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堂前萱草花

堂前萱草花

一、一生挚爱中,或有沉重

夕阳的余晖斜照在厅堂的一隅,有萱草花正在拼命开放。那修长丰腴的茎蔓旁斜逸出重重叠叠的椭圆叶片,温柔地簇拥着一柄柄橘红色的花瓣,挨挨挤挤却又护人周全。有风吹过,纤纤花蕊在沉默中低眉颔首,悄然无语。彼时我尚年幼,并不懂母亲对萱草花的钟爱,也不懂她的辛苦恣睢,只是日日看着她在三重厅堂的老屋里拼命穿梭,攥着她心头美好的心愿。

母亲出生在风景秀丽的南方小村,听老人说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才得以幸运地嫁给了吃皇粮的我的父亲。父亲常年工作在千里之外,像许多背井离乡的家庭一样,母亲迫不得已把家安在娘家对面的村庄,独自带着我们兄妹拼命努力的成长。母亲是个磊落清刚的妇人,信自己,从不信命。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在密密麻麻的松树间纵情打笣、绚丽开花,母亲则一改昔日温姣的“小家碧玉”形象在碧绿的田垄间像男人一样忙碌,吆喝着我的小舅舅我的小姨夫耕种翻土,她自己下田栽秧,拔草,种豆。春风拂过,母亲的秧苗整齐划一,嫩绿如生灵。水平如镜的田野里低燕呢喃旋过,在秧苗的头顶上划出长长的弧线,惊扰了田埂旁刚刚探出头的小小豆苗。夏天,似火的骄阳烘烤着田间劳作的男人们黝黑的脸,本色本真,母亲依然像男人那样收割,晒谷。夏雨阵阵,母亲的肩膀扛着整箩筐稻谷疾步踉跄在家与稻床间,她攒足了能整年安然过冬的粮食。秋天,一望无垠的金黄在远山碧黛中环绕纠缠,袅袅炊烟里夜幕如布,山野四合。母亲扛起斧头到山上劈柴,夜鵺桀桀而鸣,山风似噎似泣,林雾若魑若魅,世界如忧如怖,在诚惶诚恐里母亲背着满筐柴篓深一脚浅一脚的奔回家中。冬天,凛冽的寒冬携裹着寒风的哨声轻轻拍打着门栓发出清幽的独鸣,冷清无色。雪地里母亲摘大白菜,晒萱草花,养雄冠鸡,喂黑毛猪。她无惧无畏,用一种朴素的坚持拼尽全力,在余年末日,在堂前灶下,点灯燃火,提盏拈著,用毕生的心血呵护着自己挚爱的儿女,年复一年。

有一年七月,又是萱草花盛开的季节。母亲急匆匆地从田间归来,是因为家里的小猪出去觅食又被人砍伤了。黑黝黝的猪背上一道深深的刀印,像开合的涅槃的红掌,鲜红的伤口上血已经凝固。这样的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日子里常有发生。这次母亲似乎想要发作,抖动着双肩捏紧了拳头,忽而又泪流满面。从她栖栖遑遑的诉说中夹杂着很多繁琐的陈年往事,我也悲从中来。愚昧与野蛮在故乡落后的土地上曾如伤疤一样烙印在我的心头,久久难以释怀。没有文明人心固然薄凉,没有进步乡情亦变得孤单,在那些薄凉孤单的日子里,只有堂前那忽明忽暗的阳光下萱草花一如既往深情绽放。母亲告诉我,做人就要像萱草那样,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忍耐可以淡忘的,唯有对不完满的生活依旧注入深情才足以配得上长大。母亲用她的坚韧善良带着我们在艰苦的时光里成长,这浅浅的凡俗的真理以及生活的枪林弹雨自此点燃了我心底的梦想,在无人的长夜里,我知道山河沧桑,人间艰苦,但是依然有很多理由值得我熬一熬,等一等,等风去,等春归来,等暖意心生,等喷涌的光照。

岁月就像一条长长的绳,每个时节每个年少的阵痛,都是绳结打的最牢的地方,牢牢的帮你渡过日子里扑朔的光影与风尘。在风尘里,陈年尘埃,五味杂陈,母亲在风尘的斑驳里独自穿过人间无数的风雨,一边宽宥一边期待,宽宥着生活诸多的不遂人意,期待着我们快快长大。

