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专栏】魂牵兮,土坯房/ 文:施扬

魂牵兮,土坯房

作者:施扬

几回回午夜梦醒,我感觉还在农场那排土坯房里,睡在那张用四根铁锹柄当撑脚的木板床上。头顶上摇摇欲坠的茅屋顶压的我喘不上气来,柳条门隙中呼呼吹进的寒风让我四肢颤抖。我惊恐的问自己,“不是已经离开农场了吗?怎么还住在这里?顿时,一身冷汗。爬起身使劲揉揉眼睛,“哦!原来是做梦啊!”我松了口气。

唉!我那魂牵梦绕的土坯房……

自那年三月一日乘上铁驳船驶往苏北五图河农场,一路上船队浩浩荡荡好不壮观。每隔七八条船,就有一艘柴油机动船打首牵引着,后边一艘接一艘象长蛇般缓缓航行在运河上。船舱里,我们挨个躺在铺着稻草的舱底,满脑子充满对兵团新生活的美好遐想:“拖拉机,砖瓦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庞大的船队在沿岸人群的注目下慢慢驶出了城区。渐渐的,沿途不见了围观的人群。渐渐的,大街小巷不断的消失。船越往北开,气候越冷,也越见荒凉。我们躲在船舱里,封闭的暗色靠桅灯照亮。没有窗户的空间,虽春寒料峭却显得闷热。通往甲板的舱口搁有梯子,忍不住,我们三三两两,隔三差五地登上甲板透气。

吃饭问题倒好解决,除了定时有饭菜开水送来外,每人都带有不少点心干粮。就是解手困难些,虽然舱角落放着粪桶,可男同胞谁也不愿闻臭露丑。小便急了,站在船头拉开架势往河中猛扫发泄。即使大便也难不倒咱,忍到夜色降临,便蹲在船舷边用双手拉住甲板上捆绑箱包的缆绳,屁股对外直接放“气”下“蛋”。不过,听说其他船队晚上过长江时,就有一位不小心失足,掉进滚滚江水再也找不见了。但此类小事让女同胞就犯难了,估计只能忍受粪桶散发的熏味,乖乖在船舱里解决问题了。

三月六日,铁驳船终于缓缓航行在那条叫作图河的河道上。河面结了一层薄冰,时时传来悦耳的碎裂声。凛冽的寒风吹过清冷的河面,两岸是还没有退去的冬天枯黄,间或有些冬麦的绿和光秃秃挺立的白杨。逐渐看见远处岸上有了一些房屋,那个地方——七道沟到了(此段优美的文字摘录于关若飞同学的微信)。

到啦!到啦!有人招呼着。于是,推开舱板大家纷纷爬上甲板。透过清晨的迷雾看到周围这一切,顿时大伙儿的心都凉了。哪里有想象中的楼房、威武的营盘?哪有什么持枪的卫兵、欢迎的旗幡?有的只是远处光秃秃的树林间那围墙圈着的一群稍显齐整的砖瓦建筑,还有近处竖立在岸边的几座孤零零的泥土小屋(据说是劳改犯关禁闭用的)。

可这里只是农场场部,还不是我们最终目的地那!想到此我的心忐忑起来。

为了尽快赶到目的地,下船后除了沉重的箱包行李由牛车拖运外,在前来迎接的队干部引领下,我拎了简单的包裹,随着人流徒步前往十多里外的驻地。那里,将是我青春五年而大多数同学奉献十年芳华的地方。

五图河农场地处黄海之滨沂河以北,是江苏省劳改局下属的劳改农场之一。六十年代台湾老蒋妄图反攻大陆,曾狂妄叫嚣江苏沿海有他的十万兵马,只要登陆一呼马上揭竿而应。于是防患未然,在上级领导的英明决策下,本来要赴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的我们,终于临战换阵来到了这里。而那些劳改犯自然被转移,让位给立志保卫海疆的兵团知青,而老蒋的复辟梦自然也落了空。

很幸运,我们无锡市一中的知青集中分配在一个地方,当时叫农场五队。它地处五图河农场最西端,以后成了江苏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四团一营一连。后来我填写履历时,经常会将一连和五连搞混,大概出处就在这里。

记忆中我又仿佛进入了梦境,那条被拖拉机车轮辗压得凹凸不平却冻得梆梆硬的泥浆道,那段越走越心凉且老也望不到头的人生路……

步行的队伍沿着场部通往各队的机耕大道(拖拉机专用道)一路向西,沿途河塘灌渠交错,土地阡陌纵横。苏北的三月尚未春回大地,河边依然冰封,沟渠残雪斑驳。当走过一座旁边有抽水机房的跨河大桥时,眼望前面数百米再右拐过一座小桥之处,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那个几十年后还依稀刻在脑中但再也不想重回的地方。

农场五队,不!虽然劳改犯还没都走,但毕竟知青来了。还是称它一连吧,是个布局颇为齐整的农庄。坐北朝南的居住建筑,四周有河塘围绕。最前面二排是砖瓦平房,第一排是连队队部和队干部的家舍,第二排那几间房将会分配给女知青居住(总算兑现了部分承诺)。最后面的一长溜是左右并列的两排茅草结顶泥浆外敷的大茅屋(估计原是撤走的劳改犯住的),那里将是我们男知青的下榻地。而在前面砖瓦房与后面大茅屋之间还分布着十几间单门独户的小茅屋,大概是给仍未撤离的劳改或释放犯居住的。

记忆中,西南角是连队的伙房,丁字型的建筑有厨房、仓库和开水间。到了农场我们将会象部队一样享受集体福利,这里每天要负责全连二百多号人的口腹供应。食堂左前方有机井水池(可能是后来新建的),全连吃喝洗漱的用水全靠它来解决(河塘水有点咸苦)。

