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白云 / 文: 刘树生
远方的白云
刘树生
我在坐着。我在等,等着夜暗给我启示。不是所有的伤痛都来自于战争。但是,毫无疑问,那一记很焖的爆炸使我窒息,在我漫长的一生中留下那一瞬间的空白。我感到寂静,只是寂静。
我拉燃爆破筒,往敌军掩蔽工事里塞进去,一声焖响之后,原本人声噪杂的工事在瞬间归于寂静。一切归于寂静。寂静在扩大,有时,我从喧哗的街市归于寂静,我在想,战争中生命的意义。
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但是他和他们之间互为敌人,他想杀死他们,他们也想杀死他,死亡,是战场双方的互赠。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人类把无疆的爱给了动物,称一些牲畜为宠物,还有一些心软的人,他们厌恶杀戮、屠杀牲口和虐待动物。这和战争中的生命观点是不一样的,战场上,双方死拼只是为了各自的国家。一些代表国家殊死作战的士兵和另一些代表国家殊死作战的士兵之间的交恶,人们将此称为战争。
1979年2月17日,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中我记过一次功,事后,军报称我“爆破勇士。”我在火线上入党。
而在往后七年间,我还在中越边境服役,烽火连天,我和我的排长欧光促在广西边防前线合影(左一是我),那时,北京来了艺术家,听过我们的战事,留下这个艺术写照。我们的一切为了战事,艺术家的一切为了艺术。他们说,战士的身前是敌人的枪炮,身后是国家的安危。他们向我们致敬。战争还在断断续续。
前线的炮声,听久了也会习惯。生活在继续,闲着的时候我也去过烈士墓园。墓园还在扩大,不经意间添了一些新坟。新坟不绿,新栽的松柏叶子萎黄。不过,再经春雨,新的松柏会也会茂盛起来。
附近还有一些墓园,安葬着别的部队的一些士兵。青山埋忠骨。我还没有足够形象的语言来形容士兵的忠诚与壮烈,但是我清楚记得园子的容颜,那里曾为我们留着空间,很多时候,它就在我梦境中。
往后的四十年,我感到生命的冗长。从生死飘渺的战场到残酷的现实生活,我活在一条炎凉的夹缝里。我相信我活着,战场上的创痛,远不可及地都是别人的事,然而我又怀疑生活,凡一切与战争有关的印象,文字的,艺术的,影视的,紧紧地攥住我的心。我还未从战争中走出来。
于是我暴戾,歇斯底里。我似乎在等待。漫长的等待构筑了我的生命,恍惚间,士兵的使命还在我身上,我在等待战争召唤。
我见过一顶浸透鲜血的军帽,上面是丢掉帽子的主人写下的誓言:生为中国人,死做中国鬼。
我听到过士兵殊死的呼号:为了祖国,冲啊!
知道的人依然知道,不知道的人依然不知道。下面照片上附有一行字:“右二副师长赵连玉。” 一二六师副师长赵连玉同志,是我军对越自卫还击战牺牲的最高级将领。如今是,以越战老兵自称的人,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直接体会战争的残酷并将战争的意义吃透了的人,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越战老兵。赵连玉副师长是我军高级指挥员,他叫不叫做越战老兵呢?这点我还不敢妄言,我认识赵副师长,当然他不认识我,他在我们一四三师任职时,我是该部士兵,我仰望过他,那时我是个新兵蛋。
一九九六年我去了次龙洲烈士墓园,到了他的坟上,他虽是高级干部,却葬在士兵群中,他的墓碑和普通士兵的墓碑没有两样。从此,那块普通的墓碑上的文字就如同刻在我心里一样:“赵连玉烈士,辽宁省庄河县人,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入伍,一九四七年十月入党,五三二五六部队副师长,一九七九年三月九日牺牲,终年四十九岁。” 赵副师长死在战场上,一发阻击步枪子弹射中他的太阳穴,死的时候,周围是他的士兵,他和士兵同生死。一二六师转战百里,从东溪打到高平,从高平打到下朗,经历了无数次酷烈战斗,除了赵副师长,还有一二六师的副政委,两位高级将领,都在这场战争中殉国。
林凤云副政委在二月十七日突破东溪战斗中,所搭乘装甲车进至靠松山时被敌人火箭击中,战车爆炸,林副政委当场牺牲。
现在是太平盛世,大约是人们生活好转,有钱买车票了,每年清明,很多老兵成群结伴,千里迢迢到广西边境去,去看望当年牺牲的战友,这当然只是一种心愿,烈士墓嘛,就是一些坟。我早是在人们还不是很买得起车票的时候,省吃俭用攒了些钱,独自一个人静悄悄地就去了,也谈不上扫墓,更谈不上祭奠,只是为了我自己心中的念想,时过境迁,死去的永恒,活着的多变。我向永恒的壮烈敬礼!