二、一世情缘里,萱草寸心

昼夜交迭,四季轮回,生命如水流过,转瞬经过了万水千山,我们终于稍稍长大。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举家从娟秀的江南水乡搬到粗犷的北方小城,故乡与母亲从此在乡土奔涌的热浪里交换着彼此难以割舍的情愫,而我对故乡酸涩的情感随着年月逐渐滚向记忆的渺茫,淡忘于人生跌宕的旅程,只有母亲的萱草花年年如故人般在我的心头缱绻。

母亲将生活的无数艰辛层层过滤,在晨钟暮鼓里,在褪了色的往事中,拉扯着我们向暖而来,向阳而生。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短很急促,母亲刨开了门前小花坛里的新土,栽上了各色的蔬菜和瓜果,嫩绿的丝瓜沿杆爬到棚顶,迎着光开出喇叭似的大黄花,像极了春生夏长的漫漫岁月中那被人催生的信念与梦想。藤蔓下,橘红色的萱草花举着遒劲的枝干,花朵在光影下摇曳生姿,每一朵都自带着丰硕的爱与温柔。花影中,母亲择菜做饭,洗刷烹煮,在慷慨的时光和无私的情感中用赤诚带领着我去感受山川草木,去体会悲欢交集,去遇见民间岁月里点滴的苦乐年华,去相信似水流年中次第的树上花开。母亲说,清苦和磨难是储存花期的种子,而信念和梦想是通往幸福的绳索,顺着这绳索就能通达我们向往的地方。我坚信母亲的话,也愈发刻苦努力,成为了“别人家孩子”的典型模样。

高二那年,有一天傍晚,权威的父亲神情寡淡,看不出悲喜,他召集全家人开了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会议,就是决定让我辍学,原因是女孩子读再多书最终都是别人家的人。那一刻,廖烈的风吹着丝丝凉意,花色乍冷、烛火微弱,在那薄如蝉翼的寂静中,我看见自己梦寐的理想转瞬碎了一地,泡沫似的,在渐渐聚集的夕照里悄无声息的漫天散去。“不,我不同意,砸锅卖铁也得让老三继续念书”。母亲决绝的表情第一次让我知道,我一直是母亲最疼爱的少年,那些年岁中我草长莺飞的心愿也是母亲翘首跂踵的期盼。父亲长喟一声,转过脸去,无奈和所迫倾泻在屋里屋外清凉的光影里,像一片片翻腾滚涌的愧疚和遗憾,浮浮沉沉。

从那以后,院子里种的菜也比以前更多更密了一些,萱草花一茬一茬的更是挤满了花坛的四周,仿佛一呼吸就能闻到花径烩肉的菜根香。母亲不止一次拿自己种的菜去集市摆摊以补贴家用,她本是温良贤淑的性格,并不适宜在街头巷尾抛头露面,菜摊前她也从未吆喝过,只是静静的等着过往的人群自觉或不自觉的光顾。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添置过新衣服,昏黄的灯光下,她千针万线独具匠心的将我们穿小的衣服缝缝补补做成了自己的“新衣服”。母亲本是个爱美的女子,她白皙俊秀的外表曾是我从小到大的骄傲。从那以后,我更加努力,也更懂母亲。这人间,众生皆苦,可我却在母爱中未经悲伤。只是,我曾忽略了那些年,在纷纷扬扬的泪水和艰辛背后,一直有一个人,因我的坚强而坚强,因我的悲伤而悲伤,而当我怀揣着信念和梦想毅然从她的目光里渐行渐远,她只能忍痛用托举的方式在母女情缘里望眼欲穿,一生牵挂。

时间的步履踉踉跄跄,转眼高考来临。高考前夕的日子充斥着紧张、刺激、焦躁和烦闷。母亲开始率领着全家人为我保驾护航,她穿过炽炽烈烈的太阳,或者冒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挎着她的大布包每天步行十几公里的路程赶到我住的学校。包里有切好的拉面配小葱、有鸡蛋炒米饭、有热了又热的新鲜包子、还会有拌着香油的咸豆角……在柠月如风的日日夜夜,在此去经年的寒来暑往,我觉得母亲所受的苦难与她的美丽在命运的函数里并不对等,这种想法混合着母爱的力量催生着我年少时光里如磬如磐的信念,在萱草寸心里天涯踏尽,和光同尘。

