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诗经】小雅甫田注译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榖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倬:从人从卓,本义为高大的人,引申为显著。
甫田:甫甲骨文字义为田中长出植物,即圃的本字。
陈:佃田。
食:养活。
年:丰收。
耔:培土。
薿薿:薿西周其它典籍所无,说文以为茂,不知所本,姑从。
攸介攸止:介,长大。止,停止,引申为成熟。
烝:呈。
髦士:髦本义为毛发中的长毫,引申为俊杰之士。
齐明:义不明,可释为黍稷。
社方:社,祭土地神。方,祭四方神。
田祖:农神。
以介:以求。
曾孙:子孙。
馌:馌祀。
田畯至喜:田畯,田神的神尸。至喜,可通为至而喜,也可通至而饎,也可通为致饎。
攘:可通饟。也可释为安排,指挥。
禾易长亩:易即场。禾田遍及整个田地。
不怒:没有怒气,引申为没有焦虑。
敏:勤快。
茨:茅草垛顶。
庾:粮仓。
坻:山丘。
京:山峰。
求:求取,引申为制作。
介福:大福。
那显著的长满作物的田地,每年都能收获十千担。我把佃田中的收成拿出来,养活给我务农的人。自古以来就有丰收,如今来到城南的田亩中,有的耕耘有的培土。黍和稷十分茂盛,很快就能长大长成,用来呈给我的俊杰之士。
用我的黍和稷,加上我的牺羊,来祭祀土地神和四方神。我的田地很肥沃,这也是农夫们的喜庆。鼓起琴瑟击其鼓,来迎接田祖。来祈求甘雨,来让我的黍和稷长大,来善待我的士人和女子。
先王的子孙来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在这南亩举行馌祀,请田神的神尸来享用。安排他的左右随从,尝尝祭品是好是坏。“禾田会遍布整个田地,最终会长好而且丰收。先王的子孙不会作物担忧,因为农夫们十分勤快。”
先王子孙收获的庄稼,像茅屋的垛顶和房梁。先王子孙的粮仓,像山丘和山岗。因此要建造一千个粮仓,因此要建造一万个贮藏箱。黍和稷和稻和粱,这也是农夫们的喜庆。回报给周王大福,让他的寿数一万年也不会结束。
齐风《甫田》与本篇同题: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而其它甫字用法类似的有:
《车攻》: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閟宫》:徂来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
其中齐风《甫田》用法与本诗完全相同。无田甫田,可以理解为不要去耕种甫田,也可释为不要去租佃甫田,因为甫田中莠骄而桀,用来比喻远人不归,徒劳相思,而总角的孩子突而弁,可以成为家中的劳力而支撑起家庭来。而本诗“倬彼甫田,岁取十千”则极言收获之丰,综合两首《甫田》的用法,可以认为甫田是长满植物的田,齐风《甫田》可理解为不要去耕种长满植物的田,因为里面的杂草太多了,而远人又指望不上。本诗则可理解为田中长满了作物,每年可以收获十千的粮食。而《车攻》、《閟宫》甫字的用法,可以理解为圃,也可以理解为长满植物的田地,甫草即长满植物的田地中的草场,新甫之柏中新甫与徂来排比,也应当是地名,而该地应当是以新辟的农田命名。综合上述章句,甫当从其甲骨文本义,即长满植物的田地,这些植物未必是作物,也可能是杂草,具体是什么,需要根据上下文来确定。
陈在诗经中除释为陈侯之邦外,全部释为陈列,旧释陈为陈粮,于此不通。而陈从阜从东,本义为土埂围起来的长满作物的田地,从上下文义可推测是作者的甫田中的一部分田地,这些田地的出产是作者的农人耕作所有这些甫田的报酬。由此也可以判断,这些农人是为作者劳动,与作者是雇佣关系,因而需要作者“食”之。因而“陈”所表示的田,产出属于佃农所有,陈田可以理解为佃田。
攸介攸止,除本诗“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外,还有《生民》“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由此来对比,前者郑笺“介,舍也。礼,使民锄作耘耔,閒暇则於庐舍及所止息之处,以道艺相讲肄,以进其为俊士之行。”是要将农人晋级为俊士,而从春秋其它典籍中,并没有这种突破“礼”的记载。而通读首章,也可以看出,是要用黍稷来呈给髦士享用,而不是要突破阶级鸿沟,提拔农夫为士人。后者郑笺“介,大也。攸止,福禄所止也”,不仅与本诗的“攸介攸止”对不上,同时在《生民》中也讲不通。
介,诗经有以下章句:
《清人》:驷介旁旁。
《七月》、《载见》:以介眉寿。
《小明》、《大田》、《旱麓》、《潜》:介尔景福。
《楚茨》:以介景福、报以介福。
《信南山》:报以介福。
《甫田》:攸介攸止、以介我稷黍、报以介福。
《生民》:攸介攸止、以介景福。
《既醉》:介尔景福、介尔昭明。
《崧高》:锡尔介圭。
《韩奕》:以其介圭。
《瞻卬》:舍尔介狄。
《臣工》:嗟嗟保介。
《雍》:介以繁祉。
《酌》:是用大介。