敬礼这东西啊,说着无妨,做着也是很难的,那一年到了赵副师长墓上,我就没有认真敬过礼,那时我已经不是军人了,军礼庄重,不是随便使得的,而且,旁边也没人看着,没人看着我敬礼给谁看?烧香祭拜我更没有,祭奠军人从来就不烧香。不知道从何时起,越战坟上香火缭绕,纸钱香烛,花蓝花圈极盛。而在一九九六年,越战的人们还不时尚祭拜烈士,国家也没有设立公祭,烈士陵园冷清至极。荒山野地的,那年我也没找着林副政委的墓,烈士陵园,坟墓太多了。
九六年之旅,一次心愿之行。我到了陈梅初的坟上,点了三支香烟,放在他的墓碑前,555牌,陈一辈子没有抽过的,我对着他的名字说:“老弟,我知道你是个烟鬼!”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我知道人死变尘埃,如果有什么灵魂的话,那就是他留给我们的故事。他留给我们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有关军人和他的遗腹的真实故事。陈死的时候,他新婚的妻子刚刚有了身孕。
这一场战事发生在1984年,陈与我同连,我们一起作战。那时他是连队一排长,刚从炮校毕业的他踌躇满志,新婚三个月就上了火线,战斗中陈立了一等功,留下了他的英雄事迹和他的遗腹子。陈死那时候,我去过陈的老家,慰问了他一家。死去的,凝固了生命,活着的,繁延了生命。战争中的生命,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后来遗腹诞生,是个女孩。陈梅初还有个老妈妈。
还记得那首曾经唱响神洲的歌吗?!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 部队要出发。你不要悄悄地流泪,你不要把儿牵挂,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
看山茶含苞待放,怎能让豺狼践踏,假如我在战斗中光荣牺牲,你会看到盛开的茶花!
啊!啊!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
啊啊啊啊!”
那时候,歌唱家唱出前线士兵的心声,那时候,歌唱家不叫歌星,歌唱家为士兵唱歌不要钱。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我永远记着这首歌,上过战场的人忘不了这首歌。我也是曾经听着这首曲子上战场的人,那时根本不在意歌里唱些啥,反正是有关母亲。别过母亲,上火线去,何等壮丽!生死有命,能活着回来,为妈妈擦去脸上泪水,若没能回来,忠骨埋青山,山上茶花常开,烈士忠魂化作对妈妈永远的爱!还有什么比前线士兵的阔别更壮丽的旋律呢?
妈妈终于看到盛开的茶花!但是无期的思念中,母亲越发感到生命的漫长。在漫长的生命中,山茶花一直陪伴着妈妈。
(图:这是另一位妈妈,她的儿子是我们同条堑壕的烈士,烈士的永恒让我们也感到生命的漫长。偶尔,我们也会去陪伴她。)
三十六年后,凯旋归来的士兵们看望了老妈妈。凯旋之后,活着的士兵解甲归田,天南地北难得一见,但是我们没有忘记牺牲的战友。我们的连长,高大而魁伟的这一位,战场上他身先士卒,烈士负伤时连长也负伤,烈士当场牺牲,1979年2月27日,许多人在这一天丧生,连长命大,但是他身上至今还留着弹片。这一年,我们与他同行,一起看望了老妈妈。
连队,曾经的战斗集体,一生一世我们没有相忘。在连长带领下,士兵们到当年战场去看一看,看了战友墓,祭了烈士魂,这一次,我没有去。
我再也没有去过烈士墓,一来是确实掏不出钱来做路费,二来是自从国家设立烈士节,烈士墓实行国家公祭,我们再也无须千里迢迢地自费去祭奠战友了。这一天,遥远的南疆,那一场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保卫边疆作战战死英灵都得到慰藉。让那一场蔓延十年的战事的牺牲者得到安息吧。
看到远处的白云了吗?
只要我看到白云,我就感受到那一份安祥。
我深深地相信,那一场战事的亡灵,已化作白云,化作雨露,化作人们不灭的希望。
(本文图片由本文作者刘树生先生提供,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作者简介】刘树生:男,广东澄海人,省部级劳模,当过兵、打过仗、立过功,现闲赋,好写字,笔名半夜鸡叫。
作者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