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不要为这样的生活减分》(三)

【阅读悦读丨影评】丐丏《入殓师》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一

我以为她睡了,便夹好头发,悄悄地下了吊床,踩着自己的影子,朝秋千走去。

静谧的夜,奇幻的天象,星月忽的如钩,树摇风,椅摇我,夜摇宇宙。叫不出名的星辰,浩浩荡荡地翻滚着、跳跃着、集体无意识地在云的推动下扑进银河。管它有船无船也要渡过去。夜晚的天空是这般热闹拥挤,绝不输给地球上匆忙的高速路!奇怪,今晚以前我怎么竟不曾感觉过,原来无数的平常、好坏,包括踩雷、中彩票,都往往在不经意间出现或发生。我闭上眼睛,让思想在生活的海洋里徜徉,一声干咳,吓得我一哆嗦。睁开眼,见她已坐到我右侧。

她递给我一瓶名花液,我喝一口,咂咂嘴,笑说:“这儿真安宁,我以后常来陪你,好不好?”

她眉梢一挑,摇摇头说:“你耐不住寂寞的。”

我说,“我喜欢思考,喜欢读书、写作,此生只能嫁与孤独了。只要你不嫌我、烦我扰你,我就带上必需品,来这儿跟你作伴。”

“告诉我,你是为什么爱上孤独,隐居此处的?”我问。

“我嘛,是死过两次的人了,所以……我珍爱寂寞,远离红尘。不愿有限的人生被榨干。活着的时候,做些有趣的、热爱的、利人利己的事,就知足了。”她嫣然一笑地说。

十二

我快步到吊床上抱来两个枕头,让我俩坐的舒服点。猛然一低头,看到她架着腿的优雅姿势,不由得想起,演《罗马假日》那位明星的一张照片,这姿态多么得雷同,可是命运则……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说:“你这样子真美,年轻时不知倾倒过多少男人,怎么会有死过两次之说?”

她长叹一声,眨了眨已没有眼泪的眼睛,淡然道:“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想提起,很难忘记的事。”

“亲爱的,略讲一点给我补补课,好不?”我表情真诚地请求道。

“其实套路依旧,电影人生,人生电影,各个如此,我也不例外。简单点说吧:我也躺过爱情的地雷,怀揣神仙眷侣的美梦,不顾亲人的反对,自愿给悲壮的飞蛾扑火的城堡添砖加瓦……那时候,只要我再多读一年书,就可以专升本,使视野的梯子搭得更高,路更顺,桥更宽。但是,我却选择了放弃读书,赶快到医院工作挣钱以资助读博的恋人。让他吃好穿好更风光。两年后,恋人毕业,我们为省钱,举行了旅行结婚。婚后两年,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我却查出了乳腺癌!经过两年的放疗、化疗,病情已有些好转。我想趁我体力尚可,求他陪我去一趟西藏或新疆天山,完成一次朝圣之旅……想不到,他却找出种种理由推辞拒绝。不仅如此,他还背着我对我妈说,像这样耗下去,他承受不起。要我妈说服我同意他给一笔钱,大家分手……我知道以后,赌气带上止痛药执意前往拉萨和新疆天山,当时心情复杂、情绪低落到极点。一路上抱着来日不多的必死心境,上飞机前就哭了个死去活来,之后的哭又痛快淋漓,眼泪中想起我妈对他说‘反正她都是要死的人了,出于人道,你就随了她心愿,难道她为你付出了这么多,都换不回你陪她做一次诀别之旅吗?你就真的这么铁石心肠?’他依旧不肯应允。从恋爱到结婚,七年多,一场恩爱,化云烟。当情感在暴摔中碎裂,我反倒镇定平静了。也许是那一次旅游的偶遇,使我从脆弱变坚强;也许是被需要的存在感,敲山震虎,天性中助人、救人的那个我,从潜意识里觉醒。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今日之我。”

我聚精会神地用力点头和用眼神让她继续。

她说:“事情不大,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游客中有一对夫妇,年纪稍长于我。那男士无微不至地呵护着病弱的太太。上下车的搀扶,上下坡的背抱,一会儿喂水,一会儿喂药,一会儿在草地上给她按摩……我看着既艳羡又心疼。心想:一生被这样的男人赤胆忠心地暖过、爱过,死而无憾。即使用金山银山,也断不愿换的。可惜他怀里的那个女人不是我!”

