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学笔记 4 :官僚制与国家规模困境
常思勇 感悟常识 今天
官僚制的重要性
对于官僚制的分析,有一个极为强大的方法论,就是德国大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社会学理论。韦伯强调,一个理想的官僚系统规则合理,纪律严明,人尽其责,照章办事;系统运转精确、稳定,具有很高的可预测性,效率高,执行力极强。而这样的一个理想型官僚制,应该基于几个原则,包括:等级制原则,就是下级服从上级的命令;专业化原则,就是不同部门进行专业分工;流程化原则,就是办事过程严格遵循程序;文书化原则,就是官僚制的决策命令依赖于一套文书系统;非人格化原则,就是所有程序、规定与政策不搞差别对待。
所有这些又都是基于对人和事以理性化的方式,简单、标准地进行统一性的处理。也就是“对事不对人”。为了追求效率,人被简化成一套指标,和任务无关的个人因素则忽略不计。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此一来,无法被计算的复杂个人,就变成了可以计算的数据。
与此同时,组成内,原则上安排一个职位,只看这个人能不能行使这个职位的功能。一个程序员,就看你写程序的能力;一名销售,就看你的销售业绩。这有一个明显的好处:任人唯贤,以工作成绩决定职位安排。遵循这种原则,能够从大规模人群中相对快速、有效地选拔出需要的人才,提高人才的利用率,也推动了公平竞争。
遵循理性化统一性处理的最终结果就是,一切都依照抽象的规则来运转。规则本身不能受到任何具体的人事变动的影响,具体的人要从属于规则,被规则所管理,而不能反过来。在国家治理的层面上,理性化的结果就是官僚制的建立。
官僚制和国家规模困境
然而,官僚制并不只有优越的一面。理性化统一性处理一切,实际上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让官僚制获得了强大的执行力和效率,推动了现代社会的迅速发展。另一方面,也让系统变得机械坚硬、冷酷无情,特别是在国家规模庞大、官僚层级增多、信息传播扭曲失真的情况下,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比如,例行公事、做事刻板、形式主义、行政效率低下等等。
具体来说,在古代,统治一个大国,意味着从首都到边疆的距离比较远,地方的多样性也比较高。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官僚层级也会比较多,君主监督官僚的成本也会高得惊人。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有两种策略选择。
第一种策略是,授予地方官员较大的自主权,让他们根据本地实际情况,回应本地民众诉求,因地制宜地制定政策。这在政治学上,称之为“回应性”比较高。但这样做的风险是,地方官员会不会借此机会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呢?甚至,统一的国家会不会因此走向分裂呢?
第二种策略是,中央政府采取简单粗暴的做法,基于一致性和标准化的原则建立“一刀切”的制度。这样做,固然问题很多,但它解决了一个大规模国家的可统治性问题。
中外历史上也有不少采用第一种策略的例子。例如:唐朝一度为了强化边防,增加了地方节度使的权力,让他们因地制宜地调动资源和制定政策,就是采用第一种策略。结果引发了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所以,一个国家首先要解决可统治性的问题,而不是回应性的问题。
在政治问题上,如果你看到一件糟糕的事,但它一直存在,而且一直这么糟糕,那它很可能是一件更加糟糕的事情的替代品。它的糟糕,只是为了避免更糟糕的情况出现而付出的代价。正如官僚制,它的那些无法根除的负面因素,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为了避免国家分崩离析而必须要承受的成本。
官僚制与日常政治
中国学者施展在他所著的《枢纽》一书中分析了官僚制在非常政治和日常政治状况下的运作机理。非常政治是指一个政治秩序的开创时刻,以及政治当中一些遭遇重大危机、需要重大决断的时刻;日常政治则是指没有任何重大危机,规则已经给定,只要正常运转即可的时期。
