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刘玉明《风雨大清河》(十六)
【作者简介】刘玉明,四川三台县人,生于1979年,四川省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小说创作,有短、中、长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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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清河酣睡在夜的静寂里,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柔软缠绵地在屋瓦上街巷里流动,顺着屋瓦的缝隙溜进被窝里,淡淡的腥气缱绻在人的鼻腔里,无比舒适。老太爷有醒觉的习惯,借着走廊上的灯光看躺在床上的了凡,这女人猫儿似的乖觉,光亮的头皮上长出了细密的发丝。
了凡被素清和小宛弄到大院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哭过几回。素清劝慰说:“人生一世还不是为个享受,吃好穿好总比在庙里青灯黄卷的舒坦。庙里顿顿青菜,豆腐也吃不上几回,还回去干嘛?”老太爷也无比慷慨,把以前给翠菊打的首饰送给了凡。了凡几次想要出去,见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就折了回来,渐渐地把想回庵里的心淡了,空闲时候就到小佛堂和素清聊天说佛。素清便问她和老太爷可安逸。了凡把脸上的悲凄一闪,隐没了。素清瞥见她脖子上一道抓痕,便要看看。了凡站起来躲闪。素清抱住她说:“我的好妹妹苦了你。”说着就哭了起来。了凡抽泣道,我想师傅了。
慧心禅师不见了徒儿心里也很难过,跑到乡公所来报了案。贾德义大怒,说:“青天白日的竟敢把尼姑拐跑了,还了得?”让刘三江严查此事。刘三江吃了一惊,了凡不是被禁在自家大院里么?这事捅出去还不被乡场里的人用唾沫给淹死一回?他把慧心训了一顿,说你一个主持连个小尼姑都看不住说出来谁信,莫不是你把她拐卖了,监守自盗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自己莫不是也来这一手,还来报什么案?老尼姑吓得战战兢兢,连说罪过,我哪里敢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刘三江暗想,做这个官儿倒是挺管用的。把老尼姑恐吓了一番。第二日让素清到庵里去了一趟。素清是精熟佛理的,又把老尼说了个哑口无言。慧心受了素清带来的厚礼,叹道:“既然了凡喜欢红尘间的妙处,我也不再勉强她了。从今往后她也不再是我佛门弟子,让她自便吧。”
老太爷这一夜在了凡身上泄了气,便睡不着,翻身起来就着灯光看躺在身边的女人,恍恍惚惚地觉得好似翠菊。便想起儿子刘四海来,这个最是宠爱的儿子自从当了学校的校长就极少回家,不晓得这些天是瘦了还是胖了?今年下了雹子,佃户的收成不好,虽说减了一两成租子搏了个好名声,可家里的收入就少了许多,这后半年日子就紧巴巴的了。待下半年收成稍好时候还是得收回来,这些穷鬼们,只要松一松他们就会耍赖,把明年的租子也拖下去,只是得给他们一个说法。这年头委实艰难,声名也最是要紧的……他靠着枕头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得一声沉闷的枪响,好似半天里落下个雷,在清河炸响开来,惊得他从床上滚落到地下。
民国八年端阳节前夕的这天晚上,棒客一反常态地洗劫了清河乡场。后来刘三江调查棒客人数时,说七八个的有,说百十号人的也有。棒客的装备多是大刀片子,又据陈子仁说抢他药店的土匪手里清一色快抢。没有人见过棒客们的面目,都是蒙了面的。清河乡场的人家都遭到洗劫。刘三江贾德义龚驼背家里有团丁住着,幸免于难。但刘家在乡场上的茶馆、酒店、烟馆被棒客砸得稀烂。老太爷听刘三江说罢,气得血气翻涌,跌坐在椅子里好半天没有爬起来。太平盛世竟然让土匪打劫了,还成什么体统?老太爷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你……”他指着刘三江道,“要好好儿的查查是哪些吃了豹子胆的也敢到清河乡场来撒野?”又问道:“四海回来没有?”
