四川出发还乡,可是没有回到长安就病死途中。当时长安在安史之乱沦陷后,又在肃宗之后的代宗时期一度沦陷在西藏吐蕃人手中,而且唐朝从玄宗后期到肃宗时代,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威信,地方上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所以从四川到长安的陆路很不平静,只能依靠水路。这首诗就是写杜甫在旅途中坐船来到湖南,登岳阳楼的感触。
一个人如果对国家、民族有感情,那么他对于国家的历史、山川就会有一种特别亲切之感。“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这两句看似平常,可在“昔闻”与“今上”之间展现了杜甫怀思向往的丰富感情,以及经过怀思向往后真正来到此地的欣喜。“洞庭水”在中国文学中很有名,《楚辞》“九歌”中就说“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孟浩然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中写“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岳阳楼就在洞庭湖的岸边上。
“吴楚东南坼”,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期有吴国和楚国,相当于今天的江苏及两湖一带。人们如果从岳阳楼的高处向下看,是很广大的一片湖水,没有什么东西遮拦。杜甫说:顺着没有遮拦的湖水向东南望去,是古代的吴国和楚国。“坼”本来有分开的意思,这里指吴和楚分开的边界。吴楚的边界代表了他对祖国疆土的一份感情。放眼望去,多么辽远的疆土,中国幅员辽阔,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哪些地方是安定的?哪些地方还在战乱?杜甫把所有的感情用这么短的句子表达出来,真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妙处。
接下来是“乾坤日夜浮”,在《易经》中,“乾”代表天,“坤”代表地。站在岳阳楼中,上面是无际的天光云影,下面是无边的波涛起伏,波涛映照着天光云影的起伏,就好像天空在湖水中动荡。这两句写出了洞庭湖水的浩渺无涯。中国诗歌常讲气势,这两句的气势非常雄伟,整个天地都在笼罩之中。
文学创作有写实的一派,也有象征的一派。有人写实就没有象征意味,有人用象征就完全脱离了现实。杜甫善于写实,他的写实却常带有象征的意味。在“乾坤日夜浮”的浩荡无涯之中,他同时唤起了读者的另一种感受——天地都在动荡,从而产生进一步的联想——他自己的流离颠沛和整个国家的动荡不安。于是整首诗就由前面的欣喜转到另一种情感了。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这句是诗人心灵上很微妙的一种转折。乍看起来,这两句悲哀的叙写好像与“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那种欣喜是迥然不同的感情,可他有一句“乾坤日夜浮”在中间,就从大自然的雄伟浩瀚转移到了人世间动荡不安的感情,所以紧接着就写个人不幸的遭遇。他说:经过多年战乱,道路上常常阻隔不通,很多亲戚朋友连一个字的消息都没有了。杜甫一生都在饥寒交迫之中,他的身体很快就衰老了,所以是“老病”。杜甫早年“窃比稷与契”,可是到头来只换得“老病有孤舟”。所以他说:我年轻时的理想很高,可最终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在外流落了那么久,现在老了,想回到故乡去,我的希望就在这一条船上了,只有它可以载我回到希望到达的地方。
杜甫在身体衰老多病、生活困顿流离的时候,关心的是什么呢?——“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唐朝从安禄山叛乱以后几乎就没有停止过战乱,“戎马”即指代战争。他说:我们的国家还有多少战争、多少叛乱、多少外族的侵略没有平定下来?我流落岳阳,倚靠着岳阳楼上的轩窗,向外看到祖国大好河山的时候,想到北方还有这么多战乱没有平定,真是涕泪交流。“涕泗流”可见痛哭流涕的样子。杜甫经过这么多挫折困苦,可他对于国家民族的关心始终没有磨灭,一直到临死之前都如此,这才是真正的杜甫。
杜甫的诗歌主要体现了他对于国家和人民的关怀,因为这份关怀出自他的天性,他的胸襟比一般人博大,感情的分量也比一般人厚重。他把道德伦理的感情与他自己私人的本性情感结合起来,打成一片。他所写的那种对于国家、对于人民大众的情感是如此真挚、深厚、博大,这也正是造成杜甫在古典诗歌上“集大成”的重要原因。
肆/