我正沉浸在感动和遐想里,就听得走在我后面的男士一声‘哎呦!’扭头一看,他滑倒了。背在背上的太太也一同滚到地上。

这时,我职业性地忙上前查看,完全忘掉了自己是个病人。那男士一再说,我只有一点软组织挫伤,没事的,快救我太太……我和他把他妻子放平,摸了摸脉搏心跳。可能因为她孱弱多病。一点小小惊吓,就反应过度,呼吸衰竭。

我一面招呼导游通知营地医生上山抢救,一面把我自带的氧气给她吸上。匆忙地给她按摩心脏,等心肺复苏……等医生们带着担架、氧气瓶、输液瓶到来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虚脱了。营地医生很有经验地测试了病人的几项指标,高兴地说:‘幸好有人懂得及时自救,给下山抢救留足了时间。’我透支了体力,没能完成预定的行程,提前返回,回首雪山的圣洁、壮美,湖水的清澈,开得自由奔放、无忧无虑的红花,耀眼夺目,绿得逼人的大草原,震撼我的灵魂,升华了生命,增强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及对抗疾病和意外不幸的信心。”

十三

回到家里,母亲见我消瘦了,可气色却大好,到医院一检查,癌细胞缩小了一大半,医生高兴地要我坚持治疗,争取福音早到。记得那是三十一年前八月六日上午,我丈夫托医生转给我一封信,大意是祝我好运,早日脱离病魔,要我理解他不愿拖下去的不易。原谅他不愿陪跑的不得已。若同意请在协议上签字云云。

我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对这次雷劈并不太当回事,奇就奇在,这期间总有“花仙子”隔三差五地给我送花。芳香娇艳,可爱至极,没有署名,没有理由。总是趁我不在的一瞬,放到我床头柜上,闻过以后,叫人晕眩呕吐,呼吸不畅。同病房的人也有同感。

三次送花,医生们便从花中化验出致人死命的植物毒素……我没有证据,虽然我知道爱人是化学专业的高手,然而弄清真相意义何在,没得到挫骨扬灰的爱,却只有粉身碎骨的痛……也就是这时候,我的心和昔日的情,一同真死了。

卡被透支,心被掏空,情感账户只有负数。春风不度玉门关,不就很正常么?

我签了字,剪掉了他喜欢过的长发刘海,砸碎了他送我的玉镯,焚了他的情书……用眼泪埋葬了母亲,埋葬了那段丧权辱格、背信弃义的婚姻。噩梦醒来,一步步挪过了人生的寒冰期,决心打退病魔,赎回健康,活出自己。告诉你,我真的做到了。”

十四

我清清嗓子,眨动着眼睛,不让泪珠滚落睫毛。问:“是什么使你的人生这般青山绿水?有风雨,有彩虹,有阳光了呢?”

她说:“我痊愈后两年,一天下午我正值班。大家刚忙完120送来的急救患者,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映入眼帘,两秒钟,彼此便认出来了。原来是梅君送太太来医院急诊。这期间我利用下班常去看望和陪伴他们。一来二去,就成了好朋友。五年前,他太太去世,他也因心脏病发作,几次入院,他们的孩子又在国外,他基本由我精心照料,全程陪护……”

“那,那……”我说。

“别太世俗地忙着那!”她说。“我们相识、相知、相敬,爱到无需结合,这就是现代版的柏拉图。在创新突破无处不在的当下,情感为什么不可以与时俱进呢?我们做过几次严肃的长谈,他决定尊重我的意愿。”

忽然她又抬起头,气定神闲、专注地凝视我。黑夜里这眼睛特别清澈,亮似明星。身着一条斜着裁剪柠檬的黄裙子,显得年轻、高雅、美丽。

我起身紧紧地拥抱她,用行为传递出深切的理解,松手后的一对视,见她努力用自己心里的太阳,硬是要烤干满眼的泪。

寂静的夜,风拂过树叶和狗尾巴草,柔柔地发出轻哼。静默了许久,她终于平息了心中的惊涛骇浪。抚摸着摇椅旁的青藤,说:“即使一个人破釜沉舟,渡过了往日的情欲河,疮结表面结疤,可深度的裂痕犹在,仍然不可触碰。因此,所以……”

我点头认同。

她又说:“你听说过爱情三元素吗?”

