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14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万物生机勃勃,一派繁荣。吴之甫的人生迎来了又一个转折点,他被任命为熊家嘴巡检司司官。彭天祥因蜂窝堡训练民团、保境安民得到县衙嘉奖而擢升为县牢典狱长;他自感年岁已高,不愿赴任,申请自动退职。作为交换,或者说是安抚,县衙特任命彭天祥的四子彭凤池为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监督,接替吴之甫。彭天祥本是熊家嘴彭家湾人,其家位于蜂窝堡西北约十二里。他有四个儿子。第四子彭凤池尤为聪明,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彭凤池因耽于书本,出口必子曰诗云,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在熊家嘴河西岸名声很是响亮,人称“四相公”。他成亲那年,彭天祥托人从省城购回蜀锦为新人缝衣。新衣缝好后,家人说新娘子穿上这新衣肯定貌赛天仙。彭凤池放下书,笑了笑,说:“又不是站到街上去卖的,貌赛天仙又怎样?”弄得大家啼笑皆非。在吴之甫心里,接替自己担任学堂监督的最佳人选当是曹文俊:一是曹文俊的文才并不比四相公差;二是他在吴家祠堂设馆经年,有管理学堂的经验;三是同为蜂窝堡人,又情同手足,把他推出来,于公于私也更为有利。但王知县没有同意。这让吴之甫颇为郁闷。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县衙任命曹文俊为学堂监督,他就亲赴新口嘴接回汪永廷,让汪永廷接替曹文俊主持蜂窝堡大局。但知县王大人的一纸任命使他的心愿落空。吴之甫一担任熊家嘴巡检司司官,立即在熊家嘴巡检司所辖的七十二个民垸推广蜂窝堡成立民团、训练团丁、保境安民的经验,并扩充熊家嘴巡检司团练局。熊家嘴巡检司团练局约有四十号人,分三个小队,一小队负责熊家嘴集镇的治安,另两个小队对熊家嘴巡检司下辖的七十二个民垸实行划片巡逻。吴之甫把团练局扩充到五十号人,设七个小队,第一小队驻熊家嘴,第二小队驻镇东北的莲华市,第三小队驻镇东面的拉家场,第四小队驻镇东南的直路河,第五小队驻镇南面的赵家垴,第六小队驻镇西面的黄家大桥,第七小队驻镇北面的周家矶。七个小队除第一小队配置十人,其余各小队都只有六七人。借扩充团练局的机会,吴之甫把蜂窝堡的好些人掺进了团练队,有的甚至当上了小队长和小队副。如徐建亭、郑云龙当上了第一小队队副,吴之焕当上了第二小队队长,汪明达当上了第三小队队长,朱兆和担任第六小队队长。这几个小队都是至关重要的,它们所驻之地要么是熊家嘴,要么是离熊家嘴很近——均约十里左右。秋收时,他借秋收防匪防盗,又扩充了两个小队,即第八小队和第九小队,何应奎为第八小队队长,驻熊家嘴北面的阳家场;王子龙为第九小队队长,驻熊家嘴南面的孙家桥,两地距熊家嘴也只十里左右。由于吴之甫上有王知县撑腰,下有蜂窝堡作后盾,加上他年轻重义,为人和善,曾担任过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监督,在熊家嘴有较好的人缘和较高的声望,在众人眼中,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巡检司的一帮官员和熊家嘴的民众对他多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在扩充团练局的过程中,他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为了笼络人心,他对原彭天祥的一帮手下,也是量才任用。如提拔原团练局第一小队队长漆天彪为副司官,第二小队队长黄振清为钱粮局局长,第三小队队长胡德林为堤防局局长,第一小队队副丁振举为整编后的第一小队队长,原来的队员蒋先荣为第四小队队长,孙大坚为第五小队队长,李祖寿为第七小队队长。这些被提拔的人都干过多年的团练,有很强的训练团练的能力。