其中《清人》中介为甲介,《臣工》中介为甲士,《崧高》、《韩奕》、《酌》中介通玠,可以不论,其余“介尔景福”、“介尔昭明”用法完全相同,即为赐;“以介景福”、“以介眉寿”则是从“介尔景福”的词义上发生了变化,用作了求;而“报以介福”则应当是介字的动词词义发生了弱化,将“介景福”用作了介福,成为了福的一种或者福的一个等级,这样才出现了“报以介福”这样不伦不类的句子来,而《瞻卬》“舍尔介狄”则是将介的含义完全转义,释为了大。“以介我稷黍”则是从甲介含义的基础上进行了引申,用作庇护。
因此,诗经中的介字,是有两个词义变化路线,作为名词的介,由甲胄转义至动词为庇护;作为动词的介,先是由赐转义为求,再转义为福的某个等级,再转义为大。而“攸介攸止”,介明显是动词,即介而止。而本诗黍稷攸介攸止而后用来烝我髦士,《生民》中姜嫄攸介攸止而后载震载夙载生载育,因此攸介攸止是长大到成熟的过程,介在此由大再次转义,而用作变大、长大。此外,周易中“介疾有喜”,介应当释为其。
诗中“齐明”,毛传以为“器实曰齐,在器曰盛”,郑笺以为“以絜齐丰盛”,《礼记》
“齐明盛服,以承祭祀。”都是释齐为斋或者释齐为器实,却都跳过明字不加解释。而公羊传《桓公十四年》“御廪者何?粢盛委之所藏也。”何休注:“黍稷曰粢,在器曰盛。”则直接通为“粢盛”,齐通粢可以理解,而明通盛则不见与任何典籍,并且从读音到字形都相差甚远,实在无法通假到一起。西周时期,明由于含义过于明显,通假仅在字形上进行,即通假为盟,如《黄鸟》“此邦之人,不可与明。”周易《井》卦“王明并受其福”。
当然本诗中“以我齐明”、“与我牺羊”,是使用我的“齐明”,加上用作牺牲的羊,进行社祀和方祀。社即祭土地神,方即祭四方神。诗中“齐明”很明显是用作祭品的,因而释齐为斋不足取,而释齐明为粢盛,句式过于僵硬,属于强解,此外解得也过于勉强。即用我的黍稷盛好,加上用作牺牲的羊,去举行祭祀,如果齐释为黍稷的话,那明字就属于多余。另,参照《大田》“以其骍黑,与其黍稷”,正是这一句的倒装,而考虑到两首诗的相似度,以及黍与齐两字的相似性,很可能原文就是“以我黍稷,与我牺羊”,只是在传抄过程中,出现了错误。
二章中“御田祖”,御即迎,可参见《鹊巢》“百两御之”。而榖我士女,谷释为养活可通,但不如用其本义,即善待。田祖,周礼《春宫》“凡国祈年于田祖”,可知为负责农事的神。
三章“馌彼南亩”的馌,旧释为馈,今已多不从,而释为馌祀。确实作为曾孙,即作为先王后世子孙的周王,带着老婆孩子来到南亩,应当是举行祭祀。而下文的“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描述的是“田畯”攘左右而尝旨否。因此“田畯”是个人无疑,争议在于是田官还是田神的神尸,而考虑到周王到田官的巨大身份差距,周王即便慰劳他,也不会堂而皇之写进两首诗中。而神尸则与周王地位相当,拥有与周王对话的权力,他才可能安排自己的左右去品尝周王带来的食物,通过食物的美味与否来确定是不是要代神赐福。由此,攘未必通饟,可以神尸释为安排左右去品尝。
诗中“禾易长亩”,郑笺“易,治也。长亩,竟亩也。”即禾苗整治遍及整片田地,最终会长好而且丰收。然而,参考诗经中所有的易,除本处外,要么释为轻易、轻率,要么释为更替。本诗释为治无法让人信服,也无所本。参考周易《大壮》卦“丧羊于易”、《旅》卦“丧羊于易”即牧场中丢失了羊和牛,本诗的易同样可通场。场,参考《白驹》“皎皎白驹,食我场苗”、“食我场藿”,可知场即田场、田地。本诗禾易,当释为禾田。而禾易长亩,可以理解为禾田与一种作物“长”的亩,也可以理解为禾田遍及整个长长的田地。从上下文来看,后者可能性更大。
诗中“曾孙不怒,农夫克敏”,是上接前句的“禾易终善且有”,即最终生长很好,获得了丰收,以至于“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这种情况下,称赞农夫手脚麻利勤快是合适的,但周王为此仅仅“不怒”,未免显得这位周王对农夫太过苛刻。当然,或许不怒在西周用法与我们现在所表示的欢喜程度不同,也未可知。
此外,禾易长亩到农夫可敏,所描绘的并不是当前的或耘或耔的情形,而是对未来的一种预期,因此应当是田畯在左右尝旨否之后对周王的说辞。
而卒章所描述的,不是真实情景,而是曾孙也就是周王的期望。梁,旧释为桥梁,而西周的时候,是否有弯曲的桥梁,甚至是否有桥梁,都未可知,目前公认拱券技术到秦汉才出现,是否要前推到西周,还需要考古证据支撑。而诗经中渡水的手段,还停留在“深则厉,浅则揭”的程度,或者用木排,或者用羊筏,同时期的周易中也还停留在“枹荒用冯河”的阶段。梁在其它篇章中也多指鱼梁,因此,本处的梁,可能指房梁。当然,诗中茨、坻、京都是尖顶,而无论鱼梁和房梁都是平顶,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此外,“曾孙来止,以其妇子”的其,也说明作这首歌的人不是周王,而是一首祭祀时候周王所唱的标准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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