人生,只有在经历了拼尽全力的时候,那些浓浓的忧伤、淡淡的幸福、小小的期待、长长的沉默就会教会我们一直或者再次爱上生活,爱上生活里重重叠叠的冷暖寒凉,然后等着一切归零,一切又仍在发生。

三、一城烟火处,终有良人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有了一份喜欢的工作,也兑现了“父母在不远行”的优渥良俗。母亲依然为我忙前瞻后,但是岁月春归处,渐有一些安暖,在母亲一生质朴的尘世烟火里缓缓生长。

母亲言语不多,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忙着手里的活,在柴米油盐、杯盘钵碗里全身心庇护着我。反而是父亲,时不时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做出说一不二的表情,有时候还会在家里耍耍威风,母亲忍让顺受的时候居多,他们那个年代朴素拙劣的感情,有时候会苍白到一览无余,带着不公平和不由自主。

而在我的缅邈岁月里,一树灿烂,繁花缱绻开,开尽了人间千种色。

“今天带你去吃肯德基,小时候你没吃过的食物我一一补给你”。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世界声色阑珊。

“明天开支,带你去买衣服,工资卡放我这里还挺麻烦的,你帮我保管起来”。我举着电话手足无措,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从繁花深处奔赴过来的最自信最勇敢的人。

“后天我休班有时间,给个面子几个同学聚个餐吧”。这空白光阴,从此忽然就忙碌了起来,春意变得沉甸,湖水渐渐丰满,繁花怒放,大丛大丛的五颜六色倾泻在阳光里。

我偶尔会踌躇,在庸俗的尘世里感知着忐忑和揣度,而那些相信和勇敢的人,才更接近幸福。诗人说“我们中有的人黯淡无光,有的人色泽艳丽,有的人出类拔萃……但是偶尔也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当你真正遇到的这一刻,你会发现没有什么能够与之相比。”母亲说,假如这个绚丽的人始终如一,愿意为你付出时间和倾其所有,就是天下无双的良人。

窗外长风清澈,青草蓬勃。母亲在深深的岁月里成为了我的眼和我护身的盔甲,她用所有的力量筛落岁月里可能降临到我身上的失落和伤害,将我所托良人,免于了世间可能的孤独寂寥,而她自己终随岁月衰老。

这一生,有母亲的地方,便是家,我的母爱依旧在白昼开花,在四季生长。

“周末了,你们都回来啊,路上慢点。”一大早电话便如期而至。等我们雀跃着到家,母亲麻利的从锅里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碟碟热气腾腾的杯盘,瞬间满桌子琳琅的盛宴:有我最爱吃的鸭肫和鸡爪,铺在青菜苔上面,像一幅刚刚描摹的新画;鱼香味从橱柜里窜出来,沁人心脾;糯米圆子圆滚滚的,潋滟透亮……我的味蕾便四下蔓延,煦煦阳光里弥漫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时间的文火上,日子就这样或浓妆重彩,或轻描淡写,汩汩往前流淌着相似的人间至味。这种团聚的时候,母亲偶尔也会埋怨自己嫁的不好,年轻时候受苦遭殃的太多,导致了现在的一身伤痛。说到动情处,母亲还会对父亲指指点点,嗔怪斥责,觉得自己所托并非上等“良人”。窗棂上一抹光斜铺着,漏出一地麻斑,母亲鬓角霜白,皮肤褶皱,苍老势如破竹,暮年势不可挡,我的心莫名伤痛起来。

傍晚,夕照如霞,我和母亲穿过楼道旁那些低矮的小树丛,树无言,风阒寂,深爱如长风,无语也温暖。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路边的花坛里,萱草花像蝴蝶似的翻飞,我想起了很多关于萱草的诗句:萱草栏干,悄无人语重帘卷。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

这寂寂人世,每一个女人都有所累,但是他们总会破茧成蝶般重生,他们也很痛,但是破茧而出的时候这种痛羽化成飞翔的希望;每一个母亲都曾受苦,但是他们甘用一生来盘点归纳自己的儿女所托是否良人。而我在这喧嚣的尘世,很幸运有一个宠我入骨的良人,他和母亲一样,护我周全,倾尽所有。