要应对非常政治,需要的是非凡的意志力和想象力,但是日常政治恰恰排斥这样一种意志力和想象力,因为这种想象力经常会打断人们对于未来的稳定预期,让人们没法恰当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官僚制天然是为日常政治准备的,因为它要确保官僚制的规则大于其中任何一个个人,从而带来政治运作的稳定性与可预期性。但是官僚制的局限也就在这里,规则都是用来应付常例的,无法用来应对重大危机或者无法用来做需要想象力的重大决策,而官僚制当中的每一个个人又都无法超越于规则体系之外来做事。
面对这样一种状况,就需要有超越于官僚制之外的一种力量,否则便无法应对危机。比如,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是南方先挑起战争,此时便需要北方的联邦做一个决断,是否要通过战争解决问题。这种决策靠官僚制是搞不定的,需要总统的巨大意志力和想象力。总统做了决策之后,有了目标,官僚制才能够行动,作为实现总统设定的国家目标的最重要工具。
这就是说,官僚制无法生成目标,而只能作为工具去实现目标;目标的生成,必须是来自官僚制以外的力量。皇帝制度恰好就是起到这样一个功能,它在官僚体系之外存在。理想状态下,在日常政治当中,皇帝“垂拱而治”,官僚可以搞定一切;在非常政治的时刻,皇帝能够临机做出重大决断,从而引领帝国度过危机。当然这是一种纯粹理想状态,在现实的历史中,经常见到的是,遭遇到非常政治的时候,皇帝的能力却未必跟得上,只能依靠几个能干的大臣勉强应付,应付得不好就崩溃了。
高效的官僚制对社会的伤害
美国学者斯科特在他所著《国家的视角》一书中举了一个“科学管理森林”为什么失败的例子,是说18世纪普鲁士王国的森林。现实的森林很复杂,各种树都有,乔木下面还有灌木、草、花、地衣、苔藓,与各种昆虫、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一起,为森林提供了动态的、多元的生态环境。周围的居民也可以去森林中捡柴禾和采蘑菇。
但是,普鲁士国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只有一个:我的这片森林,每年能给我带来多少收入。如此,对于国王任命的林业官员来说,森林所有其他的参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参数:每年能为国王提供多少立方米的木材。就这样,复杂的、现实的森林被处理成了简单的、抽象的森林。
在这一目标导向之下,鸟类还有没有合适的树做窝,周围居民还能不能采到蘑菇,国王的林业官员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于是,所谓的科学林业,首先就是清除灌木,便于日后的伐木作业;其次,伐一棵,就补种一棵挪威云杉,因为挪威云杉材质坚硬,价格高,生长速度还快。最后,补种的时候,要按规划种成排,树间距不是由树木的特性来决定,而是由伐木机械所需要的作业半径来决定的。
这么着,原生林被伐了一遍之后,普鲁士的森林全部被替换成挪威云杉,整整齐齐的,像士兵列队。灌木被定期清理,倒下的枯树也会及时拉走。整个森林里干干净净的。普鲁士的林业官员还用各种办法来测量不同树龄的树的体积,从而可以预测每年木材的产量,定期向国王报告。
总之,普鲁士国王的森林,和别的国王的森林不一样。普鲁士国王可以清晰地知道,他的森林里有多少棵明年就能砍伐的云杉,能生产出多少立方米的木材,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这让其他国家都羡慕不已,觉得这样的“科学”真好,纷纷效仿。
因为树木的生长周期很长,等到危害被发现之后,大错已经铸成。
单一树种的次生林,导致树种退化、土壤贫瘠、病虫害失控……即使不考虑消失的动植物,和捡不到蘑菇的周边居民,单说国王的木材收入,也急剧下降了。不论是生态环境、经济效益、社会效应和审美价值,从任何一个维度来衡量,这个所谓的“科学林业”都是一场灾难。
当然,科学管理森林的失败,并没有阻止普鲁士国王们继续简化经济、简化社会的冲动。原因很简单:对于国王来说,一个复杂得无法统治的社会,对他不仅是无用的,甚至还是危险的。所以,即使简化会伤害社会,那又怎么样呢?对于国王来说,可以控制、可以实施有效统治,这个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