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好教师】王凯:静心守护池塘
对石塘小学,再熟悉不过。最近几年,主动或被动,去那里的次数,多得像李铁梅家的表叔——数不靖。楼是旧的,屋是旧的,人是旧的,但每次去,依然激动,像赴约,总是满怀憧憬。这所被我戏称为“一环路以内的农村学校”,占地狭小,设施简陋,但是,我喜欢那“分寸的宽敞”,并多次在私下和公开场合,坦然宣告过这喜欢。
原因,或许如某次玩笑时我说的,那是“妖精的洞穴”。妖精的最大能耐,就是多变、善变:千变万化,千姿百态,千娇百媚——虽是玩笑,却获得普遍认可。我的歪理,其实也有正说:小学阶段,孩子弱小,娇嫩,教育者应该有更多的温情、柔软、细致、耐心;这样的元素,由女性提供,似乎更容易——她们的母性意识,温润慈蔼,更适合幼小生命的成长。
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我所走过的学校,哪怕是小学,也充斥着太多麻木、倦怠、茫然的面孔,充斥着太多抱怨、牢骚、愤懑的情绪。我其实能够理解:教育是清苦的,小学是忙碌的,小学老师,付出的体力比脑力多,自然更容易感觉乏累,困顿。记得,池莉小说里有这样的句子:“那个人走得那么疲惫,就像个小学老师似的。”似乎,小学老师已经成了“疲惫”的代名词,就像,职业倦怠,已经成了教师才配享有的“专利权”。
但是,在石塘小学,我欣喜地感觉到,这样的倦怠、疲累和抱怨,似乎都不存在——就像在桃花源里,不存在战争、祸乱、颠沛流离。
最先,石塘跟别的学校一样,在我眼里,只是一所学校而已。所不同者,因为“佳人”曾在那里工作,去得多些。但每次走在那幽长、偏狭的巷子里,或置身那方正、窄小的院子中,心里多出来的“异样感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路越走越热了。我是说,那里的风景,越来越让人眼热、心热了——区里提出特色学校建设前,学校便自发做起“儒雅教育”,通过种种活动,把“外表优雅、内涵博雅、谈吐文雅、举止典雅、气质高雅”这样的抽象概念,做得有板有眼,活灵活现:编了《雅诵》教材,开起“雅诵”课程,唱起为古诗谱曲的“雅乐”——学校的面目,渐渐明媚起来,儒雅起来。
今天的石塘小学,看点很多——他们的“雅声”唱得亮亮的,尤其是音乐老师钟娟谱曲的古诗系列,让人很容易听得发醉;他们的风筝飞得高高的,以刘刚为首的师生团队,“开练”不过短短两年,就先后拿到省市大奖,并参加国际比赛;他们的科研做得实实的,中央省市多次获大奖不说,前后几任教科室主任都因此被“挖走”;他们的教研、课改搞得火火的,校园里时常有外校的老师前来参观、学习……
但最大的看点,还是那帮可爱的老师。跟他们接触,无论公开还是私下,你很难听到抱怨、哀叹、牢骚或指责,很容易感觉到他们脸上的微笑,眼里的喜悦,言谈举止里的明亮、优雅,神态身影里的松爽、怡然——那是极其美好的状态,生命舒展、灵魂开放、精神明亮的状态。那也是我想象里,教育者应该有的状态。可以说,教师团队这种“集体精神面相”,才是石塘小学最迷人的地方。
而这一切,与那个叫王凯的男人有关。
2008年9月,王凯就任石塘小学校长。此前,他在另一所城郊学校做校长。面对这无悲无喜的“平调”,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只记得罗红老师的文章里,似乎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幽怨”。但是现在,跟他交流,他的“高频词”里,感动和幸福,列居前茅——按我理解,这两个词不是单向的,而是互动的:你让别人感动,别人因此让你感动;你让别人幸福,别人因此愿意努力让你幸福——对一所学校而言,这无疑是美好的状态。
从走马上任开始,王凯就一直这样的状态,用心经营——每期开学时给老师送花。每月给当月生日的老师“集体过生”。每年三八节,一大早就捧着花束,站在校门口等候、迎接女老师。每个老教师退休,他必定在全校大会上送花。老师们假期外出旅游,他开车送到机场,返程时再去机场迎接。一个老师的孩子到外地上大学,他主动提出开车送孩子。一个老师家属生病,他四处打听,托人从上海买来“特效药”。每次有老师被选拔、被调走,他会微笑着饯行,回到家里,却搂着自己的老婆,为“别人的老婆”黯然伤神……
