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
昨天双11参加人文经济学会和水库的联合年会,有幸跟茅老、欧神、薛兆丰教授等人一起共进午餐。
茅老今年90,马上就要过九十大寿,精神状态很不错,饭前聊了几句,拍了合影。
饭桌上茅老说话不多,静静地看着我们这帮中年小朋友「混战」。
一帮研究经济学的人坐一桌,饭没吃几口就进入正题,没多久就「杠」上了,当然「杠」的氛围还是克制和友好的。
当时的讨论,欧神、布老师、薛教授,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互不同意,最终暴力、无政资,以及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最终暴力和无政资这两个话题上,各有各的理论和依据,很难互相说服。
所以我尽量把话题往经济学的方法论上拉,在这个问题上,我跟薛教授、欧神也互相略有不同,这里简单一说。
薛教授后来在会后点评的时候坦诚,他受三个学派影响,一个是奥地利学派,一个是芝加哥学派,另外一个则是弗吉尼亚学派。
弗吉尼亚学派其实就是公共选择学派,只是为了和前面两个学派以一个地点命名相对应,所以称作弗吉尼亚学派。
薛老师认为理论的正确性,是需要数据和观察来验证的。这个研究方法借鉴,或者说类似于物理学,理论的正确性要靠实验来检验。
在经济学的方法论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原来是和薛教授相同,认可张五常教授,也就是芝加哥学派的研究方法。理论解释现实世界,统计和观察是检验理论是否正确的方法,其中也包括卡尔·波普尔提出的可证伪之说。
但在奥地利学派这里,并不是这样。
奥地利学派的理论体系,是一个基于公理的理论体系,以基本公理为出发点,通过逻辑的推理演绎,得出一系列的结论。
所以要想反驳和推翻奥派的结论,不是不可以,但需要从两方面下手。
第一,从它的出发点,也就是基本公理切入,否定这个公理。而这个公理就是「人的行动是有目的的」,否定这个公理并不是那么容易。
第二,从它的推理过程切入,来寻找推理过程中的漏洞。
如果第一它的出发点公理没有错,第二它的推理过程没有错,那么它的结论就不会错。
这两点说明,理论推理的正确性,可以不依赖于统计数据来验证。这就像在欧氏几何中,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这是我们通过演绎所证明的,而并不需要真的去测量一万个三角形才认为这个结论是正确的。
这两点细究下去,还要面临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暂且不谈。
但这里需要增加第三个角度的思考,那就是假如我们允许用事实来检验经济学的推论,比如最基本的,要用统计的方法来获得数据,然后用数据来验证理论。
那么需要面对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所谓的事实、能够统计的,都是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实和现象。
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办呢?答案是没法统计,只能脑补。
这就是薛老师经常提到的,经济学教会我们,既要看见「看得见的」,也要看见「看不见的」。
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问题,是巴斯夏提出的。但问题在于,我们怎样才能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呢?只能凭想象或者说推理。
我们能够进行统计的只有看得见的,而看不见的那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统计,也就无从验证。
比如最低工资问题,支持和反对的双方,双方各自都有很多的数学模型和统计数据来支持自己的论点。
论战几十年,还是一笔糊涂账,全球各地都在出台或者升级最低工资制度。
再比如「破窗理论」,更准确的说是「破窗谬误」。
这个谬误说的是,一个小偷把街上一家小店的玻璃砸破了。正在店主悲伤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里突然有人说,这事儿要辩证的看,虽然玻璃碎了,但玻璃厂就要多生产一块玻璃,就要多向上游产业进购一些原材料,这样从全国来看拉动了内需,增加了GDP,是好事,不全是坏事,有它好的一面。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一听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如果说这话的是个领导,那该热烈鼓掌、欢心鼓舞了。就连自己玻璃被砸的店主,说不定都会热泪盈眶,感叹遇到了好领导,虽然玻璃破了,但自己毕竟还为国家的GDP提高贡献了一份力量。应该高兴。
但是我们都知道,「破窗理论」之所以称为「破窗谬误」,那就是因为它是错的,错的彻彻底底。
我们看得见的、能够统计到的是,破窗之后,玻璃制造厂,去新生产玻璃,重新卖给小店主。
我们看不见的、永远无法统计到的是,这块玻璃假如没有被打破的话,这个小店的店主好好的,原本计划去买双高档皮鞋,或者正准备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无论如何,他的计划被打乱了。那些无法成行的计划深藏于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展现在我们的统计报表上。
我们把「破窗谬误」放大来看,推理到极端,那就是战争。
很多人认为战争是技术的催化剂,因为他们看到、听到人们都说,最尖端的科技都用在了战争上,都是在战争中出现的。
这个谬误,不过是破窗谬误的放大版,本质上没有不同。
我们看得见的,是先进的尖端技术在战场上率先使用,好酷好牛B。
但我们看不见的,是经济遭受破坏、资本被强制投入到与战争有关的技术领域,因此而被耽误的、在民用领域、改善提高我们生活质量上,那些资本和技术的研发投入。
假如真的有领导,在小店玻璃被砸之后,大言不惭的讲一通辩证法,说什么坏事也是好事。
任何一个不愚钝的店主,心里定有一万只羊驼飞奔而过,草泥马,砸的不是你家玻璃啊。
然而假如,在那些历史上惨烈的战争中,多少家园被破坏,多少工厂被炸毁,可能都不是自己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所以,当更大的领导,站在更高的台子上,用更好的话筒,更加煽情的说出「多难兴邦」时,有多少人感动的一塌糊涂。
认为战争促进技术的发展,和被多难兴邦所感动的逻辑是一致的,也和支持最低工资的逻辑相一致。
那都是因为,「邦」是别人的,「店」才是自己的,支持最低工资,反正也不是自己出钱。
切身之痛那是切的别人,不是自己,再痛也很难传递到自己身上。
扯远了,本文主要是讨论经济学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这里是说,当我们想用事实来验证一个经济学的理论或者推论是否正确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问题」,能够统计的,只有看得见的、已经发生的数据,而那些未曾发生的,却永远也无法统计。
这就是经济学不同于物理学的地方所在。
最低工资是这样,破窗谬误也是如此,它们所造成的伤害,我们只能脑补。
如果说坚持要用事实来验证经济学的理论,恐怕连「破窗谬误」都验证不了。
「破窗谬误」的错误所在,这点现在应该已经是很多人的共识,最低工资问题还在争论不休,认为战争推动技术进步的人却还大有人在。
所以我们说科学远未普及的原因就在于此。
2018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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