我摇摇头。

她道:“有的人,有性无爱;有的,有婚姻无爱;剩下的一种,便是无性有情有爱了。”

又一阵沉默,各自听着心跳和内心的声音,调制着浓淡的三元素!

下弦月也躲进了云层,似乎对眼前的故事,不融入,不忍听。

我苦笑着打破沉默,“那这类关系,就只有三种色可比喻了——克莱因蓝,零度蓝,闪蝶色。”

她点头微笑,数着藤蔓上的小花。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们有时也一起旅游,我们到过土耳其的棉花堡;法国的普罗旺斯;德国的黑森林;印度的泰姬陵;意大利的威尼斯……他也参加过我们群体的许多活动。”

我说:“难道,难道……”

她接过我的话说:“其实,他太太临终前,用最后的力气,把我俩的手捏在一起,用即将散乱的目光表达了她的心愿!可是,可是我没接受。我不要富翁,只需要兄长、知己、良师、益友。值得感激的是他对我的理解,尊重我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原谅我的自私、我的任性。同时还竭力帮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

十五

夜色退潮,晨曦微露,我轻声地问:“假如有一天,他带回一个女子。而那女子因浅薄嫉妒不容你,那你怎么办?”

她扭扭脖子道:“我和他的关系,和而不粘,粘而不稠。不约束、不承诺曾经或长久。所以,不必为拥有、失去在意。我们的关系像轻纱薄雾缭绕,薄云之于太阳自由进出;临海不过密,风可随意穿行,不占有不依赖,交往起来唯有轻松,没有沉重。我已是死过两次的人了,鬼门关对于我也不陌生。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若有谁爱他、疼他——不是纯为财产嫁他。我会为他们祝福的。”

我欲待开口,她就用有力的手势将我的话打住,继续道:“若是那样,我会找个理由搬离这小楼。或在附近租房居住,租地种花木、菜蔬。或者背起行囊,学高晓松的妈妈,走向远方,那儿有诗、有田野……”

分手后,她和他去了机场,我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小睡。第一次感知知了交响曲的宏伟,生命在奔腾,不再哭泣,选择了超越顺应,有边界独特的活,把痛苦演绎为一切乃最好的安排……

回想起昨日泡茶、切果、戏水、划船、吃饭的时候,她那一串串珠圆玉润的笑声、甜美柔和的歌声。何尝不是滚在荷叶上的朝露,开在水上的莲花,有重量,有尺度。我边开车边想象。像她这么分寸感过强,会不会也有些压抑和扼杀——因为人性毕竟不是单面。又一想,像这样做,到比当代女子赌博性的索取好很多,不是吗?唉,谁知道,围城虽说只有两人,可这仗最难打,她也不例外。怕背叛,不相信忠诚,或者这也是重要的考量吧,因此交往中保持了距离和风度。

印第安人算得出星座、命相,却算不出圆周率!这样的活法,其实也不必减分,但又该不该把她视为愈合过度的自虐呢?假如麦子因太阳金黄,树摇树,云推云,一个灵魂依偎着另一个灵魂,既超越俗世,又相互映射,将痴情蒸馏为关怀的琼浆。有一个惺惺相惜、时刻相伴的爱侣在左右,没有婚姻、自由独立不也挺好吗?若能这样,是不是更能将幸福汇聚成河,使亲密有间闪闪放光呢?

其实人生就像是一副塔罗牌,分离聚合不知被什么左右,也许悲剧的黑色反能把圆满托住。当灵与肉有骨的支持,柔韧、丰富、鲜亮才更立体。

导航器指示前方二百米红灯……向左一百米障碍,四百米监控……播放器反复吟唱着

《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找你找了好久

可以彼此分享得意骄傲

不担忧谁的心里不是味道

可以传染给你心情不好

连说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可以直来直往提醒劝告

就算争吵也都是为对方好

可以和你商量秘密苦恼

不害怕全世界都会知道

我找你找了好久

一个拿心来换的朋友

伤痛有人抱紧的时候

未来有什么路不敢走

《朋友别哭》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

有人哭 有人笑有人输 有人老

到结局还不是一样

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

这些年堆积多少对你的知心话

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

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

朋友别哭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朋友别哭 要相信自己的路

红尘中 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你的苦 我也有感触

两首歌的词曲、音符,泼洒在我正走着的路上。谁说她不比我们更幸运?在品嚼天下,聆听音乐里。(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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