这个经常“沙哑着嗓子粗犷地讲话”的男人,以这样的“细腻和温婉”,让老师们跟他成了朋友,哥们儿,亲人——在石塘小学,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私下公开,都少有人称他校长,大家都习惯叫他“凯哥”,或者干脆就是,更亲昵的“凯凯”。
“当校长行使权力很简单,当老师的朋友不容易。”事过多年,王凯深有感触地说,“与老师们真诚交往,朋友式的谈心,老师们才会服你,才会为你的一切做法而感动。在感动中生活,在感动中工作,整个学校就会形成一种良好的发展态势。”
他非常尊重老师,欣赏并喜欢他的老师。他逢人就说,他的队伍“思想活跃、团结善战”。他说每个老师“都有几刷子”,并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全校教师会上,他讲话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小时,其余时间,或让部门安排工作,或让教师上台交流。每学期,他都会开展一系列活动:演讲,朗诵,读书交流,专题交流,让一个个普通教师走上前台……他喜欢摄影,对他的老师,他就像捕捉镜头那样,以欣赏的眼光,喜悦的眼光,激赏的眼光,发现美好,并通过镜头展示美好,通过自己的微博或空间,推广和鼓励美好。
这样的激赏和鼓励,害得每个人都愿意展现自己的美好,如他所说,每个老师都愿意“默默地悄悄地使劲地挣表现”——美好因此多了起来,充盈在校园里。团花簇锦,如费孝通所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学校因此更加团结、和谐,时时洋溢着“正能量”。
王凯把自己的管理理念,总结为三个词:大智若愚、无为而治、和而不同。我喜欢这样的理念——我一直觉得,所谓的“管”,就是服务,所谓的“理”,就是引领。某次,在他那里的交流活动中,我曾说到关于美好教育的“三点”:行政领导懒一点,学校校长笨一点,所有老师傻一点。我说,真能如此,教育的面目或许会好很多。
王凯深以为然。“校长不能太聪明。校长太聪明、太能干,下面就没有发展了。作为校长,一定要给手下留下施展才华的空间,让他们自己去做。”他说。所以在石塘小学,很多时候,他只须安排布置,老师们就会自觉组织,自发行动。
“除了礼拜一15分钟讲话、安排工作外,我都不是校长。”王凯说,作为校长,他只管脑袋和钞票,“我对学校的贡献只在我的思想。”这话我极赞同。我曾说过,校长的思想,才是学校的灵魂。换句话说,一个有思想的校长,才可能是好校长。
谈到“无为而治”,他说他喜欢“装疯迷窍,当瓜娃子”。但这并非“放敞羊”,他心中自有分寸:每星期周前会,他安排工作时,总要提前做好PPT;每次稍微重要的讲话,他都要亲自写稿子;稍微主题化的活动,他都会安排教师上台主持。每周日晚上10点前,所有行政成员必须总结汇报上周工作,他再根据实际情况安排部署下周工作。
“学校一定要形成一种和而不同的文化氛围。”王凯说。他知道老师需要什么,也知道怎么让他们成长。“校长所要做的,就是给每位愿意成长的老师铺路子、搭台子,给票子。”这些年来,他努力给时间和空间,让班子成员和老师都能有所发展。“尽管培养一个,就伤心一个,但是他们能走出去,也是学校的福气,是我的骄傲。”
“如果你在地里挖一方池塘,很快就会有水鸟、两栖动物及各种鱼类,还有常见的水生植物,如百合等等。你一旦挖好池塘,自然就开始往里面填东西。尽管你也许没有看见种子是如何、何时落到那里的,自然看着它呢……这样种子开始到来了。”某一次,在石塘小学参加活动时,在学校顶楼望着下面四方的院子,我突然想到梭罗在《种子的信仰》里的这段话,并觉出了其中的“教育意味”。
从高处看下去,那四方的院落,不就是一口池塘么?学校里的师生,不就是水鸟、鱼类、植物么?——我始终像梭罗那样相信,在学校这口池塘里、在师生之间,在我们视为“教育”的活动过程中,一定有神秘的“自然”力量,像“种子”到来那样发生着。只要有水分、阳光与空气,只要我们相信它,遵从它,顺随它,每一个生命都会有神秘而自然的生长。