刘三江心里也窝火,自己在清河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在一夜之间被毁了大半,怎地不让人心疼?如果找到这些棒客非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方才解得心头的恨意。
天麻麻亮时,被劫了财物的人家个个脸色死灰,涌到乡公所里报案。贾德义忙得屁股不着凳子,吆喝着文书和识字的团丁到各户去勘查核对财物丢失情况,看有无人员伤亡。团丁回来报说,颜白生婆娘嘴巴被土匪一巴掌打歪了;于苍头和春花被土匪打吓了一回,现在还在打摆子呢,陈先生在给他诊治。贾德义听罢,连声叹息,吩咐团丁去抚慰。
于苍头本是个干净人,开始还一门心思喜爱师妹九红。如今九红做了刘三江的小,就把他的心思击打得碎烂。龚驼背虽是贾德义的滥眼子兄弟,可也是个说话作数的人,和于苍头结拜了,便帮他在清河乡场里安顿下来,时常请他到龙王庙里唱戏。见他孤零零一个人便撮合春花和他做个对子。于苍头打心里瞧不起春花,暗想,这婆娘是窑子里混的,说出去对自己声名不好。龚驼背瞧出他的顾虑,笑道:“我这个妹子虽说是梭叶子出身,却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我这里出些钱,你也凑一份子,开个堂子。咱们在清河把这一行做大,让妹子打理,还不把银子搂在包包里头?”于苍头见他如此说,便有些心动,顺溜子道:“既然哥哥有这个打算,我哈——喜欢不得。”龚驼背见他应承,自然高兴。这是他一早思量好了的,早先前刘三江和贾德义在清河把持着茶馆酒楼饭馆窑子,自己只有跟着屁股跑的份儿。碍着兄弟面子自己不好意思拗墙角,如今把于苍头推将出来,不是就可以在清河里多舀一勺子羹?这于苍头和九红是师兄妹,刘三江看在九红面子上,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贾德义要反对也要看刘三江的火色,如果斗将起来,也是那两只虎的事儿。实在闹腾得凶狠了,把于苍头抛将出去,也落不到自己身上。他打定主意,便揣掇于苍头,让他来承头。春花也是风月场里的老手,很快就纠合了乡场里一批游娼,就着戏楼子旁盖起座拖厦的二层小楼,取名“春月堂”。
“春月堂”很快成为清河乡场里最是气派的场所,每夜里灯笼高挂,华光四溢。里面烟酒飘香,长长短短花衣裳的妓女穿花似的来往。春花烫着刨花儿脑壳,修眉抹粉,吆喝着姑娘卖俏。这边厢,油头粉面斜倚门边,托腮咬指,无言暗送秋波;那边厢,于苍头的戏班子琴弦奏响,锣鼓铿锵。把清河衬托出华年盛世气象。惹得邻近乡场里的滥眼子光棍混子老少嫖客纷纷前来拜访。贾德义和刘三江心里自然不平,但碍着面子也不好捅破。只把对方恨在心底。龚驼背见他俩人在牙齿里咬,心下高兴,暗想这一招奏效。他只在龙王庙里稳坐钓鱼台,暗地里使阴劲。
却说陈子仁,他原本对师傅的医书妙方极是羡慕。自从得到“水功”后,医术更是精进。心里便想得到师傅其他的奇妙医术。师傅已经去了,留下孤儿寡母两个自然好对付。他打定主意,便携了礼物去拜访师娘。师娘虽然年老但心里明白,告诫儿子说,此人在你父亲生前极少登门,等你父亲去世了他就来献殷勤,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子好心,要多多提防。陈子仁去了几次,师娘都滴水不漏,说:“师傅死的时候把什么纸纸片片都在坟上烧了,还有啥子医书?”陈子仁讨了老大没趣,又心有不甘。他在师娘那里讨了没趣,便有些郁闷,兴步走到春月堂来喝酒。于苍头见他神情萎蔫,猜他心里有事。陈子仁苦笑道:“我哪里有仁兄这般安逸?”于苍头苦笑道:“我做的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哪里比得上你悬壶济世?”