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悲情人生,魂断鱼藻
有人将王国维的学术成就比作一颗耀目的钻石,每一个晶莹剔透的切面都闪烁着令人心旌摇曳的光彩。这并非溢美之词。在哲学、史学、美学、文学、伦理学、文字学、考古学、心理学、词学、曲学、红学、金石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王国维均有深诣和创新。他平生学无专师,没有硕士、博士的头衔,却能自辟户牖,勤奋钻研,筑起了一座又一座学术里程碑。
论样貌,王国维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的。眼若死鱼,塌鼻,龅牙,面色微黄,皮肤凸凹不平,续着小胡子的脸上常年挂着一副玳瑁眼镜;矮个儿,穿着邋遢,一年四季套着不合时宜的粗旧衣服,玄色扎腰,瓜皮帽下扎着一条猪尾巴一样的小辫;生性忧郁,羸弱多病,声音喑哑且口吃得厉害。语言大师王力说他是“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样”,鲁迅则说他“老实得像火腿一样”。
就这样一个“冬烘”、“火腿”似的人物,论学术成就,却让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他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生平著述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梁启超赞他“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郭沫若则评价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
悲情人生,魂断鱼藻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诗经·小雅·鱼藻》
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这个并不十分惹眼也没什么特殊典故的地方,却因为一件事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1927年6月2日,51岁的王国维自沉于此,将他的生命历程定格在了这一年的风风雨雨中。
正处于壮年时期,且治学与事业皆处于巅峰时期的王国维究竟为什么选择自尽,学术界数十年来一直争论不休,每每通过王国维的著作和书信揣测剖析,各执己见,似皆不无道理。然而推论并不等于事情的真相,毕竟逝者已矣,但是王国维选择鱼藻轩作为自沉的地点,却多半是与政治时局有关。
鱼藻轩的水很浅,但命名却很有讲究。《鱼藻》乃《诗经·小雅》的篇名,首句“鱼在在藻”何意?毛传:“鱼以依蒲藻为得其性。”郑玄加以引申,解释得更明白:“藻,水草也。鱼之依水草,犹人之依明王也。”讲的是臣和君的关系:臣依君,犹如鱼依藻。王国维饱读诗书,对此再清楚不过。
1927年,正值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开始不久,北洋系统的冯玉祥、阎锡山先后易帜。北洋政府分崩离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溥仪被迫出宫,李大钊遇害,叶德辉在长沙被军阀所杀,清代遗老纷纷逃难,罗振玉也避入某国使馆。王国维虽日常言行无异,但谈及时局,总是神色黯然,有“避乱移居之思”。而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时,王国维就曾与罗振玉等前清遗老相约投金水河殉清,多亏家人及时劝阻。谁能料想,事隔四年,他最终还是自沉而亡。
我们并不能确认王国维是不是因为“殉清”而死,但是其性格中有着悲观的因子,且其一生悲情交织,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国维3岁丧母,自幼缺少母爱,又少手足雁行之乐,故性情孤僻、内向,不擅交际,对人间苦痛十分敏感。16岁进州学后,他被推为“海宁四才子”之首,纵论古今,少年意气。然而父亲王乃誉对其却十分苛责。王乃誉在日记中说:“教其不可畏世,示其不可鲁莽”。可见他在父亲眼中,是一个胆小、内心冲突又不擅逢源的少年。后来王国维先后两次参加乡试未中,在国难当头的年代,他在旧的科举制度下找不到出路,只能另寻他法。