杜甫一生,除了青年时代过得比较快意外,大部分时间是在艰难潦倒中度过的。公元七五九年,诗人在秦州、同谷一带几经淹留,又在荒山寒峡之间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最后来到成都,由于友人的帮助,在城西的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总算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场所。从此,诗人饱经丧乱的心得到了和平而宁静的大自然的抚慰,我们高兴地听到了诗人“长夏江村事事幽”这样充满喜悦之情的歌声。然而好景不长,公元七六五年四月,诗人的好友、剑南节度使严武病死,诗人失去了依靠,便离开成都,乘舟东下,于次年漂泊到夔州。这次出行,诗人是有势不得已的苦衷的。他在《去蜀》一诗中愤然写道:“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关山险阻,遍地干戈,本不应作远游,故曰“转作”。转是反的意思。所以金圣叹说:“看他‘游’字,下得愤极!”夔州二年,诗人创作了《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大量诗作。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诗人的胸膛里,仍然激荡着忧国忧民的深厚感情; 只是随着诗人年龄、心境的变化,诗的感情由炽烈而趋向萧飒,韵调转见悲怆,格律也更加严谨。公元七六八年,诗人自夔州出峡,到江陵、公安、岳阳一带,过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生活,一条小船成了诗人唯一的栖身之所。《登岳阳楼》就写在流寓岳阳之时。这时诗人已经57岁。国家多难,个人境遇异常坎坷,加上疾病缠身,亲友的关系又完全断绝。但是,“落日心犹壮”,诗人身在草野,心忧社稷。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忠义奋发而又悒郁孤独的复杂心情,登上了他渴欲一见的海内名胜岳阳楼。壮阔伟丽的湖山,潦倒穷愁的身世,万方多难的时势,一齐奔向诗人眼底,注入诗人心头,这就构成了这首诗涵浑苍茫,千汇万状的基调。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县城的西门上,面对的洞庭湖是我国有名的五湖之一,诗人早已心往神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怎能不使人快意呢? 诗一开头,诗人就巧妙地运用“昔闻”、“今上”的对比句,十分流畅自然地道出了渴欲一见而夙愿终偿的欣悦心情。
三、四两句极力描写洞庭湖的景色。要写好这一联,难度是很大的。因为用寥寥十个字,要典型地概括出洞庭湖的雄伟气势,本来就很不容易。何况这样的名楼,前人题咏很多,佳句也争奇竞秀; 尤其是“风流天下闻”的孟浩然,早就写下了“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甘拜下风之感呢! 可是,诗题既是 《登岳阳楼》,又不能不写岳阳楼的壮观。诗人这时似乎面临一场严格的考试。然而,我们用不着为诗人担心,他有气吞云梦的胸襟怀抱,有融铸万物的艺术才华,他的凌云健笔一挥,终于写出了光掩前人的名句: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上句说,洞庭湖汪洋万顷,好象把处于它东方的吴和南方的楚这片广大的原野,给以中分,打开一个缺口一样; 下句说,太阳和月亮好象就在湖里升降出没,昼夜不停。十个字,异常生动地写出了洞庭湖的壮伟开阔,横无际涯。诚如诗评家所说:“虽不到洞庭者读之,可使胸次豁达。”
五、六两句,由以情注景到直抒胸臆,直写登楼所引起的个人身世之感。多年“漂泊西南”的艰苦岁月,使诗人和亲朋的书信往来完全断绝;“亲朋无一字”,确是沉痛地写实。“老病”呢,也包含了极其凄苦的内容:57岁,本已是迟暮之年,加上困守长安时,诗人就患了肺病和恶性疟疾,在成都时,又患风痹,到夔州后,病况加重,右臂偏枯了,左耳也聋了,牙齿也一半脱落了,因此,这个“病”字,决不是无病呻吟。迟暮之年,多病之身,孤舟一叶,异地飘零,这境况是够凄绝的了。和上一联极其开阔的境界比较,一阔一狭,泾渭分明,似乎极不相称,极不相干; 然而正如清人查慎行所说:“于开阔处俯仰一身,凄然欲绝。”此中有着极其自然的内在联系。因为境界的空阔,在一定情况下,往往能逗引或加强人们的飘零孤独之感。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呼喊; 北朝民歌中,也有“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的咏叹。此时此地,给诗人杜甫增加“飘飘托此身”之感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涵浑苍茫的“旷野”啊!
