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读城:张勋复辟前夕的周氏兄弟(上)|凤梨 ·早茶夜读612
612| 读城记2020
文/ 凤梨
80后,中学教师
从日记来看,周氏兄弟的1917年,是由离别开启的。
在北京当教育部科员的周树人1916年年底休假,回绍兴省亲,为母亲庆贺六十寿辰。在1917年1月3日这一天的日记里,周树人写道:“夜雇舟向西兴,至柯桥大风,泊良久。”而他的弟弟周作人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晚共饮酒。八时,大哥往北京去。”
1917鲁迅返京路线:绍兴-柯桥-西兴-上海-北京。船+火车用时4天
01
找工作
鲁迅这趟返京是带着给弟弟找工作的使命的……他的弟弟周作人留日归国后先在杭州做教育司视学,办公环境不佳,挨着小便桶,饱受蚊虫叮咬,还疑似得了疟疾,虽然算是闲差,但干了一个月左右就告假回家。
回家以后绍兴县教育会推举周作人当会长,同时周作人还在浙江省立第五中学当英语老师。从聘书来看,周作人每周的课时量是十四小时,工资每月五十元,后来涨到一周十八小时,工资每月六十八元,除灯油茶水以外,其余费用自理。每周十八小时的课什么概念呢?我也在中学混了四年饭吃,带两个班,即便初三毕业班,算上早读、午读、晚补,满满当当的,一周也不过十八课时。周作人当中学老师的这点工资与后来在北大比当然不算高,不过好在除此之外周作人那份绍兴县教育会长的闲差,每月有五十元的津贴。
周作人在这会长任上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最霸气的一项就是审核过学校的教材。跟现在国家统编教材不一样,那个时候选用教材的权限在各学校手中,市面上无论商务印书馆还是中华书局出版的教材,只要学校觉得合用就可以使用。不过据周作人回忆,有一年他们教育会莫名其妙增加了审核教材的任务,结果国文一科中华书局中选。大家都知道教材虽然单册利润不高,但因为用户数量庞大,所以是出版社争抢的肥肉(而今人教社是出版社里福利最好的单位不是白说的)。但这里又确实没有黑幕,所以可以想象知道结果后商务的气急败坏与无可奈何。
会长也好,中学老师也罢,对周作人来说都志不在此,他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文学研究、创作与翻译。所以本职的日常工作也就敷衍敷衍,真正上心的是文章发表。
周作人先是把鲁迅用文言写的一篇小说加上了题目《怀旧》,寄到《小说月报》。那时候的《小说月报》没有经历后来的改革,还是一本通俗文艺刊物,结果不仅被刊用了,而且用在当年第一期第一卷卷头,可见编辑恽铁樵的赏识。虽然稿费只给了五块钱,但周作人也很受鼓舞,又把自己在东京时候翻译的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小说《炭画》寄了过去,然而这次却被批评翻译语言太生涩古坳,惨遭退稿。我们知道《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的刊物,他们没有收周作人的稿子,周作人就把稿子又投给了他们的竞争对手中华书局的刊物——《中华小说界》,这次不仅有译作《炭画》,而且还附带了一篇新写成的谈童话的文章《童话略论》。为了增加发表机率,还特意附言说不要稿费,如果被刊用了,只需要寄来一年的《中华小说界》的刊物就行。这刊物订阅的话大概价值一块钱,基本就等于白送稿子求发表。但结果白送也没发表成,最后还是把稿子寄给在北京的大哥周树人,才得以在北京的文明书局出版,虽然纸也不好,墨也不好,版税也不高,甚至最后也没拿到钱,但好歹算是出了书。
周作人是弟弟,心思没有作为长子的周树人那么重,但在家乡县城的难以施展拳脚,却与哥哥有着共同的体验。这次周树人回乡省亲之后就在北京着手为周作人找工作,或许也是因为回乡这几天兄弟俩聊起天又说起了这些事。
02
过年
哥哥周树人1月3日从绍兴出发返京,7日抵京,再过十几天,到了月底22日就是旧历除夕,北京这边叫大年三十儿。弟弟周作人这个年过得很有绍兴味,除夕当天下午还下了雪,家里祀神、祭祖、分岁(守岁)。那日具体的场面难以考证,鲁迅小说《祝福》里的描写或许有助于我们想象:
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 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 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绍兴为游客复原的“祝福”仪式
大年初一这天,周作人下午和朋友喝茶,买花炮,赌牌并且输了钱(博,不知道是怎样的玩儿法),晚上放烟花。初二这天上午地震,收到哥哥从北京寄来的报刊,其中有《青年杂志》十本,是陈独秀办的《新青年》的前身,周作人在日记中评价为“多可读”。当天周作人赌牌(博)到晚上,这回赢了钱。
