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宝昌:京剧太美!无法割舍,无法冷落

小时候,想必很多人都玩过这样的游戏:用糨糊把老玉米须子粘嘴唇上当胡子,用毛笔在额上画几道就是花脸,拿根捅火炉的“铁筷子”当马鞭——这些,分明就是京剧中的程式化动作。

京剧作为一种历史悠久、拥有了固定表演体系的艺术形式,曾经风靡一时,广受追捧。

它流光溢彩的程式化表演,是以一套游戏手段呈现人生之美,以超高视角来俯瞰人生百态。

这种极富游戏精神的艺术,因此似乎与孩子们的本性有天然的相宜。这也就难怪虽然京剧正在逐渐退出大众的主流视野,但仍然有不少孩子在社团、少年宫等场所学习京剧表演。

当传统重新被定义、学习和扬弃,当古老的国粹面对全球化时代的多角度凝视,或许也正是它重新发扬光大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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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文化

写在前面的话

——《了不起的游戏》序言

郭宝昌

1940年生,北京人,北京电影学院五九级导演系毕业生。曾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深圳电影制片厂任导演、编剧工作,创作有电影《神女峰的迷雾》《雾界》《春闺梦》以及电视剧《大宅门》《淮阴侯韩信》《大老板程长庚》等多部影视作品。近年仍从事着影视、文学、京剧、话剧的创作及戏曲理论方面的研究。

我爱京剧。

我从童年时的看戏,少年时的迷戏,青年时的戏痴,中年时的思考,暮年时的研究,走过漫漫七十多载。

我的主业是影视,大半辈子生活在拍摄场地,于京剧我是外行,却一生纠缠着解不开的京剧情结。没别的,京剧太美!无法割舍,无法冷落。

演员的一身大靠,是由靠牌子、靠旗、下甲、云领等一百多个部件组成,为了什么?为了美,为了游戏(刘天祥 摄)

人生快走到尽头了才发现刚刚走进京剧的门儿。门里什么样?灿烂辉煌,光怪陆离,晃眼!进了门也不过是管窥蠡测,略见一斑,却已晃得我眼花缭乱,莫辨东西,到头来仍然是一片模糊。要想完全弄清楚里边的事儿,下辈子吧。

即便如此,也还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就有了这本书。

现在,喜欢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年轻人。就说我儿子吧,很典型。

他自幼出国,又在美国留学七年,长大成人,回国工作,先要给他补习中国文化,放下刀叉拿筷子,烤鸭、饺子、涮羊肉全部爱吃, 天坛、故宫、颐和园也都欣赏, 电影、话剧、电视剧全能接受, 唯独京剧不看。说是老古董, 是给老人们看的, 咿咿呀呀听不懂。

这就太奇怪了,你一次京剧都没听过,怎么就知道不懂?长城,还要怎么古老?怎么一回国就闹着要去看,登到高处还脱了衣服挥舞呐喊呢?你懂那砖砌的墙背后的文化内涵吗?

就是说, 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了——听别人说的。这股势力还很强大。据我所知,百分之九十五的年轻人不喜欢京剧,都是一次也没看过的。

椅子功,演员以繁难惊险的动作展现人物身段之美(吴钢 摄)

记得我儿子刚回国, 见我吃窝头(这是我的酷爱), 他很奇怪地问,这是什么?我说窝头,你尝尝。掰了一块给他,他吃了。我问,好吃吗?他很勉强地说还行。我说,再来一块?他坚决摇头说,不,不吃了。这就对了,你至少吃了一口,才知道不好吃嘛。

传统京剧,这“传统”二字挺耽误事儿的,立即就联系上了古老的、落后的、陈旧的、腐朽的等等词语。这也说明我们在京剧美学的普及上——不是教几套动作学两段唱,更不是用晦涩难懂不中不西的理论语言吓唬人——有着巨大的缺口。我们应该说明白的是:这“传统”的京剧,为什么是现代的,而且是超前的现代!

我儿子在外企工作, 接触的外国人很多。我排的话剧《大宅门》, 他带着外国朋友看过三遍, 带着他的家人看过两遍。我排的京剧《大宅门》, 他一眼都不看。太过分了!他爸爸不管排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也应该看一看吧?不看!亲情都盖不过偏见。

我向一些年轻人鼓吹京剧,他们说, 行了吧您, 连您儿子都不看,您还鼓动我们?!噎得我一愣一愣的,我还能说什么?!

