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不寻常的痴女子
袭人:不寻常的痴女子
作者:黛袭
书中原话:“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我们不仅要问,是袭人真痴,还是作者在设置障眼法?
我觉得是真痴。
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如果你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并从中拿到谋生的工资,这叫职业;如果你不仅工作,还在工作中寄予着你的理想,你的情怀,你做起事来,充满热情,无怨无悔,这叫事业。
袭人的痴在于,别人都拿服侍这种低贱工作当职业,她则揉进了自己的热情,心血还有未来。她的格局一上来就比别的丫头高很多。
因为书上紧接上段话的就是:“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这是一个丫头该操心的吗?端好你的茶,铺好你的床,就可以了。主子什么思想动态,这是你该管的吗?可是,袭人不仅要管,还不止一次的管。
利用宝玉对她的留恋,管,让他去掉那些从小儿的毛病;宝玉大早上就急着去黛玉湘云那里,管,让他知道避嫌疑,知道自己对此不高兴;无意中听了宝玉对黛玉的情话,管,到王夫人那里说一番“含沙射影”的话;晴雯被撵走了宝玉不开心,管,把海棠的死揽到自己身上。简直数不胜数。
但袭人由此所冒风险,又与谁言?别的不说,只说向王夫人进言那一次。如果一言不对王夫人的心思,触怒王夫人,她就会像金钏一样卷着铺盖卷回到解放前,多年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
可是,她还是豁出去了。为什么能这般豁出去?因为她深信这是为了宝玉好。为了宝玉好,她甘愿失去所有。这才是一个优秀员工的最忠诚的态度。不说别的丫头有没有这份见识,有没有这样一份勇气都要打个问号。
我们可以说袭人无趣。但我们必须承认,袭人在工作态度上,其觉悟程度真的要远高于其他丫头。
有人会说,袭人这做的什么事,谁要她管了?还不是利用宝玉对她的依赖处处辖制宝玉?真的是这样吗?
在那个时代,男人的正途就该是谈论仕途经济。也不是袭人一人这样认为,宝钗、湘云等一干姑娘们也是这样认为。
宝玉难道就该整天胡闹,不读书,不习字?他自以为爱惜女儿,茜雪又是因谁被泼了一裙子茶水?金钏因何被撵走以至于羞辱投井?
所有人都把家族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要么装作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比如黛玉和他说贾府经济状况的时候,他就嬉笑着说,少了谁的也少不了我们俩的;要么听从丫头的建议装病,或者真病——听说林妹妹要走,究竟也拿不出其他办法来。
他之所以能尽情挥霍青春,不就是建立在他所鄙视的“禄蠹”——他的前辈们日夜辛苦劳碌的基础上吗?是谁说的,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别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说个具体事。
晴雯被撵,袭人出主意,哭不管用,过一段时间告诉老太太,把晴雯再叫上来。这是个大思路。
宝玉按具体情况而定即可。比如可先差人暗示晴雯哥嫂,让他们好好待晴雯,少不了他们好处,然后等风声一过,求老太太开口,还怕晴雯不回来?最差,宝玉拿些床底下供丫头赌博用的钱给晴雯哥嫂,找个医生给晴雯看看病,晴雯得到照顾,一盆落到猪圈里的剑兰也不会迅速枯萎凋零。
常觉得贾琏不懂作养脂粉的宝玉怎么做的?就那样来去匆匆,摆明就是见晴雯最后一面,然后扔在那儿不管了,这算怎么回事?
我们不是要否定宝玉的种种好处,可是这样一个人,长大了,拿什么顶门立户,支撑贾府?
面对这样一个扶不起的主子,袭人心中怎能不“着实忧郁”?试看别的丫头,一派天真烂漫,体贴宝玉之心无非也就是一针一线,一饮一食,袭人考虑的却是宝玉的安身立命之大计。王夫人为什么听了袭人的进言,赶着叫,我的儿,这是因为王夫人察觉到袭人隐约其辞背后的担忧与忠诚。试问一下,哪个母亲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呆在儿子身边?而我们又怎能简单的用“心机”二字来评论袭人?
