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056）：其臭如兰——释“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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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探微
（056）
其臭如兰——释“臭”（下）
朱英贵
（承接上文）
四、含有“臭”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臭”字的相关成语中的“臭”字的文化含义几乎都是表示气味的，表示各种气味和表示好气味的很少见，绝大多数都是表示不好气味的以及特指腐臭气味的，现简单举例如下。
其一，成语中的“臭”字指各种气味。例如：
无声无臭——臭：气味。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比喻没有名声；不被人知道。语见《诗经·大雅·文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其二，成语中的“臭”字指好气味。例如：
难言兰臭——难言：谈不上；臭：气味；兰臭：像兰花一样的香味。指气味相投的朋友。源自《周易·系辞》：“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其三，成语中的“臭”字指不好气味。例如：
入鲍忘臭——如同走进卖鲍鱼的市场，时间一长就闻不到它的腐臭了。比喻环境对人的熏染和影响。源自三国·魏·王肃《孔子家语·六本》：“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语见南朝·梁·萧纲《与湘东王书》：“入鲍忘臭，效尤至祸。”
逐臭之夫——比喻嗜好怪癖，与众不同的人。语见三国·魏·曹植《与杨德祖书》：“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之好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
遗臭万年——臭：比喻恶名声；万年：指时间很长久。人死了；可是臭名却永远流传下去；遭人唾骂。语见《宋史林勋等传赞》：“若乃程珌之窃取富贵，梁本大李知孝甘为史欧远鹰犬，遗臭万年者也。”又作“遗臭万世”、“遗臭万载”。也作“贻臭万年”，语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桓玄子恒言‘不能流芳百世，亦当贻臭万年’，至今为书生骂端。”
遗臭千秋——同“遗臭万年”。语见清·侯方域《拟思宗改元廷臣谢表》：“姑念放麑，使御魍魉之鬼，拥戴称颂，悬金石不刊之书，令其遗臭千秋。”又作“遗臭千年”。
臭不可当——当：承受。臭得使人受不了。比喻人名声极坏。语见柳宗元《东海若》：“刳而振其犀以嬉，取海水杂粪壤嶢蚘而实之，臭不可当也。”
臭味相投——臭味：气味（常指坏的）；相投：互相投合。彼此的思想作风、兴趣等相同，很合得来。源自《左传·襄公八年》：“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又作“臭味相与”语见汉·蔡邕《玄文先生李休碑》：“凡其亲昭朋徒、臭味相与，大会而葬之。”
臭名昭著——坏名声很突出，人人都知道；由于邪恶、卑劣或罪恶的品格而声名狼藉。
臭名远扬——坏名声传得很远。源自《宋书·刘义真传》：“案车骑将军义真，凶恶之性，爰自稚弱，咸阳之酷，臭声远播。”
铜臭薰天——铜臭：铜钱的气味。意谓充满铜钱的气味。常用以讥讽有钱人品行不端。也指贿赂公行，败坏风气。源自《后汉书·崔寔传》：汉代权臣崔烈，名重一时，但他仍不满足于现状，而在卖官鬻爵的腐败中以五百万钱买得司徒一职，从而得享“三公”之尊。有一日他问儿子崔钧：“吾居三公，于议者何如？”崔钧如实回答：“论者嫌其铜臭。”由此人们便以“铜臭”一词来讥讽俗陋无知而多财暴富之人。千年以来，书香铜臭，人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褒贬好恶.语见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席方行》：“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薰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
书香铜臭——书香：读书的家风；铜臭：铜钱上的气味。指集书香和铜臭于一体的书商。语见清·孔尚任《桃花扇·逮社》：“何物充栋汗车牛，混了书香铜臭。贾儒商秀，怕遇着秦皇大搜。”
其四，成语中的“臭”字特指腐臭气味。例如：
如蝇逐臭——像苍蝇一样跟着腐臭的东西飞。比喻人奉承依附有权势的人或一心追求钱财、女色等。语见《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两只眼儿水汪汪的，招惹的赖大家人如蝇逐臭，渐渐做出些风流勾当来。”
附膻逐臭——膻：羊臊气。臭：腐败气。比喻依附和追随奸佞。语见清·洪楝园《警黄钟·宫叹》：“可怜你，附膻逐臭；也自比，附凤攀龙。”
臭腐神奇——意谓同一事物，其是非美丑，随人之好恶而异。后以之谓化无用为有用；化废为宝。源自《庄子·知北游》：“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语见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蜂蜜》：“凡蜂酿蜜……咀嚼花心汁，吐积而成，润以人小遗，则甘芳并至，所谓臭腐神奇也。”
五、谈谈“朱门酒肉臭”之“臭”字的含义
既然前文论及“臭”字的字义源头本是指称包括芳香与腐臭等各种气味的，那么就不妨顺便来谈谈“朱门酒肉臭”之“臭”字的含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脍炙人口的诗句出自大诗人杜甫长达500字的五言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后人对“路有冻死骨”的理解没有异议，而对“朱门酒肉臭”的理解却颇多分歧，《文史知识》、《古汉语研究》等重要中文期刊都发表过不同看法的文章。其要害就出在一个“臭”字上。有人说这个“臭”就是富贵豪门酒肉腐烂变质的腐臭气味，也有人说这个“臭”乃是富贵豪门的酒肉香气。那么到底孰是孰非呢？让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两种观点的主要分歧：
