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文艺:那年家里分到黑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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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家里分到黑牛
郭 宏 旺
那一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是开始分土地了。人们只是说上头变政策了,分地呀,单干呀。只有村支书这样说:上头说了,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呀。
全村分地,我家也分到了二十多亩,还分到了一头牛,是一头黑牛。庄户人家讲适用,不管黄牛黑牛,能拉车拉犁就是好牛。
后来我老在想,这头黑牛应该是和我家有缘分的,要么更准确地说,它和我父亲的缘分太深了,这头黑牛注定会分到我家的。
分大牲畜的那天,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大队院,站着的,趷蹴的,坐地上的,心急火燎地等待结果。当年入社就是点儿地,如今有了不少大牲畜。有了牲畜就操牲畜的心。人们一直在高声或低声地议论着,七嘴八舌头。
老六,你想分个啥?要骡子哇,骡子劲儿大。
我自个儿腿脚不怎地好,不敢要骡子,骡子走得快,我撵不上,最好分头驴哇。
我哇,就觉得牛就挺好,性子稳,皮实,还比骡子好饲喂,我就想分头牛哩。
……
大队院里整整喧闹了一天,队里的大牲畜一头一头逐渐被人们拉走了,从大队的那个大院子,拉回了属于它们的新的主儿家。到最后,大院里只剩下两头大牲畜还拴在木桩上,一头瘦驴,一头黑牛。
父亲站在大队院西边的土圪塄边,抽着一支烟卷,是官厅烟,眼看就快剩下一个烟屁股呀。父亲看一看静静站在那里的那头黑牛,再看看那几位大队干部。父亲把手中的烟屁用力地拧在土圪塄上,又踩了一脚。
我想分那头黑牛,别人嫌弃它,不想要它。我,我偏就要了它,我不嫌它。
几位大队干部,好像情绪忽然高涨了好多倍,立刻围到了父亲身旁,喜笑颜开的。
老郭,你真的愿意要这头黑牛?真的就是想要这头牛了哇?真的是太好了,老郭就是老郭,到底还是老郭觉悟比别人家高。老郭你这就决定了哇?决定了,那就赶快登记上,快给老郭登记上。
听队干部急切却明显十分啰嗦的语气,似乎他们终于把一颗烫手山药烧心圪蛋递到别人手里去了。
父亲没有太多表情,抬起眼皮瞟了干部半眼儿。
登记哇,父亲轻轻丢下三个字,便径直走过去解那头黑牛的缰绳了。当父亲慢慢解开那截儿缰绳时,那黑牛嘴里就停下了倒嚼,挪动了一下前蹄子,两只黑亮亮的眼眸在缓缓地忽闪,冲着父亲的后背。
黑牛体形不算小,也挺壮实,正值壮年,一双灰白色的大角盘在头顶上,很威武。黑牛别的什么地方都好,都没得挑,只是它的右前腿在和躯干连接的地方有点异样。那里不是平实的,却是有一些凸起,就好像是人的肩胛骨长得扭曲了一点,向外掰着凸着。这一点,就是这一点毛病,足以让这头黑牛一直拴在木桩上没人领走。因为没有哪一家人想分走它,没有人愿意分走一头腿上有毛病的大牲畜,谁知道它能不能在地里头好好抗活儿呢。
但是父亲把它牵走了,把那黑牛带回了家。
父亲似乎没有别人家想得那么多,也许父亲就是喜欢这头牛,也许是父亲见到黑牛这样子有些心软。当然也有可能是父亲比别人家想得更多了些,比如,是不是看着那黑牛,父亲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呢?
拉黑牛回家,父亲心情很好,一间空着的草房做黑牛的棚圈。大铁桶里添了草,还倒进去一碗场里下风头的莜麦,那个时候,黑牛的心情一定和父亲的心情是一样的好。
只是开始几天,父亲去喂牛时,母亲总会站在牛圈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言语着。
这大黑牛啥也好,就是它这腿,你看它这条腿以后能干活儿不?你怎就非把它分回家了呢?不是最后还剩下一头驴了吗?母亲嚅嚅地说,声音很低,也不敢说太多,她知道那个人爆脾气。
咋就不能干活儿?你咋就知道它干不了活儿?咋也不咋,啥也弄不机明,不看使手光看行头,一天尽瞎操心。
父亲扔出一串子这话,母亲也就再没有啥话了。