对各团练队长,吴之甫不仅要求他们统领好自己的小队,还要他们协助驻地各民垸训练民团。自从吴之甫以熊家嘴司官身份发布数纸命令后,巡检司团练局各小队和辖区各民垸无不雷雳风行,扎实推行团练训练工作。吴之甫绞尽脑汁,前后花了约半年时间,才把巡检司各项事务——尤其是人事安排——按自己的意愿打理妥当。秋收时节,也是盗匪高发时节。吴之甫除了处理县里指派的公务,督促各小队加强巡逻外,还亲自带着团勇到各地巡查,顺便催缴各项赋税。这年可谓风调雨顺,既没遭遇旱灾,也没遭遇洪灾,在这片十年淹九水的土地上能遇到这样好的年成,真是老天爷的恩赐。秋收完后,许多民垸都举办秋社,以表达对这一恩赐的感谢,对上天和土地。本来,秋社日应在立秋后第五个戊日,即中秋节前后,朝廷及州县都要差官祭社稷于坛。但在熊家嘴,这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正是农忙时节,各民垸便把这秋社日改在了立冬前后,已有多年了。今年,吴之甫担任司官,一些民垸为了表达对这位新任司官的敬重,隔三差五送来请帖,恭请他去参加他们的社祭。这天,是离巡检司最远的直路河垸举行社祭的日子,三天前就给他送来了帖子。吴之甫考虑直路河在七十二个民垸中离熊家嘴集镇最远,又与邻县交界,历来是土匪盗贼的多发区,他想他到那儿去参加社祭,既可与民同乐,又可对那儿的盗匪起到一定的震慑,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这天他带着钱粮局局长黄振清、堤防局局长胡德林、团练局第一小队队副徐建亭和两名团勇跨上马走出巡检司衙门的那刻,东方天际刚刚泛出绯红的霞色。临出发时,他特地召见了副司官漆天彪,团练局第一小队队长丁振举、副队长郑云龙等,简略交代了当天的事务,并责令,他不在巡检司衙门期间,巡检司工作一律由漆天彪负责。直路河位于拉家场下游约二十里,也是东荆河右岸的一个码头,其繁华与莲华市差不多。因一路上都是荒僻之地,郑云龙担心路上有什么不测,恳请他多带几名团勇;但吴之甫谢绝了。他担心人带多了,会给直路河民垸增加负担。本来参加社祭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如果给地方增加负担,反倒会引起地方的不满,自己也会落下个扰民的嫌疑。到直路河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走张子路到拉家场,再沿东荆河堤迤逦到直路河;另一条是过丁家岭,走孙家桥,再东折经剅湾、刘家老台到直路河。吴之甫决定去时走张子路,顺便到拉家场看看,检查一下汪明达小队的工作;参加完直路河的秋祭后,再经孙家桥返回,也可以了解王子龙小队的情况。一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赶集的百姓,有单个前行的,也有三五成群的;有的担着谷物,有的用手推车推着棉花,也有的只提了个竹篮,还有的骑着毛驴、骡子。吴之甫每见到这些人过来,都要手下立在路边避让,如碰见的是认识的人,还主动上前与他们打招呼。薄雾飘浮的田畴里,已有农人开始了劳作,他们将抢在立冬前种下麦子、豌豆等。透过薄薄的青雾,吴之甫看到的是一幅宁静而忙碌的田园景象,内心不由得一阵阵欢喜。太阳爬上树梢的那刻,他们一行六人已来到了拉家场汪明达小队的驻地。汪明达在结束晨训后刚向各团勇分配完当天的工作。同以往一样,他带两名团勇到拉家场码头和集市上巡逻,另两名团勇则到附近的民垸查看,还有一名负责这天的伙食。他们轮班换岗,若逢着农忙,每天可以有两人回去帮家里抢收抢种。他们毕竟与熊家嘴集镇上的职业团练有区别。他们的薪水是少而又少的——这主要是吴之甫不想因扩充团练队增加百姓的负担而要求他们采取的灵活机动的办法。吴之甫途经拉家场,事先并没有通知汪明达。对司官一行的到来,汪明达感到突然而且愕然,不过他立马就镇定下来,向吴之甫汇报了近段时间的工作,并领他们到拉家场集市上转了一圈。吴之甫听完汇报,看到集市上井然有序,便肯定了第三小队的成绩,也简要说了自己的来意。就在吴之甫一行准备前往直路河的时候,从夏家桥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那匹马就奔到了他们面前。