周树人那边孤身北漂,这年过得就没那么有滋味了,除夕这天日记里写得挺让人心疼:
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周树人帮弟弟向蔡元培求职,一方面固然是周作人的想法,但另一方面周树人自己或许也希望弟弟能一同北上闯荡。周作人北上求一个像哥哥似的科员的职位,动念已经很久了,而且1914年也曾经有过到北京教英文的机会,但是被哥哥周树人回绝了,这一次再动念,或许是周树人以及周氏兄弟的浙江同乡,留日同学朱希祖、许寿裳一类朋友也觉得时机成熟了,毕竟1916年蔡元培到了北大,要改革求新风气一变了。
过完年,周作人北上的事基本敲定,蔡元培原本就对周作人印象不错,想请周作人来北大教语言学和美学,在得到蔡元培来信首肯后,哥哥周树人随即给周作人写信并汇了来京的路费。周树人在信里让周作人带上“言语学美学书籍”,但周作人觉得自己教不了,想推辞,周树人收到回信后把周作人的原话转发给了蔡元培:此二学均非所能,略无心得,实不足以教人,若勉强敷说,反有辱殷殷之意。这封耿直boy的信现在还可以在《鲁迅全集·书信卷》中读到。
就在周作人敲定北上事宜的时候,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了。周氏兄弟有一个叔祖叫周椒生,2月21日去世了。周树人、周作人这兄弟俩名字这么相近,读前面几段文字两个人频繁交替出现的时候,八成也会让你眼晕。这谁起的名字呢?就是这位叔祖周椒生给这哥俩改的名字。周椒生作过江南水师学堂管轮堂监督,当初周树人决定放弃科举进新式学堂的时候,这位叔祖帮过忙,而且为他改了名字。周树人本来叫周樟寿,这位椒生公以“百年树人”之意建议他改用周树人的名字报考,毕竟周家是绍兴读书世家,子弟进学堂当兵不算光彩事。到了周作人走哥哥的老路,这位叔祖同样给改了名字。周作人本来叫周遐寿,这位叔祖引《诗经》典故““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为他改名周作人。也不知道这位叔祖是不是当初就瞅准了这兄弟俩陆续都得出来混,名字改得这么工整也是高手了。
虽然周作人内心深处对这位道学家人设的叔祖并不特别崇敬,但1917年撰写的这两幅挽联却也情真意切:
叔祖周椒生的死对周作人而言,很有象征意味,但1917年2月23日的周作人还不知道,他人生中的南京时期就此翻篇儿了,此后北上将和哥哥周树人携手开创的是一个新时代、新天地。
03
上班
周作人北上的路线和周树人不太一样,但最终都要从上海坐火车往北京。当时上海到北京的铁路分作三段,周作人一路需要先从上海北站乘车到南京下关,这段是沪宁铁路;到了下关过长江,从浦口到天津,这段是津浦铁路;最后天津到北京就是京奉铁路的最后一段。
1911年全国铁路网示意图,可见周作人乘车路线:
上海-南京,浦口-天津,天津-北京
周作人到北京出正阳门东车站
今天被“镜像改建”后的正阳门车站,已成为中国铁道博物馆
周作人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4月1日晚上八点,坐人力车到南半截胡同绍兴会馆,兄弟相聚可以想象心情还是很激动的,而且弟弟还给哥哥带了好多书,都是路过上海时候买的。哥哥周树人这天日记里写道:
夜二弟自越至,……翻书谈说至夜分方睡。
而弟弟周作人则在日记里记得更详细:
至四时睡。
第二天上午十点起床,这一天哥哥周树人跟单位请了假,陪弟弟到西单的镒昌搓了一顿。这是家番菜馆,也就是西餐馆,因为离鲁迅单位很近,所以经常光顾。
周作人来北京主要是找工作的,所以在和哥哥痛快逛琉璃厂之前,理当先去拜会蔡元培先生。所以周作人在到京第三天,雇了人力车到沙滩马神庙公主府,也就是当时的北京大学校址。上次阅读邻居走沈从文之路的时候的起点,景山东边沙滩后街进去,成都驻京办对面那一大片地方,这是当时的北京大学拜访蔡元培,那个时候红楼还在建,北京大学主校区就是这里。现在是京师大学堂建筑遗址,不对外开放,从旁边小区绕过去可以拍到一点老建筑。
周作人一看蔡校长不在学校,就打算接着坐人力车到他东城遂安伯胡同,但因为周作人带着绍兴腔的蓝青官话(蹩脚普通话),车夫听成了四根柏胡同,再加上周作人初到北京部分东西南北,朝着西边一通指,车夫一猛子就扎到了西城,周作人下车一看,这哪儿跟哪儿啊,日记里记叫“微觉昏眩”,这一天就算耽误了,只好打道回府,一路又扎回绍兴会馆。这一天,东城、西城、宣武倒是画了个大三角,跑了半个北京城。
到了第二天周作人又坐车到东城遂安伯胡同找蔡元培,结果还是没碰上,这回倒是没再四九城地乱跑,径直回了绍兴会馆,等回来的时候发现蔡元培给他留了信,约定第二天上午上午十点来访。于是转过天终于见到了蔡元培,然而工作的事却犹豫起来了,究竟是蔡元培失信于人,还是周作人年少轻狂?已经过了九点半了,再不把稿子交给水哥今天就要开天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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