陈子仁叹气道:“于兄取笑了,我心中正有一个疙瘩解不开。”便把在师娘那里碰了钉子说与他听。于苍头啧啧叹道,说:“可惜范神仙死了,要不然他定能给你分忧。”陈子仁道:“兄弟可有办法遂了我的意?我这里做牛马报答兄弟你。”于苍头听罢,笑着说:“我虽然比不上范神仙,但这些事情还是坛子里头捉乌龟十拿九稳的。”陈子仁见他神色笃定,忙请教于他。于苍头笑着说:“你那个师弟可有些不良的嗜好?”陈子仁沉思半晌,道:“他是游手惯了的,先前成了家,婆娘见不得他胡乱搞便跟人跑了。现在是光棍一个。”于苍头道:“原来和我一个样子的。”便给陈子仁剖析一番,这孩子是戏耍惯了的人,多半和窑子里的梭叶子要好。只要在这些婆娘身上下些功夫还不是手到拿来?陈子仁哈哈大笑,找人细细查探,果如于苍头所言。
陈子仁便在那光棍身上下功夫,屡屡邀了他到“春月堂”来耍乐。春花便找了个机灵的陪他,这光棍哪里晓得这是圈套,拱头便钻了进来。陈子仁先前还替他开销,慢慢儿就冷淡了。俗话说迷魂阵势岂平康,埋伏多般须细防。这梭叶子使了浑身解数,把光棍迷得丢了魂魄,渐渐陷入罗网来。见他包包里空了,就唆使他拿些值钱的东西来抵挡,光棍早把老母的告诫抛在脑后,把先父留下的医书拿来给梭叶子换钱。陈子仁拿到医书,喜不自胜,重重谢了这个梭叶子和春花。
土匪这次劫场让清河渐现颓败气象。老太爷又气又痛,一口鲜血喷出来。颤抖着手,道:“天杀的,要绝了清河的根根!”对于土匪劫场,清河乡场上下都极为愤慨。苟先生和刘四海夜里在“文昌阁”里歇息,俩人睡得正酣,便听见街面上马嘶驴鸣人声鼎沸,惊得从床上坐起来,点起蜡烛待去看个究竟。刘四海刚要开门,就听“呼”的一声,从窗子外面飞进一块鹅卵石来,砸在墙上的孔子牌匾上。顿时把画像上的孔子脑壳砸没了。刘四海看着苟先芝,苟先芝瞪着刘四海。俩人脸都黄了,面面相觑。刘四海惊醒,把手里的蜡烛吹灭了。两人钻到床下,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一个道:“这是个学堂,有什么值钱的,就不要去了。”有人嚷道:“把那些迂腐子拉出来搞一顿解解爷们儿的气。”先前那人道:“你龟儿子今晚抢不到东西,便找人出气。”刘四海和苟先芝听到这里,想,原来是土匪棒客来劫场!俩人都瑟瑟发抖,趴在床下不敢出声。渐渐听得脚步远了,方才出来,点了蜡烛。苟先芝把掉在地上的孔子牌匾捡起来,看了半晌,流出眼泪来,哭着道:“世道不复,虎狼横行,本隳道崩,民生何如?”
刘四海愤愤道:“君子有所为,我们决不能坐视不理,任由他们隳坏乡里!”苟先芝也是满腔义愤,把牌匾搁在桌上,道:“然!舍弃我区区贱命也要讨回本道!”俩人一宿无眠,在灯下计议,直到烛泪落尽,天光大开。刘四海和苟先生决意号召乡场的人们反匪靖乡,要求乡公所报请县里剿匪。刘四海组织了学生在乡场上游行,娃娃们高举着红红绿绿的纸旗子,喊着“保护地方,清剿土匪”的口号,从街面上走过去。吓得娃娃的家长一把把娃儿拉进家门。
作为乡长,贾德义在乡公所门前沉痛地怒斥土匪恶行,并承诺报请县里派兵来剿匪。贾德义对刘四海和苟先生说,发生如此大的灾患是我失职呀,我对不起父老乡亲,对不起先生对我的厚望!这是我这个做乡长的事情,我这里请求两位把娃娃带回学校吧。
刘四海和苟先芝见他声泪俱下,心下更加凄然。贾德义把俩个人熬夜写的“靖匪平安地方书”收了,道:“两位放心,我一定把您们这份建议上达县里。”
接下来就是剿匪费用的摊派。清河一时间沸沸扬扬,眼看麦收季节到来,方才渐渐平息下来。
九红带着豆倌去看望了于苍头。于苍头被土匪祸害了一回,人猛然老了许多,和人说话总是拿眼睛朝四下里瞟。九红踏步上楼时,他正裹着一件棉布袍子喝陈子仁给他开的一副水药。九红见碗沿沿上一圈黑糊糊的东西,问道:“师兄,你身子好些了不?”于苍头把药碗搁下,吐了吐发黑的舌头,说:“九……三少奶奶,您还好?我这里,哎,哪里是您来的地方?”