郑云龙满头大汗,不待马停稳,就跳了下来,喘吁吁地说:“吴司官,出……事了!……”那一刻,吴之甫刚跨上马背,正准备驱马前行,其他人也都骑到了马上。他勒了勒缰绳,脸色平静,说:“不要急,慢慢说。”“民众围攻天主教堂了。”郑云龙喘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在场的人无不愕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吴之甫脸上。吴之甫端坐马上。他深感事情突然,但并没有慌张,只是急切问道:“大家不要慌。”吴之甫镇静地安慰众人。他已意识到事态严重,看了眼徐建亭,“建亭,你火速到泰山寺发锣,先集合徐、王二姓人众到张子剅等我,然后知会曹文俊,请他带人驰援。”待徐建亭驰马去后,吴之甫回头对黄振清道:“振清兄,你按原计划去直路河,代我向那里的父老乡亲问好,我不能参加他们的秋祭了,深感惭愧。你回来时叫蒋先荣派人护送,顺便到孙家桥看看。”黄振清还想说什么,被吴之甫打断:“按我的安排行事!汪明达,你带两名兄弟护送黄局长,其余的跟我回熊家嘴。”说完,便将手中鞭子一挥,策马向熊家嘴驰去。胡德林、郑云龙等也立即驱马跟进。阳光下,他们的马队扬起一路灰尘。奔跑中,他向郑云龙了解事情的起因。郑云龙也不知究竟,只听说是教会的人欺负了民众,才引起民众的围攻。此刻,吴之甫焦急万分,恨不得马生双翅,一下子飞到熊家嘴,迅速控制住那混乱的局势;否则,就会酿出惨祸。近些年来,各地教案频发,民众动不动就烧毁教堂,杀死神父和教会人员,许多官员由于处理不及时或处理不当,不是被诛,就是被充军流放。最著名的就是数十年前的天津教案,曾文正公的一世英名也差点毁在了这一案上。——他真不敢往下想。跟托马斯神父,吴之甫有过几次接触。从他的了解,这位来自美国的神父并不是一个仗势欺人、蛮横不讲理的人,反倒觉得他和蔼可亲、很讲原则。记得他刚任司官时,有个叫孙勇的赌徒输了钱,乘夜翻进教堂打算偷点什么,被巡夜的团勇抓获。吴之甫本想严惩孙勇,把他吊在熊家嘴大街那根高大的桅杆上示众。托马斯神父亲自到司官衙门为孙勇求情。孙勇十分感激,便加入了教会。他很会烧菜,托马斯便让他在教堂里当了一名厨子。前两天,吴之甫在街上碰见托马斯。打过招呼,神父便穿过行人熙攘的横街向教堂走去,街上的民众对神父并未显露出什么不满,反倒主动让路,给这位从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来到偏僻小镇的络腮胡子。仅仅才两天,怎么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吴之甫一边驱马快跑,一边推想事情的原委。到他驰过张子剅,驰过郑家祠堂,即将要进入熊家嘴的时候,也没推想出个所以然。在张子剅,徐建亭已集合了三四十名徐王两姓的民众,他们各持兵器,会合到吴之甫的行列;在郑家祠堂,二十多名郑朱两姓民众也加入进来。远远地,他看见熊家嘴的街道上,许多民众朝着教堂方向涌去,有的挥着扁担、锄头,有的抡着锅铲、菜刀,口中大声呼喊,让人心惊胆战。他再次感到事态的严重。马的鬃毛完全汗湿,他的额头淌着大颗大颗的汗,但他丝毫没有放慢速度。郑云龙挥动一柄亮晃晃的腰刀奔跑在他前面大声喝叫,为他开道:“吴司官到——!吴司官到——”听到喊声,那些奔跑的民众纷纷放慢脚步,并闪到了路旁,给吴之甫让开了道路。而那群冲开漆天彪、丁振举等团勇的阻拦,抬着一根粗树干,大声喊着号子,轰然一声撞开教堂大门的民众,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吴之甫勒住马头,跳下马背,在郑云龙、徐建亭的护卫下,抢在民众冲进教堂的一刹那堵在了大门口,高声大喝道:“父老乡亲们,请你们听我吴之甫一言再冲进去不迟!”那伙人见吴之甫挡在他们面前,也愣住了;但仍有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大声吼道:“交出孙勇,让托马斯给我们下跪!”“交出孙勇,让托马斯给我们下跪!”许多民众也大声应和。