尾联“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清人黄白山认为:“胸襟气象,一等相称”。这是很有见地的。因为“穷年忧黎元”的诗人,决不会一味沉溺于个人的凄楚身世里; 使得诗人“凭轩涕泗流”的,乃是“致君尧舜上”的宏大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乃是“苍生有环堵”的大庇天下志愿化为乌有,乃是“立国自有疆”的安边定远思想终成泡影。置身名楼,登临送目,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诗人怎能不“更思戎马泪沾巾”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胸襟气象,一等相称”,那是恰切不过的:胸襟,是杜甫的博大胸襟; 气象,是洞庭的壮阔景象,二者浑然一体,真是情景相生。如果忘记了这点,而单单在“转入”二字上纠缠,认为仅仅是写作手法问题,那就不但会大大削弱全诗的思想光辉,而且也不符合诗人创作时的实际感受。因为没有思想作基础,这“戎马关山北”五字是“转”不出来的。同时,杜甫在写作此诗时,也并不是为了取得所谓“相称”才来这样“转”的。十六年前,杜甫写《登慈恩寺塔》诗时说过:“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那时安史之乱还未发生,唐王朝正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局面; 可是,看出了国家危机四伏,先天下而忧的杜甫,就不能不“翻百忧”,何况现在京师的北面边防正鼙鼓喧天呢? 据《通鉴》卷二百二十四:“大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万众寇灵武。丁卯,吐蕃赞摩二万众寇邠州,京师戒严……”“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尽管身往南走,然心则未尝一日忘怀朝廷。很显然,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是不会有什么超世绝尘的“旷士怀”的。“凭轩涕泗流”,正是这种关怀国事、而又报国无门的痛苦心情的真实流露。
这首诗,写于诗人逝世前一年,正是“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时候。从诗的对仗、用典和其它艺术表现手法上,特别能看出诗人对律诗用功之深。本来,律诗的开头两句是可以不必对仗的。由于诗人运用对仗这一手法十分自如,所以随手写来,即成佳对:从“昔”到“今”,由“闻”而“上”,对得那样流畅自然; 岳阳之胜在洞庭,登上岳阳楼,眺览洞庭水,我们仿佛听到诗人由衷的赞叹:“啊! 果然名不虚传呀!”可贵的是,这些意思,诗人并不需要借助更多的抒情文字来说明,而是通过工整的对仗来显示:昔闻其名,今历其境,从对仗中可以看出一种溢于言外的快慰之情。
在用典上,这首诗更是达到了神化的境地。“东南坼”,本是从《史记·赵世家》中“地坼东南”一语浓缩而来;“日夜浮”,则似乎是受《水经·湘水注》的启迪:“洞庭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其中”。当然,曹操在《观沧海》中也写过“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诗句。这些典故,有力地帮助了全诗意境的开拓。但是,我们会感觉诗人在用典吗? 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天然浑成的天章云锦,只是姿态横生的流水行云。这种炉火纯青的冶炼工夫,我们只有从诗人自己的体会中去找答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在表现手法上,诗人娴熟地运用映衬和对比,使读者受到强烈的感染。如三、四句写得极为开阔,而紧接的五、六句则写得极为黯淡。天地如此广阔,诗人的处境却狭窄到这种地步,“诗境阔狭顿异” (黄白山语),前后映衬,使人倍觉难堪。在全诗的起结上也是如此:从乘兴登楼起笔,以涕泪交流收篇,喜和悲的映衬是那样的鲜明强烈,使读者清楚地看到了一颗忧乐关乎天下的赤子之心。
总之,这些艺术手法,诗人运用起来是如此得心应手,以致使人看不出任何斧凿痕迹。“成如容易却艰辛。”这里倾注了诗人多少心血啊! 所以,这首诗在刻满了“唐贤今人诗赋”的岳阳楼上名列前茅,成为千古绝唱。方回 《瀛奎律髓》云:“尝登岳阳楼,左序毯门壁间,大书孟 (浩然) 诗,右书杜诗,后人不敢复题。”这一叙述是可信的,因为郑谷在 《卷末偶题》中说过:“七岁侍行湖外去,岳阳楼上敢题诗。”“敢题”显然是针对“不敢复题”而发的。晚唐时即已如此,何况“后人”。现存的岳阳楼许多名联,都高度评价了这首使湖山生色的名作。如:
吴楚乾坤天下句
江湖廊庙古人心
吴楚乾坤,指的就是诗的三、四句。又如:
后乐先忧,范希文庶几知道
昔闻今上,杜少陵始可言诗
昔闻今上,指的就是诗的起联。