父亲说的没错儿。那头黑牛后来下地干活儿时,啥事儿也不妨。黑牛能耕地,能拉车,和正常牛一样能干。而且黑牛不用硬调教,不用鞭子抽,从来没什么脾气,吃草吃料也不挑,添上啥草吃啥草,吃完就卧下来眯着眼晴不停地倒嚼。父亲一进圈门,黑牛就马上站起来,父亲一解开缰绳,黑牛就紧随父亲出了圈门,去驾车子,去耕地,去拉田地里的庄稼,或者去那片河滩上吃草。河滩上的那片草,黑牛啃过无数次了,有的地方几乎啃不到什么了,但是黑牛慢慢地踱着,继续搜寻着,啃着。这儿就是草地,来这儿就是要吃草的,不吃草来这里干啥?吃完了草就要歇一会儿,然后就该干活儿去了。
时间久了,我也很喜欢这头黑牛。有一天我准备拉着黑牛出大门,我冲着黑牛喊:大黑,今儿个带你吃好的青草去。
父亲母亲听到了,父亲说:对,对,咱以后就叫它大黑,叫大黑就挺好。
母亲也一旁也在附和,大黑,大黑,又大又黑又能下苦力,咱们全家全凭大黑哩。母亲说全家全凭大黑的时候,父亲扭过头盯着母亲,狠狠地盯了一眼,又去忙乎了。
是的,母亲没说错。自从分到大黑之后,家境一年比一年好起来。莜麦豆子谷子,各种粮食多起来了。吃油炸糕,母亲往锅里倒胡麻油时,再也不用一小勺儿一小勺儿掂量个没完,炸出来的油炸糕金黄色,皮子炸开了均匀的花儿和泡儿,咬一口又软筋又脆,真好吃。油特别少的时候,炸出来的糕全是平板板硬崩崩,不好看也不中吃。
大约五个多年头过去了,父亲赶着大黑拉的牛车,备了土料石灰水泥沙子和石料木料,盖起了三间新房子。
原来的老房子其实是很讲究的房子,蓝砖灰瓦,高耸的脊子两边还有兽头。瓦是猫儿头的筒瓦,青一色红松的木料,门窗上还雕了简单的花儿和瑞兽之类的东西。松木档子打的井口仰尘,堂屋的正面还打出一个不小的木夹层,做储粮储物之用。
但是这老屋毕竟是老了,太老了,老到有的地方都歪歪斜斜的了,有的地方塌下了,漏雨了,一天比一天更糟糕。必须建新房子,况且父亲手里也有了几个宽余钱。
大概又过去七八个年头吧,大黑老了。大黑终于有些力不从心,干活儿很吃力。这和大黑的腿没啥关系,和大黑的牙齿有关系。牲口牲口,看牙就知道岁数。人到十八九正在兴头上是高考的时候。牛到十八九就没使手了。牛没上牙,下牙也从黑磨到黄,从黄磨到白,笏板了。
父亲拉着大黑看着大黑,很无奈的样子。地里的活儿总是要干的,可大黑力气太亏了,不是大黑不想干,父亲能看明白大黑这一点。
本村的舅舅和我家搭牛犋种地。舅舅好几次和父亲聊大黑的事儿。
老牛,老牛嘛。人会老,牛它终究也会老,干不动活儿。人们老说杀老牛杀老牛,老牛力尽刀尖死。听起来是不好听,可你也甭价心里头想不通。家家户户的牛老了以后,还不都是同一个做法?
那莫非杀了大黑?我不杀!
没说让你自己杀,送矿上头肉坊去哇,送去了,不论啥结果,你眼里头不见,心里头也少点麻烦圪出。
送杀坊?送杀坊,不行,我不送。
那你是打算怎办哩?
怎办?好办。我养活大黑,养到它老了,死了,死在牛圈。
你这人,老跟别人不一样,別股劲一个,拿你没办法。闲养着一头大牛,你以为只是说话哩?那得草,得料,得仔细经喂着哩。又不是钱多得不行了,烧得慌了?
有没有钱,我也养它。不用你管也不用你喂,你甭再说了,就这么地哇。
大黑后来更加衰弱了,别说下地干活儿了,连挪出圈门都费劲,步子特别缓慢。再往后,它很少出圈门了,就呆在那个圈里,吃一点草,卧下来就懒得再起来了。大黑已经吃不了多少东西,吃得越来越少。我有时也进牛圈里看看,大黑卧在那里,鼻孔喷着粗气,努力地抬头望我一眼。大黑的眼睛似乎有些泪花,那泪花流下来,在眼角的下方停住,浸湿了那一片细细的绒毛,又遮了点点的尘土,好像凝固了。大黑眼角那泪花,便是人们说的老泪。
父亲和以往一样,天天进去添草,喂料,我有时也会提着水桶进去,进去饮牛。大黑喝水还行,不算少,可吃东西却少多了,豆料几乎嚼不动了,可是大黑还是很想吃几口,虽然吃得挺勉强。
我们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一个冬日的夜里,大黑在那个非常干净的圈里倒下了,没了气息。大黑静静地躺在新垫的圈土上,它的嘴头上蹭了淡淡的黄土。
父亲没有失言,父亲竭尽全力,精心侍候着大黑,一直到大黑安详地走了。
一大早母亲去找了舅舅,舅舅披了大棉袄就赶紧过来了。
父亲站在院子中间,一脸的灰暗。
他舅。大黑死了,你给找上几个人处理去哇。
处理哇嘛,不处理该怎办哩?好端端的牛,好端端的东西,总不能全扔掉了哇?
你看哇,该怎办就怎办,我今儿个得到你家呆一天去……
哎,不行呀,你不能走呀,你也得搭把手了哇,这么大的一头牛哩,得不少人手哩。
我眼里见不了这个,也搭不了手,你们多找几个人弄去哇。
老牛大黑的肉,父亲没吃过一口,虽然父亲也是爱吃肉的人。那间牛圈,事后舅舅他们又给铺垫了厚厚的一层黄土。而父亲,从此很少再进去。
20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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