进入上海《时务报》馆后,22岁的王国维接触到了西方的哲学思想,被德国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的悲观人生哲学深深感染,其忧郁的禀性与叔本华的悲观哲学一拍即合,更是生发了“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的想法。其后一连多年醉心于钻研叔本华的哲学之道。
1904年,王国维用叔本华的悲观哲学诠释了《红楼梦》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发表了《红楼梦评论》。在他的解读中,隐含了对人生苦难的体验、对国运衰亡的忧患以及对人民麻木的慨叹。他在篇中反复诘问,男女之爱“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叹这是“人人所有”而“人人未解决”的大问题,在中国文学上解此问者,三千年间仅一部《红楼梦》而已。他将《红楼梦》划为“此宇宙之大著述”,当与《浮士德》并称,是最高悲剧的代表。在他看来,人生的本质就是欲望,是生活、欲望、苦痛三者的结合。有了欲望,求而不得是一种痛苦,而得到后产生厌倦也是一种痛苦。所以,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一种解脱。
29岁时,王国维父亲王乃誉去世,而随后两年内妻子与继母又相继去世,这让本就“体素羸弱,性复忧郁”的王国维又增添了许多悲伤的人生体验。
尽管后来王国维于《三十自序二》中写道:“哲学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在疲于哲学中的“可爱”“可信”之争后,他将自己对人生的悲悯、怀疑,都化入了诗词和文学研究之中,然而,叔本华、尼采、康德的哲学思想,却已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性格与思想。
而与经历了几十年的共同进退的挚友罗振玉决裂,又给晚年的王国维带来难以抹去的伤痛。
罗振玉是保护清王朝的“铁杆”遗老,他也极力拉拢王国维一起进入晚清小朝廷。在担任南书房行走期间,王国维准备把自己整理出版的一部著作《观堂集林》进呈溥仪,当在天津的罗振玉得知这件事情后,将自己著作的《殷虚书契前编》《殷虚书契后编》和《殷虚书契考释》带给王国维请其一起进呈。王国维此时并不想成为罗振玉与郑孝胥“遗老斗争”中的棋子,于是婉言拒绝了罗振玉的请求。当罗振玉收到王国维的回信后,非常愤怒,要求他把书托人带回天津。随着遗老斗争日趋激烈,罗振玉联合升允并希望王国维一同来弹劾郑孝胥,但王国维又一次拒绝了他,这是罗振玉所不能接受的,他当即表明不会连累王国维,从此以后,他们之间便出现了难以调和的裂痕。
王国维最爱长子王潜明,但谁想爱子年仅26岁就患病悄然先他而去,此事给了他很沉重的打击,此后,一家人便很少再看到他的欢颜。丧葬上,罗振玉前来为女婿王潜明吊唁,在女婿入殓后,却不告而别地带走了自己的女儿。关于这件事,罗振玉的孙子罗继祖回忆道:“潘夫人(王国维第二任妻子)处置善后偶尔失当,姑母泣诉于祖父,祖父迁怒于王先生,怪他偏听妇言,一怒而携姑母大归……”王国维的女儿王东明女士则讲道:“父亲最爱大哥,大哥病逝,给父亲很深的打击,已是郁郁难欢,而罗振玉先生又不声不响地偷偷把大嫂带回娘家,父亲怒道:‘难道我连媳妇都养不起?’并把来往信件点火焚烧……”在接下来安排长子的抚恤金上,他们的矛盾更是进一步激化。王国维为儿媳的将来做打算,把海关所给的抚恤金全部寄给罗孝纯,然而王家儿媳却出乎意料地拒绝接受丈夫的抚恤金。王国维几次把汇票寄去,几次又被退了回来,但在每次写给罗振玉的书信中,他还是尽量做到语言委婉,生怕伤到了两人的感情,可是罗振玉每次回信的言辞却是愈加激烈,最后竟写了一封绝交的书信寄来,信中罗振玉以墨子来比喻自己,指出自己在三十年交往中一直无私援助王国维,从来没有怨言,而却把王国维比作杨朱,认为他自私自利,不图报恩,这就把双方的矛盾从家庭琐事上升到王国维一直很引以为重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上,自是王国维不能接受的。从此,两人三十年的友情,就此断绝。
罗振玉是王国维的伯乐,也给予了他很多物质上的无私援助,但王国维也是以替罗振玉工作换取的,就如罗振玉所讲:“静安以一死报知己,我负静安,静安不负我。”
幼年丧母,青年丧父、丧妻,中年丧子;生性忧郁,体弱多病;时局动荡,老友交恶……一生悲苦交加,王国维虽然表面平静,但其内心的苦痛无望可想而知。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来源:诗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