还有人在题咏中,把这首诗列为岳阳楼四绝之冠。这四绝是:“杜少陵五言绝唱; 范希文两字关情; 滕子京百废俱兴; 吕纯阳三过必醉。”从这些评论里,我们可以想见杜甫的 《登岳阳楼》为人们喜闻乐道之一斑。
伍/
这首诗的意境是十分宽阔宏伟的。
诗的颔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说广阔无边的洞庭湖水,划分开吴国和楚国的疆界,日月星辰都像是整个地飘浮在湖水之中一般。只用了十个字,就把洞庭湖水势浩瀚、无边无际的巨大形象特别逼真地描画出来了。
杜甫到了晚年,已经是“漂泊西南天地间”,没有一个安居之所,只好“以舟为家”了。所以下边接着写:“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亲戚朋友们这时连音信都没有了,只有年老多病的诗人泛着一叶扁舟到处飘流!从这里就可以领会到开头的两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本来含有一个什么样的意境了。
这两句诗,从表面上看来,意境像是很简单:诗人说他在若干年前就听得人家说洞庭湖的名胜,今天居然能够登上岳阳楼,亲眼看到这一片山色湖光的美景。因此清人仇兆鳌就认为:“‘昔闻’、‘今上’,喜初登也。”(《杜诗详注》)但仅这样理解,就把杜诗原来的意境领会得太浅了。这里并不是写登临的喜悦,而是在这平平的叙述中,寄寓着漂泊天涯,怀才不遇,桑田沧海,壮气蒿莱……许许多多的感触,才写出这么两句:过去只是耳朵里听到有这么一片洞庭水,哪想到迟暮之年真个就上了这岳阳楼?本来是沉郁之感,不该是喜悦之情;若是喜悦之情,就和结句的“凭轩涕泗流”连不到一起了。我们知道,杜甫在当时的政治生活是坎坷的,不得意的,然而他从来没有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韵》)的抱负。哪里想到一事无成,昔日的抱负,今朝都成了泡影!诗里的“今”、“昔”两个字有深深的含意。因此在这一首诗的结句才写出:“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眼望着万里关山,天下到处还动荡在兵荒马乱里,诗人倚定了阑干,北望长安,不禁涕泗滂沱,声泪俱下了。
这首诗,以其意境的开阔宏丽为人称道,而这意境是从诗人的抱负中来,是从诗人的生活思想中来,也有时代背景的作用。清初黄生《杜诗说》对这一首诗有一段议论,大意说:这首诗的前四句写景,写得那么宽阔广大,五、六两句叙述自己的身世,又是写得这么凄凉落寞,诗的意境由广阔到狭窄,忽然来了一个极大的转变;这样,七、八两句就很难安排了。哪想到诗人忽然把笔力一转,写出“戎马关山北”五个字,这样的胸襟,和上面“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联写自然界宏奇伟丽的气象,就能够很好地上下衬托起来,斤两相称。这样创造的天才,当然就压倒了后人,谁也不敢再写岳阳楼的诗了。
黄生这一段话是从作诗的方法去论杜诗的,把杜诗的意境说成是诗笔一纵一收的产物,说意境的结构是从创作手法的变换中来。这不是探本求源的说法。我们说,诗的意境是诗人的生活思想从各方面凝结而成的,至于创作方法和艺术加工,炼字炼句等等,只能更准确地把意境表达出来,并不能以这些形式上的条件为基础从而酝酿成诗词的意境。昔人探讨创作问题,偏偏不从生活实践这方面去考虑,当然就不免倒果为因了。
大历三年(768)冬,杜甫由湖北公安往岳阳时写了一首《晓发公安》诗。诗云:“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杜甫一身疾病,靠药物扶持,浪迹江湖,漂泊无依。“无前期”是说行止漫无目地;“随所之”是说走到哪算哪儿。是年十二月,诗人终于行至岳阳城下写了这首意境雄阔,风格沉郁的诗。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岳阳楼在岳阳县城西门上,下瞰一望无际的洞庭湖。一楼一湖堪称海内闻名的景观。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对开始两句这样注释:“昔闻,今上,喜初登也。”今天许多研究者亦多从此说,认为道出了诗人渴望一见而素愿终偿的欣悦,或云其“始而喜,继而悲,终而涕泗横流。”可我却怎么也看不出诗人有丝毫的欣喜。诗人漫无目的,流寓于此,见天下奇观的岳阳楼,和宇内第一巨浸的洞庭湖,一变耳闻为目睹,顿时产生一种空阔高远之感。诗人来不及整理纷乱的思绪,将那昔日所闻与今日所见脱口道出,是那么自如寻常。也许正是由于“昔闻”、“今上”四字下得自然寻常,才使后世读者无不真切地体会到这两句诗份量之沉重。清佚名《杜诗言忘》谓此四字“使他人所欲极力铺张而犹恐不及者,他(指杜甫)却早已轻轻和盘托出”。又说“昔闻、今上四字固善写景,又有深情。盖昔闻此水时,只在天末,未必今生果能目睹,乃不料乱离漂泊,一程一程,竟流落到此。是今日之上,又迴于昔闻之意外也”。这段阐释与杜公本意颇相吻合,其可贵处,在于看到了诗的后面有一个“乱离漂泊,一程一程,竟流落到此”的背景。如此看来,起句似无“喜”可言的。故此,我以为老杜此诗开始即定下了沉郁的基调,而且万端感慨一经引发便无可遏止。