食堂旁边的小路直通各排宿舍,每天早中晚三个固定时辰路上特别热闹。顺着小路往北走到底是连队的养牛棚,最近看到养牛班的学哥在微信中回忆,当初最多时竟有大小水牛骡马七十多头。牛棚东边还有两个猪圈,养着若干头猪却没记得多肥?只记得后来有头猪跑到谷场上追逐散养的鸡群厮咬,被人围堵时上窜下跳那就象瘦狗般灵活。

记忆中,驻地东面是连队的谷场,四周堆着一座座高高的稻堆或麦垛。谷场中央是大片平整的泥地,在这里我们将上演烈日扬谷晒稻、挑灯脱粒夜战的“精彩大戏”。紧挨谷场北面是连队最像样的砖瓦建筑——大仓库,那里面用秸秆皮编织装满粮食的囤围一圈一圈直盘至屋顶。仓库前有大片的水泥地,既可用来装卸粮食和翻晒种子,也是连队集体开会的地方。后来这里安装了篮球架(据学哥刘兆红回忆,还是他自作主张私砍树木做成的),同时还成了连队宣传队排练和演出的场地。由此梦中就会时常出现我的那些镜头:那混在球场上当替补队员的角色,那躲在乐队后低头拉胡琴的身影。

大仓库的后面有养鸡棚,打谷场的东面是养鱼塘。这里都留有我曾经的脚迹:那草堆缝里寻觅死鸡遗蛋,那柳条丛中偷偷甩钩钓鱼……

好了!言归正题吧!此刻队部前,首任领导张二指导员和张三连长(可怜实在记不起他俩名字,只能用龚同学提的绰号代之)已经给集合的知青分配住房了。

于是,我们一排二排的男知青全部来到了最后那二排大茅屋。于是,我见识了如今梦牵魂绕的土坯房。

记忆中,我们二排住东面那排大茅屋,三间房三个班各住一间,而最东面挨着大路的那间分配给了我们六班。

别以为我至今记得是留恋那土坯房,当时见了绝对是心里最大的失落。承诺中的砖瓦楼房不见踪影,只有这草顶泥墙、柳条编门,门两边墙上各有一个窟窿当窗口的安身之处?

我仔细端详,土坯房是用泥土为墙的房子。墙的实体用泥土制的坯砖垒起来的,外面再用成排的麦秸一层层用粘土覆上。这样既防寒保暖,又能防止因日晒雨淋造成外墙泥土开裂脱落(写到此有些犹豫?也许劳改犯的房子外墙本来就光秃秃的没这么“考究”,可能我将后来响水农村的土坯房两者搞混了)。

土坯房的屋顶是用一层层的麦秸铺上去的,厚厚的既隔热保温又泄雨水。按理讲每隔三五年应更换一次屋顶,可眼前的麦秸苍白灰败早没了金黄的色彩,看来有好些年头没更换喽!

记忆中,进了门有里外两间,屋内光线昏暗不透阳光。大概劳改犯临走前曾打扫整理过吧?干净的土炕上铺着崭新的“篾席”。那是用秸秆(高粱或芦苇)制成篾子编织而成的,看上去光鲜滑溜还挺干净。可这土炕随着春暖花开万物苏醒,掀开席子会看到下面爬着许多恶心的虫子。后来就拆了土炕统铺,换成每人一张的木板床。每个铺位之间,用自带的箱包隔开,上面铺层报纸,既当灯台(煤油灯),又当饭桌。

这土坯房确实有冬暖夏凉的优点。雨雪天不出工,邀几位好友蜗居内室打牌下棋,心无旁骛好不惬意;早晚餐前饭后,我常在屋后鱼塘边学拉小提琴,估计厚厚的泥墙足以阻挡嘈音入室扰民。可是,到了隆冬,虽挂了草毡门帘阻挡了冷风,却防不了门缝呼呼漏进的寒气让人哆嗦;进入盛夏,虽凭借麦草厚顶遮挡了酷热,却挡不住屋顶掉下的小黑虫蜇人遭罪。特别是那年发大水,一觉醒来室内已成水池。舀干水后满地泥泞无处落脚,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地上才收干复原。

(图中是我家在响水农村的土坯房)

记忆中,我还参加过制作土坯砖呢。就在屋后鱼塘边上,将挖出的淤泥撒下砻糠碎秸,然后挽裤赤脚在淤泥中踩踏搅拌。也有牵了水牛,让它沉重的蹄子帮助踩踏。视淤泥的干湿程度不时加水,用锨像和面一样将料拌好。这时,一旁地上摆上木制的坯模,用铁锨将拌好的泥料铲入其中并压实刮平。然后将坯模摇晃几下轻轻提起,嘿!一块土坯砖就制成了。

接着,离开刚脱的坯砖些许距离,放下胚模再制作下一块坯砖。如此往复,一排排的土坯砖整齐排列在鱼塘边上。经几日阳光暴晒,土坯砖上面的水分蒸发殆尽,再将坯砖一块块竖立起来继续晾晒。待到坯面透白,便可将它们码放堆垛,以备盖房之用啦。

如今一晃快五十年了,当年的连队一定物事全非了。后来看到微信上去过农场的同学称:原先一连的土坯房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丛丛荒草守着残存的记忆。还有那座当年最气派的大仓库,如今就像身患痼疾的老人仍默默守候在一旁。

恍惚中,我好像又回到了梦中,那曾经的土坯房,那曾经的漫长岁月……

作者简介:

施扬: 微信网名方木,下过乡,当过兵,退休前为外企高管,现今在家练练二胡,写写回忆录。以前多篇习作曾刊登于“太湖”杂志,如今尝试网络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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