当然,前提是,要让那池塘安静些,再安静些。不要那么多检查评估,不要那么多督导考核,不要那么多怀疑担心,不要那么多影响干扰——教育就是生长。一所好学校,不是打造出来的,不是塑造的,不是被管出来的,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但是今天,学校被纳入了太多功能,被赋予了太多责任。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到学校检查和指导工作时,那本应清澈、安静的池塘,就成了浑浊、喧嚣的河流。校长累,老师累,学生更累——所以我们看到,有那么多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学校,有那么多职业倦怠、萎靡憔悴的教师,有那么多未老先衰、步履沉重的学生。
对这样的现实教育,王凯说他“有时很无语”,“连愤怒都不愿意”。但是,他愿意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我想,所谓的“静下心来”,其实就是努力保持这方“池塘”的安静,维护其本有的生态,以自己的爱和责任:“我爱这个学校,爱学校的每一个小美女,老美女。”
王凯说,他是理想主义者,但对现实很悲观——这和我的“悲观的理想主义者”暗合,或许这也是促使我们走得很近的原因——他一直说,他是在“自娱自乐搞教育”。所谓自娱自乐,其实就是从容、淡定,有所坚信、有所坚定,不为知己者死,不为悦己者容。
其实,这也正是他“无为而治”理念的体现。
“儒雅教育”并非他的首创,而是前任校长的主张。他刚上任时,我曾担心他会改弦易辙——这样的事太多了,在我们这里,新任领导总是恨不得把前任的所有作为全部推翻,以显出自己的能干——但是王凯没有。他继续扛着“儒雅”的旗帜,做得更细致,更深入,更持久。“只要是为学校好,我愿意。”王凯说。
只要是为老师好,他也愿意。“名师工作室”的创意,尽管来自上级的倡议,但他行动最快,落实最好,并且始终坚持,不敷衍,不形式,不走过场,不搞花架子。“学校硬件不行,但软件一定要硬。”他说。所以,别人打造硬件,他打造软件——教师强,学校才能强,他深知这样的道理。所以他愿意把时间、精力、金钱,都花在老师们身上。
老师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帮“妖精般”的美女就不说了,他们正在“让优秀成为习惯”,就是那些中老年教师,也被他弄得热血沸腾,一个个临风开放,想要“寻找更美好的自己”。罗红老师获得“知行社年度人物”时,已近40,我为她写的文章,只好叫“想出发就什么时候也不算晚”。而那个王正兴老师,更是在“成教校”荒废了全部青春,50多岁才被安排到石塘小学来,但是很快,他就有“枯木逢春”、“返老还童”之感,并主动申请登台授课——这不能不说,是因为这口池塘的水好。
像这样的老师,还有很多。以至于每次参加他们的活动,与老师们相处或交流,我都感觉到,无论自然季节再冬天,无论教育现实多严寒,这里,好像一直都是春天,是我所说的“局部的春天”,或者,是很多人都憧憬和向往的“教育桃花源”。
王凯说,他对教育很悲观,但对石塘小学的教育很有信心——我也是。
我在开篇时说到的“分寸的宽敞”,其实出自金子美铃。那首广为人知的《向着明亮那方》,最后一节就是:“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我喜欢这两句诗,喜欢“向着明亮那方”的旋律和韵味——就像我喜欢,这所像池塘一样的石塘小学,喜欢那里的鱼类、水鸟、百合、芦苇或水生美人蕉。
当然,我也喜欢那个在池塘边静心守护着美好教育的男人。
(刊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教育观察》201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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