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面对广袤的天地,诗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上句说洞庭湖万顷汪洋,仿佛把东面的吴与南边的楚裂开一个大缺口。下句说天地好象昼日漂浮于洞庭之中。洞庭湖乃天下奇观,自古骚人墨客写下不少诗句表现其壮阔。如“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四望疑无路,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其中尤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为空旷雄壮。然而,自杜公此联诗后,其气象闳放,涵蓄深远,使后人不复敢题,有“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的称颂。一诗之中,“吴楚”二句已尽大观,使不曾临洞庭者,若可胸次豁达,真可谓雄跨千古。吴楚跨荆扬二州,属东南半壁,其方圆数千里。诗人临湖送目,见水势之雄伟,直似分坼吴楚。乾坤本载洞庭,而眼前此湖,反若转浮乾坤。诸家所解皆从不同角度道出此联诗的雄浑气势,这当与老杜“几吞云梦”的胸襟气魄分不开。一般注释者都宥于“上四写景,下四言情”的局限,认为“后面四句只写情,才是自家诗,所谓诗本性情者也。”(《杜臆》)倒是浦起龙的《读杜心解》中论得较为通彻:“玩三、四,亦已暗逗辽远漂泊之象。”其实,颔联两句与首联一样,表面看上只是描叙,与诗人主观情感似有所隔,然而“昔闻”、“今上”的叙述中和“吴楚”、“乾坤”的描写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悲楚之情,如此阔大的景物包蕴了诗人极度的抑郁。因之,当此登临纵目之际,多少年蓄积于胸无所发泄的不平,一时间喷薄而出,与那广阔的洞庭湖水融和在一起。说“吴楚”两句是景语固然不错,但是倘见出这景语中“辽远漂迫之象”确是深了一层。顺此脉路往下读去,自可听出诗人那阵阵不平之鸣。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颠沛流离至此,亲朋不见已堪称孤寂,且亲朋一字俱无,则愈长歌当哭。老病随身,孤舟一具,如此情形,人何以堪?黄生曰:“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他把“五六自叙”看作是“诗境”,而且由阔转“狭”,这是不妥的。前半写景雄阔,拓出一个高远浑厚的诗境,诗人置身此境,顿觉天地之大,吾之独微,所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无”、“有”二字对比,所无者为亲朋一字,所有者为老病孤舟,这境界不可以说“狭”。王士禛评此诗“元气浑沦,不可凑泊;高立云霄,纵怀身世。”《杜诗镜铨》引俞犀月语云:“次联是登楼所见,写得开阔;颈联是登楼所感,写得黯淡;正于开阔处见得俯仰一身,凄然欲绝。”可见这洞庭之景观与诗人之情怀水乳交融,浑然成阔大之诗境。如果仅有“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高立云霄之景,而舍此“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纵怀身世之情,则断不能造出此境。杜甫漂泊西南的艰难生活已经将近十年,亲朋日远,音信全绝,一身多病,以舟为生,其羁旅穷愁之叹,不绝如缕。不料在此绝境之中,上得昔日闻而未见的岳阳楼头,一睹洞庭奇观,其感慨遥深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十余年前诗人曾有“忧端齐终南(《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慨叹的话,那么而今却将那“老病孤舟”的落寞之情寄托于坼吴楚、浮乾坤的洞庭湖中,则可谓“愁与洞庭深”了。
末联“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与全诗终成一脉。诗人独立南方,却突然遥写关山之北,可谓“于题外树此大帜。”(《杜诗言志》)据《通鉴》卷二百二十四载:“大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万众寇灵武。丁卯,吐蕃尚赞摩二万众寇邠州,京师戒严,邠宁节度使马璘击破之。九月,命郭子仪将兵五万屯奉天以备吐蕃:朔方骑将白元光破吐蕃二万众于灵武。吐蕃释灵州之围而去,京师解严。十一月,郭子仪还河中,元载(宰相)以吐蕃连岁入寇,马璘以四镇兵屯邠宁,力不能拒,乃使子仪以朔方兵镇邠州。”可知西北边关正多事之秋。“戎马”句或指此事。杜公遥想当年,抱负莫大,如今皆成破碎。国事家事,事事爱莫能助,诚为大痛,禁不住老泪横流。读至此实在令人怆然涕下。
《登岳阳楼》自始至终笼罩在悲忿愁苦的氛围中。生平之所遭际,郁结于胸,适逢洞庭之博大壮阔,一时形为慷慨悲歌,遂为千古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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