“乡亲们,你们的要求其实很容易办到。但是——”吴之甫顿了顿,“我必须查清事情真相。如果教会的人真欺负了你们,我吴之甫决不轻饶他们。恳请大家先停一下,给我一点时间。”“吴司官,你拿什么让我们相信你?”人群中有个穿长衫的大声质问。“对,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又是一阵嘈杂而响亮的附和声。“各位乡亲,你们想想,事情总有个起因,谁对谁错,必须调查清楚。如果错在教会,我一定秉公办理!如果不能给大家一个公道,那就誓同此刀!”吴之甫刷地从腰间拔出腰刀,猛地挥向他身后那个抵门的石蹬,哐当一声,那刀顿时断成两截。众人见吴之甫如此,又见周围涌来许多手持兵器的团勇,便一下子静了下来。吴之甫乘机大声喊道:“乡亲们,现在我就开始调查,凡知道实情的请站出来,其余人众,该忙什么就去忙什么。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现在就命人把教堂围住,里面的人,没我的同意,一个都不准外出,直到事情弄清楚为止。”本来,就连那些抬着树干撞开教堂大门的人,他们也不清楚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们只是听说教会的人抢劫了肉铺,打伤了人,才跟着追了过来;此刻一见到这阵势,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有几个知道实情的挤出了人群,表示愿意接受调查。吴之甫立即安排徐建亭、郑云龙带人包围教堂,安排狼狈不堪的漆天彪、丁振举劝散民众,他自己则现场办公,讯问情由。他很快就对事情了解了一个大概。今天早晨,几乎是吴之甫一行离开熊家嘴前往直路河的同时,天主教堂的厨子孙勇挎着竹篮到肉铺买肉,与肉铺老板陈山发生了争执。照说,店家总是欢迎顾客的,但如果某一顾客老是揩油占便宜,甚至是赖账,那这样的顾客是决不受店家欢迎的。孙勇就是这样一个顾客。他虽然加入了教会,但仍没改掉好赌的恶习。近来他手气不顺,竟把教会给他买菜的钱输了,只好向陈山赊,讲好每斤肉比市场价高五文。陈山鬼迷心窍,居然同意了。赊得次数一多,陈山的肉铺便有点招架不住了,只好讪笑着追孙勇还钱。谁知孙勇手中无钱,便想赖账,两人就扭打起来,结果孙勇抡起一把砍刀把陈山砍了。这陈山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平日里也爱赌博,爱占小便宜,还爱放高利贷,与孙勇可谓一丘之貉;见自己吃了亏,就立即高喊有人抢劫。他的一帮伙计和其他卖肉的都丢下生意挥着刀来砍孙勇。孙勇见势不妙,扔下竹篮就跑。那帮人便在后面追,并高喊:“教会欺负人啰!教会欺负人啰!”满街赶集的在这帮人的鼓动下也纷纷加到了追赶的行列。他们见孙勇躲进教堂,便向托马斯要人。托马斯因不知事情原由,就拒绝了。这帮人便邀来更多的人,还找来粗树干,高喊着撞击教堂大门……吴之甫了解实情后,立即传来陈山,又亲自进入教堂知会托马斯神父,要他交出孙勇与陈山对质。托马斯对民众大闹教堂非常气愤,但见司官吴之甫亲临现场,阻止了一起惨祸的发生,又考虑到自己当初为孙勇求情,接纳孙勇入教,实是养虎遗患,才导致今日之祸,便十分配合吴之甫调查,亲自押送孙勇走出教堂。在事实面前,孙勇无以狡辩,只好叩头伏罪。吴之甫重责孙勇四十大板,督他迅速归还所欠陈山的肉钱,赔偿陈山医疗、误工等费用,另承担教堂损失的一半。陈山被孙勇砍后不是报官,而是邀约众人闹事,险些酿出重大事故,也被判重责二十。考虑到他有伤在身,事情又因孙勇而起,也就免了那二十大板。教会因对孙勇失察,以致孙勇恶习不改酿成今日之祸,实难逃其咎,也应担负部分损失。最后陈山赔偿教堂损失的四分之一。吴之甫的这一判决双方都能接受。这件差点酿出国际纠纷的大事也就此结束。事后,漆天彪、丁振举对吴之甫临危不惧、当即立断、处事机智钦佩不已。熊家嘴民众对吴之甫秉公执法,不阿附教会,也不包庇恶人赞扬有加。吴之甫把此次事件写成文案呈送县衙,不久就传来了县衙对熊家嘴巡检司的嘉奖令。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