人生不仅是渐行渐远的目送,还是一条坚定的归程,所有的出发都是为了归来,所有的儿女,都是父母心坎上的箭弦,从带响的箭柄上射出,多久多远,终归都会再次回归父母身边。

四、一纸红尘上, 情丝难了

今夜,月无许,夜已深,窗外悲寥如雪。入秋的雨淅淅沥沥,击打在窗户上,我执着提笔,却终归无处落笔。

母亲一生牵挂,不止儿女还有故乡。

某一年春天,母亲嚷嚷着要回老家看看,我和妹妹日行千里驾车带着她回到日思夜想的地方。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母亲明显变得激动无比,时光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轻的日子,往事历历可触及,昔日重重复叠来。母亲像很多年前那样,待在她钟爱的妹妹家,他们成夜的说着知心话,天麻亮中又肩并肩气宇轩昂地翻山越岭去看望他的哥哥和弟弟。时光一如从前,他们围着桌子小声的交谈,说到动情处,分贝陡然提高八度,或指手画脚,或神采飞扬,偶尔还会嘤嘤啜啜,偶尔又长吁短叹。夕阳的影子扑进屋内,空气中氤氲着我的母辈们心手相连的气息。这个时候我那耀武扬威了半生的小舅舅反而是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母亲东家长西家短的询问,似乎很是享受那些岁月里属于他们的沸扬记忆和往事。

屋外,漫山的杜鹃层生的开着,裹着青山的雨露,在风里摇曳着。跟很多年前一样的萱草花在小姨的院子里轻轻的前俯后仰,想要拥抱一下久离故乡的亲人。时间如水般滴落在另一段时间里,光阴如臣子臣服在另一段光阴中,他们头发花白,皱纹凸显,面容却异常可亲。

母亲还会反反复复的在她曾经耕种过的田间地头站立良久,那些挥洒过青春和汗水的土地曾是母亲一生的深情,她俯下身,捧起一抔黄泥土,轻轻嗅着它的味道,一任情思翻飞,悠远绵长,一如多年前轻吻着我的模样。

我看见母亲的手青筋暴突,脸庞消瘦,七十多岁的她步履矫健,依然俊朗。我忽然感觉极其惭愧,这些年忙于生活和工作,已经很久没有拉过母亲的手,甚至没有这样仔细端详过母亲。一丝酸咸的味道在我嗓子里翻腾,我在心里快速的盘算了一下,再等个三五年,等我生活清闲一点,我要好好的带母亲去洗澡,去逛街,去周游世界。

我以为来日会方长,却不知这世间有太多的遗憾来不及收场。

2020年的某个早晨,很痛很痛的一天,母亲像往常一样走在人行道上,一场意外却猝不及防。

……我守在母亲熟悉的小屋里陪着憔悴的父亲声泪俱下。寒夜凄清,薄年如纸,白菊花低垂着头撕心裂肺地开着,我本以为母亲会回来跟我说声再见;比如会让我无意中看见她的一抹剪影,在窗前,穿着她的花布褂,翻着电话本,读着那歪歪扭扭的数字,深情并茂;或者调试着她的电视机,听着她最喜欢的黄梅调,悠远清凉;或者在灯光下,和父亲对坐,嚷嚷吵吵着一生的波澜壮阔和不平坎坷。

是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只剩下我透骨的伤痛和怀念,供我在无数个深夜辗转,然后被自己深深体会。浊夜笙凉,我想问,人类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因为不得不来?而当离开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因为不得不走?

我近乎混沌,白天走在大街上,看到跟母亲差不多年龄的老人,我会追上去贪婪的多看几眼,然后泪雨滂沱;今夜秋蝉凄切,我很想念母亲,觉得她并没有远走,在云端,在某处,告诉我生活有时候会很苦,只要坚持就会苦尽甘来。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新,摇摇为谁吐?”我想起了这首母亲的诗。仓皇尘世,寂寂无声,心搁浅,思念无处安放;纷扰人间,寥寥无言,我的萱草花,却寂寞地开在了山的那一边。

山河仍在,四季轮转,可是,世间,已无母爱。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杨金红,安徽淮北人,喜欢左手纳兰右手烟火的诗词人生,《家的味道》等散文曾获安徽故事频道最感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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