灰尘在从屋瓦上投落下来的阳光里浮动,一股酸味儿在空气里挨挨擦擦。春花披头散发地坐在屋角的凳子上。龚驼背来安慰过她:“都是为大……局,让你吃了些苦楚……”他觉得话有些多了,便住了口,半晌道:“苦了兄弟,今后堂子里你多抽一份头去。”春花盯着龚驼背,眼睛一动不动。龚驼背觉得面皮发麻,对于苍头道:“兄弟呀,做哥哥的没有能够护得你们周全,惭愧呀。我让陈先生给你们好好儿诊治,等身子康健了,我在聚仙楼给你们压惊。”于苍头道:“不是那些龟儿子有枪,老子哪里有被他们祸害了的?”春花木呆呆地走到龚驼背面前,突然说:“咬你!”龚驼背退了一步,于苍头苦笑道:“她受了惊吓,脑壳有些儿毛病。陈先生说不碍事的,吃几副药就好了。”龚驼背被春花盯得浑身毛乍乍的,说:“你们先歇着,龙王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去了。”春花跟着龚驼背追到楼梯口,大声说:“吃!”于苍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见于苍头灰白的脑袋低低地垂着。九红鼻子里不由得一酸,那个八面玲珑的于苍头没有了,那个在台上精气神十足的于苍头不见了,只留下双木纳的眼睛陷在干瘪瘪的一张面皮上。九红说:“师兄,你还是唱戏去吧。不要呆在清河了。”于苍头把手指头在衣角捻了捻,说:“我放心不下,怕师傅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九红道:“我很好,不要你的照顾。”于苍头嘴巴张了张,呐呐地说:“那是,那是,我……也想这里呆不久了的,合计着要走。但现在又走不开。”九红知道他被春花那个婊子拖累,心里便有些怨气,说:“你看看你现在,要是师傅在天之灵见你这个摸样,他会伤心的。你怎么来的还是怎么去吧,不要再呆在这里了。”于苍头低下头,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我落进来脱身就难了,再说……”
他看了看坐在屋角的春花,嘴唇抽动了一下,说:“也怪我背时。”春花把头发绞成一条,放在嘴里舔。九红觉得嗓子里一阵难受,说:“师哥,我晓得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但……”九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顿了顿,说,“龚驼背不是和你交好么?我想见见他。”
于苍头瞪着眼珠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您不要搅和进来。清河的水深哩,您还是别掺和的好哦。”九红脸上浮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来,说:“龚驼背是清河乡场里的地头蛇,我现在是刘家三少奶奶了,怎么着也要打照面的,不然显得生分。”于苍头呲牙吸了口气,点点头道:“说得也是。”九红道:“你帮我引见一下,我想会会他。”她看了看春花道,“但愿陈先生的药能够治得好她。”
于苍头猜不透九红的心思,就捡些没头脑的话说。俩人说了会儿话,都觉得说深了去便没有意思。心里早已经有了隔阂。九红起身告辞,春花也站起来,走到九红面前,举起舔过的头发,说:“你吃,吃!”九红心里难过,绕过她,往楼下走去,听见于苍头安慰春花吃药,“乖,来吃糖水。”春花大声道:“我咬你!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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