先来看主张“臭”就是腐臭气味的观点——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聂石樵、邓魁英夫妇选注的《杜甫选集》在注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时根据《艺文类聚·人部八》引王孙子《新书》：“楚庄王攻宋，厨有臭肉，尊有败酒。将军子重谏曰：今君厨肉臭而不可食，尊酒败而不可饮，而三军之士皆有饥色。”证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有历史文献依据的。
而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莫砺锋先生则进一步在网络上著文认为：《艺文类聚》是初唐人所编类书中最著名的一种，杜甫对《艺文类聚》一定烂熟于胸，对楚庄王攻宋的故事一定十分熟悉。当他想揭露当时社会的贫富不均现象时，这个典故自会浮上心头，并现于笔端。况且《新书》明言“厨肉臭而不可食”，这个“臭”字只能解作“秽恶之气”。所以从用典的角度来看，“朱门酒肉臭”中的“臭”字还是解作“发出臭气”较为妥当。
曾任中州古籍出版社编审的贾传棠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辞典》（文心出版社1987年11月第一版）也注释为：富贵人家的美味佳肴食用不完,只好让它腐烂发臭；穷苦的黎民百姓饥寒交迫,悲惨地死在路边。
再来看主张“臭”就是酒肉香气的观点——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出版的王晓祥著的《“床前明月光”新解》一书，集辑了作者重评李白、杜甫、杜牧、曹邺、陆游、柳永等古代诗人的诗作,以及语言修辞、文言文语法等方面的论文多篇，书中对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杜甫的“朱门酒肉臭”等一些古诗名句做了突破传统的新解释。王晓祥先生认为：“‘臭’在古代有一分为二的解释.”既可解作“臭腐”又可解作“香气”，王晓祥持的是“香气”看法，他认为,大诗人在严冬路上,看到饿殍累累,白骨横野,而朱门之内却传来阵阵酒肉之香,禁不住吟出这悲愤名句来。在平时,肉虽可臭腐,酒怎可能臭腐呢？而且,朱门内的达官老爷,又怎能任酒肉臭腐而不清理呢？所以,王晓祥认为将“臭”字解作“臭腐”是不通的。他还引用曾为杜甫写过墓志铭的元稹的诗句,来说明元稹对杜甫之推崇：“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市卒乃看守市门的小吏）王晓祥认为这首诗中的“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的结构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非常相似，元稹之“酒肉臭”,正是模仿杜甫之“酒肉臭”,是指“酒肉香飘”之谓也。
倪其心、吴鸥译注的《杜甫诗选译》（巴蜀书社1990年6月第一版）的脚注中对此有这样一段解读文字：“臭，一说读xiù，气味。‘酒肉臭’是酒肉香味。”按照“臭”字的这种音义，该诗句的注释就应该是：富贵人家的红漆大门里散发出酒肉的香味，路边就有冻死的骸骨。
需要说明的是，上文提到的王晓祥所引用的“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诗句出自唐·元稹《估客乐》诗，全诗较长，是写估客（即“贾客”，指商人）巴结权势的情形，该诗句的前后文是这样的：“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迎客兼說客，多财为势倾。客心本明黠，闻语心已惊。先问十常侍，次求白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归来始安坐，富者王与勍。市卒酒肉臭，县胥家舍成。岂惟绝言语，奔走极使令。”元诗全篇都是正面铺排，可见这里的“酒肉臭”也不该是反面揭露。
其实，上述两种解读观点跟《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全诗的立意都是相合的，因为“朱门酒肉”究竟是臭还是香，都不影响它对“路有冻死骨”形成的反差对比。愚以为，持前一种观点者所引用的《新书》原文是“今君厨肉臭而不可食，尊酒败而不可饮”，可见说的是楚庄王攻宋的时候，看到“厨有臭肉，尊有败酒”。那就是说，肉确实是臭了，酒没有臭，只是“败”（坏）了，不能喝了。但是别忘了，楚庄王攻宋的情形与杜甫写诗的情形有两点不同：一是季节不同（夏季），“而三军之士皆有饥色”并非受冻；二是着眼点不同，楚庄王攻宋是在厨房亲见（闻得到肉臭），而杜诗只是在寒风中联想（闻不到肉臭）。
杜诗的联想抒发的是一种爱憎情感，“朱门酒肉”究竟是臭还是香，都不影响这种情感的表达，而从“臭”字的词义演变进程来看，词义范围是逐渐变窄的，越是到后代越倾向于贬义色彩。可以说，在中唐时代“臭”字的通行词义还是趋向于中性的“气味”意义，甚至到了明朝，把“臭”解作“香”的诗句也还偶有出现，如明代诗人叶敬平就写过“未进君家门，先闻酒肉臭。”这“酒肉臭”就只能理解为“酒肉香”了。
虽然主香、主臭各有相当充分的理由，但结合寻常情理去推断，主香之说又较易被人接受。因为这两句诗是杜甫在寒冬腊月探亲途中的见闻，这种时间地点使他闻到富贵人家的酒肉香味，要比闻到富贵人家的酒肉臭味，机会可能更多一些。
再者，我们也没必要将“朱门酒肉”仅仅理解为“酒”与“肉”,而应当将“酒肉”理解为“美味佳肴”的借代用法，杜甫的心理也不至于狭隘到巴不得让“朱门酒肉”变臭的程度。综合考虑各种因素，愚以为还是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理解为“富贵豪门的美味佳肴飘香，饥寒百姓却在严寒中冻死路上”为宜，试想，朱门酒肉香，路有冻死骨，其贫富的对比程度绝不会比朱门酒肉变臭所造成的反差逊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