如果还不理解的话,可以举公众号的例子。假如咱们的珍爱红楼梦请了一个主编助理,这个助理不仅每天都把文章处理得很好,还时刻注意主编的需求和偏好,认真和主编探讨公众号的发展方向,应该挑选怎样的文章才符合公众号当前的风格。这样一个助理,难道主编会不喜欢?
其实袭人这样的白领,是奇缺的。
放眼看看贾府那一干奴才,凤姐曾说过,什么油瓶倒了不扶,站干岸,架桥拨火,等等都是全挂子的武艺,真心为主子办事的又有几个?
红楼开篇说贾母素喜袭人心地纯良,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因为觉得袭人心底纯良,所以给了宝玉。
贾母后来也曾责备袭人拿大,单放小丫头出来服侍宝玉。可听了凤姐的解释,马上就肯定袭人的贡献,“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魔了这几年”,又让鸳鸯去陪袭人。
假若不是真心肯定袭人,又怎会派鸳鸯去和袭人作伴?总不会一边嫌恶着袭人的拿大,一边又派最得力的鸳鸯去和袭人聊天闲玩吧?
事实上,贾母责怪袭人拿大,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她是真的担心其他小丫头服侍不好宝玉。贾母眼中只有宝玉这个孙子,为此她还出口伤过我们林妹妹。
宝玉听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瞬间成了植物人。等宝玉稍好之后,有人来回,林之孝家的来看哥儿了。宝玉说,不好了,是林家人接她来了。贾母此时说了一句特别惊心的话, “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林家的人是都零落了,这是事实。可“死绝了”三字就像三把刀啊,直直扎向林妹妹。无论林妹妹在不在场,都会惹林妹妹伤心一阵子了。但那时的贾母已经顾不得她孤苦无依的“宝贝”外孙女了。
袭人曾对宝玉说,“你真喜欢读书也罢,假喜欢读书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
黛玉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两个女孩共同的意思是,可以不读书,但别那么张扬的叫长辈生气。
她俩心里明镜似的,宝玉是管不了的。只是黛玉知道管不了,索性放手,因为仕途经济也是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非要把宝玉朝那条路上推,也不见得是好事,这是黛玉的见识,也是黛玉的明智。
袭人却是倔强的,明知道管不了,还是千方百计的,用自己的方式去管,最后却也一腔心思付东风,回首相看两茫茫,这才是作者为什么开篇就说她“有些痴处”的原因。
袭人是个聪明女孩。在沁芳桥上遇到祝妈,祝妈正为赶葡萄上的虫子而苦恼。袭人随口就说,“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
——这情景,在现代的果园里倒是常见,已经不新鲜,可在那个时代,袭人张口就解决了祝妈的难题。
假如她生在富贵之家,读了若干书,又会怎样?她的姨娘梦,我想不仅仅是争荣夸耀,也有对宝玉的芳心暗许。宝玉曾说,要八抬大轿抬她进门。她反驳说,“那也搬配不上。”
她爱的卑微。尽管卑微,可又显示出她若干勇气。这种勇气和她向王夫人进言时那种敢冒风险是一脉相承的。她深知宝玉的心在黛玉那里,便对黛玉有了曲折的敌意,所以才会说,半年没动过针线,只不是咱家的人等等;也曾对湘云充满醋意,莫名说湘云摆大小姐的谱,搞得湘云云里雾里。
我想,这才是一个不甘做奴才的女孩该有的爱情模样。身份上我可以低人一等,但在爱情上,我抑制不住我那份躁动的心。这便是袭人。
黛玉、湘云都不曾真的在意她说过的话,不在意恰恰说明袭人的卑微,可也正好说明袭人的勇敢。这份痴除了袭人,谁还有呢?
其实,书中有两个细节足以说明袭人的痴。
一是贾敬死了,袭人向宝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织扇套,“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作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
若叫老太太看见,这说明袭人心里还是想着老太太的,还是顾忌着老太太的想法,她并没有因为服侍了宝玉,得到王夫人的认可,就把贾母忘到脑子后头了。
二是据脂砚斋透露,当她被迫离开贾府,还是要劝,好歹留下麝月。一片痴心,全是宝玉。这两个细节,一个说明她工作上的痴,一个说明她爱情上的痴。只是她为之倾尽心血的那个人,安然享受了她若干年的温柔,最后弃她而去。 袭人又如何不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