有一年我儿子的德国女朋友一家人来京了,尝遍了北京美食后,还要看京剧。他只得陪同。那天是一个旅游项目的京剧演出, 一折《大保国》,一出《泗州城》。他看傻了:“哇——京剧这么好看!”

我带他们去后台与演员合照,他们看到演员穿的服装均被汗水湿透,赞叹不已。《泗州城》是一出武旦的打戏。高难的独特的武功技巧尽显京剧武戏的魅力,容易被年轻人接受。

想起我小时候听戏,也是厌烦咿咿呀呀没完没了地唱,尤其不喜欢旦角,没劲!武戏则不同,《闹天宫》《金钱豹》《三岔口》《四杰村》《狮子楼》……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慢慢地开始喜欢花脸、老生,最后迷上了旦角。抑制不住地学唱、学演,登台演出,这才惊奇地发现,京剧艺术如此博大精深,惊叹老艺人们无穷无尽的创造力。

迷到了什么程度呢?我们七八个戏迷经常凑在一起守着留声机,找个人来放唱片——几十张不同的演员录制的唱片,抽出一张只放二三十秒钟, 听一句唱, 就要立即说出这是什么戏、谁唱的、什么板式。

比如听一句“明早朝上金殿启奏吾皇”, 你马上得说出这戏是《宇宙锋》, 梅兰芳唱的, 西皮原板。随即再换一张, 一句“皇恩浩调老臣龙庭独往”,你要立即说出这戏是《姚期》, 裘盛戎唱的,二黄原板。

几轮听下来就不是放一句唱了,只放半句,到最后只放三秒,就俩字儿,输了的人少不得受罚,买几瓶“北冰洋”,或买两斤糖炒栗子、两包“大前门”之类,总之得出点儿血。

说这些事倒不是说听戏的有多牛,是这些京剧大师们让你从千百个同一唱段的演员演唱中,只听两个字就能辨别出他们的声音、他们的韵律。这得是多么独特的表现,多么深厚的功力,不同凡响啊!如今的演员还有吗?大致能听得出什么流派就不错了,不可能区别出独特的“这一个”了。

有些小青年会说,流行歌曲两句我也听得出,这是邓丽君,这是周杰伦,这是那英……确实,但这是流行,不是流派。

流派当然是流行的,但现在和过去的“流行”,都很难达到流派的艺术高度。流派, 那是在传统基础上的不断创新, 是艺术的累积;流行歌曲,你听的不过就是他(她)的代表性歌曲,有独特性,但艺术的丰厚度远远不够。这是通俗的时尚,不是艺术的高端。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歌星您还知道几个?但一百多年来无人不知道梅兰芳。长城故宫天坛永存, 高楼大厦随时可被玩儿房地产的推倒、铲平、重盖,流行一时而已。文化层次上不可同日而语。

还有人说——这种说法几乎成为人们的共识——你们那个时代娱乐项目贫乏,只能看看京剧,这纯属无知妄说。

以我个人经历来说,就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一九四九年前后,直至六十年代中期,电影、芭蕾、歌剧、话剧、曲艺、舞剧等等,应有尽有,每周末的舞会、音乐会、游艺晚会、诗歌朗诵会丰富多彩,那时的流行歌并不比现在少。

我现在张口依然能唱很多当年的流行歌曲,但京剧依然鹤立鸡群,听戏的主力军当时正是我们这些年轻人。

很多文化娱乐项目我们都很喜爱,搁今天,我们也同样喜欢崔健、王菲、邓丽君……但在诸多艺术门类中,我们之所以特别钟爱京剧,还是因为它深厚的文化底蕴, 尤其它的艺术观念是先进的、前卫的、先锋的……不但历史上超前,现在依然超前,再过两百年还会超前。

到今天,面对京剧,我们发现无数课题没有研究到,或者没有研究透。我们写这本书,有点野心,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京剧超前艺术观念中的道理说清楚。

在世界艺术之林中,你会看到梧桐树、橡树、白桦树、枫树……而京剧是这林中的一棵参天大树,根深果硕,枝繁叶茂。

圣诞树固然美,它有根吗?比起任何其他的树,京剧之树,挺拔而高耸,粗壮而雄伟。没错儿,今天它已有了枯枝败叶,所以我们更要好好地爱它、呵护它、修缮它、珍惜它。

我们这本书,正是要尽一点儿护林员的义务, 为这棵从中国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不朽之树浇上一担水,让它能活得更有点儿当下的精气神。

谢谢您正在看这本书!

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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