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琐忆:四、五

回忆
4、阿勒泰琐忆:戈壁滩上,那两只虎
自有了这样一群瘦弱的小羊,我们的全部心思力量就都放在羊身上了,我的女儿刚七个月就断了奶,由正在寒假中的妹妹看管。四个人有分工,白天放羊得一个人,晚上站哨(防狼)得一个人,其余二人做给羊群补料补草饮水修补羊圈等杂活,轮流。
听我说起过放羊的诗友,最初都有两个误解,一是,不对吧,大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哪有草啊,怎么放羊啊?二是,放羊多浪漫多好玩呀,听听王洛宾怎么唱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其实,第一,冬天,只要不刮风下雪,羊是要出去放的,不然哪有那么多东西给它们吃呀。这就需要有经验,把羊群赶到雪薄草多的地方,羊儿会用前蹄扒开积雪吃下边的枯草,一天下来,可得半饱,回去再补充些草料。第二,放羊是最苦最寂寞的一项工作,早出晚归,茫茫戈壁滩上有时一整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午饭带干粮,冬天带水会结冰,就整天不喝一口水。在兵团农場,是没有女人放羊的,如果几家双职工包一群羊,那也只是由几家的男人包办。我们是家属队,相当于现在进城的农民工,才有女人放羊的壮举。为此,连队羊群还借给我们两只牧羊犬,那就是大虎小虎。
大虎小虎在那一带很有名气,据说只要有它俩在,一两只狼不敢靠近,而它们也确曾合力咬死过一只大狼。大虎一身白毛间杂几小团黑花,高大粗壮,已经七八岁了;小虎纯黑,腰身细长,比大虎略低,只有三四岁。放羊时,小虎一刻也不肯安静,总是远远跑在羊群的前头,忽左忽右,乱跑乱窜;大虎则尾随羊群慢慢走,偶尔才扬起头向某个方向凝视,这时它的直立的耳朵往往会轻微地耸动。有时小虎发现了什么目标,就会狂吠着一马当先,大虎则如脱弦之箭直射出去,赶上甚至超过小虎。看着它们威风凛凛的样子,抚摸着它们缎子般闪光的皮毛,我们就胆壮多了。
放羊很孤独,尤其在冬天。记得那是个严寒的日子,藏在怀里的烤饼冻得冰块般坚硬,我到林带里捡来枯树枝,点着,把饼放火上烤。大概太专心,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这世界怎么这样寂静啊?猛地站起身,空旷的雪原戈壁上,只有羊群在无声地觅食、蠕动,大虎呢?小虎呢?我本能地大叫:“大虎——”也许那声音里有太多的惊慌和恐惧,余音未落,一白一黑两道闪电已从远处奔我而来,转瞬之间,大虎小虎已站在我面前,清澈的眼睛望着我,高高卷起的尾巴轻轻摇动,似乎在问:“你怎么啦?”我一下搂住它们,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时候,当地狼害还比较猖獗,不时传来哪里遭了狼害的消息,我们由于有大虎和小虎,加上女人的细心和谨慎,没有出过什么大的意外。
后来,公家收走了羊群(这个以后还要讲到),大虎小虎也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主人身边,我还专程去看过它们,可惜后来它们都死了。
先是小虎,不知为什么开始咬人。最初是不许陌生人靠近羊群,后来竟跑出好远追咬不相干的过路人,农场领导下令杀掉它。它的主人以放羊需要再三请求,才被允许留下,但要求平时一定用铁链锁住。失去自由后,小虎常常一边呜呜咆哮,一边烦躁地撕咬铁链,大虎趴在一旁忧伤地看着它。一天,远处小路上有人走过,而它的主人们刚好都不在家,小虎狂怒地挣扎,竟将固定铁链的木橛子拔起,拖着铁链以对付狼的速度和力量冲过去,大虎也不明所以地在一旁狂吠助威......两天后,小虎被用猎枪打死了。
小虎死后,大虎日见衰老,一天夜里,死在了离羊圈很远的一条干涸的渠道里,是被狼咬死的。它的尸体被发现时,满身是伤,地上有大片的血迹,草棵上挂着一撮撮的狼毛和它的毛......
5、阿勒泰琐忆:额尔齐斯河谷
1970年的春天,四月初的戈壁,积了近半年的雪虽已融化,草却还没有发芽。这正是半饥半饱苦熬了一个严冬的牛羊最艰难的时候。瘦弱不堪,饲草已尽,野外常有倒毙的牲畜。那时,我们几个女人放牧的羊群也到了最严峻的时候。额尔齐斯河谷,春天比戈壁滩上来得早,远远地已望得见隐约的绿色了,——啊,绿色,生命的颜色,对我们是多么大的诱惑啊!
河谷是地方公社的地盘,也是哈萨克牧民的越冬定居点。每年河冰刚解冻,牧民们就赶上畜群从齐伯渡过河上阿尔泰山放牧,秋末才赶着膘肥体壮的牛羊回来过冬,家里只留少数人看守草场和打草。农场的畜群也上山,但我们无法上山,几个初来乍到的汉族女人,要赶上几百只羊长途跋涉,困难太大了。我们望着那一抹并不遥远的绿色,不禁生出奢望:要是能到河坝放上半个月二十天,戈壁草就冒头了,我们的羊就有救了。可是,兵团农场的畜群下公社河坝放牧是没有先例的,草,越冬的草,对哈萨克牧民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一天,又一天,当疲惫的羊群在几乎没什么可吃的戈壁滩上徒劳地蠕动,一旦趴下就扶也扶不起来的时候,我们心痛得直掉泪,终于,大家心一横——下河坝!
啊,美丽的额尔齐斯河谷,慷慨的额尔齐斯河谷!高大的杨树、柳树枝头已缀满新芽,齐崭崭一两寸高的稠密的小草给林地铺上绿茵茵的绒毯。羊群咩咩地叫着,跑着,一到草地边缘就贪婪地头也不抬地啃食鲜嫩的草芽,我们忐忑不安的心也得到一点慰藉。树林里散落着哈萨克牧民的小木屋,他们上山,房子是从不上锁的,过路人可以随便进去避避风寒。晚上,我们住进了牧民的木屋,用牧民的干牛粪生火做饭,羊群趴在羊圈里静静地反刍,那真是一个温暖的春夜啊!
也许是袅袅的炊烟暴露了我们,第二天刚把羊群放出去,远远就有人骑马过来了,大家紧张得面面相觑。到跟前,是个年轻的哈萨克小伙子,他轻捷地跳下马,先问:“加克斯吗?”(好吗?)我们硬着头皮回答:“加克斯。”接着,他用汉语说:“我们这里是越冬草场,不允许放牧的,你们看,我们自己的畜群都走了。”我们就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的困难,他用心地听着,最后说:“好吧,你们可以在这里放几天,现在草刚长,羊啃掉还能再发。然后你们向上游放去,到渡口再上戈壁滩,那里叫阿苇滩,草上来的早。”我们高兴得再三道谢,邀请他进屋喝水,他笑了,说:“我们不喝水,只喝奶茶和酒。”说完,翻身上马,说声再见,勒转马头,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鼻子发酸,看看几位同伴,眼里也都闪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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