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八记
>>>>城市·地理·人文·审美
向度微信号:renwenxiangdu
耸秀
老城里什么都能少,不能少了寺,寸土可为寺,有寺便有清静。寺里什么都能少,不能少了塔,聚沙可成塔,有塔便能上进。自唐设相州,相州城里有天宁寺,五代有天宁寺塔。清乾隆三十七年,彰德知府黄邦宁为塔门楣额上题了“文峰耸秀”四个大字,后来人渐渐改叫文峰塔。从此,老城有了地标。
据说,那时侯彰德古城里也是繁华得紧,知府黄邦宁某一日起个大早,便装隐身行至天宁寺附近的小桥,发现有一条影子横在上面。文人的雅趣使他不禁打量起了这个影子,觉得这个影子似乎怀着点什么秘密。于是这位知府大人捻着几根胡子,对着影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摇头晃脑的他灵光一闪,顿时觉得影子和桥就像是一支笔搁在一个笔架上。顺着影子看去,原来是初升的太阳把天宁寺塔,投影在了桥上。
文峰丽影
这便是“文峰耸秀”的来历。这四个字现在依然活生生地刻在塔的门楣上。知府黄邦宁是四川阆中人,须知阆中也是一座名闻天下的老城,阆中城里,有一座腾王阁,少年时应常去读子美诗。黄知府十年寒窗,从嘉陵江边到洹水南岸,书生肩上,担了一副好字。
到文峰中路,天宁寺守着老城西门,文峰塔俯着芸芸众生。塔高38.65米,周长40米,壁厚2.5米,五层八面。七层莲花座下依平台,卜承塔身。塔顶为高10米的塔刹,宽敞的塔顶平台可容纳200余人。这种平台、莲座、辽式塔身、藏式塔刹的形制,世所罕见。再加上塔身下部8根盘龙柱之间极其精美的佛教故事浮雕,无怪乎历代名人贤士登临后赞叹有加。塔西有湖,一桥居中。临塔观湖,似见虹卧碧水;当桥望塔,影如梦笔生华。
若于文峰立交桥东眺,间有佛光普照、紫气东来之意。
但我们普通人,对于塔的欣赏毕竟不专业,而对于文峰塔,一眼看上去便觉得惊奇,常人也能欣赏出独特来。这就是它富有独特的建筑风格,具有上大下小的特点。由下往上一层大于一层,逐渐宽敞,呈伞状形式,这是为国内外所罕见的。
所谓与众不同者,其中必有隐情。
从塔的第一层向上,一层比一层高大,从下向上望去,尤如一把张开的雨伞。千余年来,人们不了解其中含意,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实,只要认识文峰塔的性质,寓意就不难理解了。文峰塔既是一座佛塔,又是一座文塔。从人文的方面理解,塔的层级既可以代表年代,又可以代表人才,既可以代表人才数量,又可以代表人才的质量。寓意是从古代到现在再到将来,人才一年比一年多,一代比一代增多,层级一级比一级高,人才越出越多,层面越来越广,地位越来越高。
文峰塔并不高,仅建五层。为什么只建五层呢?可以听听通古博今人的解释。比如“五”在《周易》之中为奇数,奇为阳,偶为阴。五为阳数。《系辞》:“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一三五七九为天之数,五居其中位,为天之中,可以理解为不早不晚,恰逢其时,为最好的天时,可谓得天之时,地之利,正是发奋向上时侯。
文峰塔雪景
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在涉及古塔建筑的章节中,用二百余字的笔墨,记述了文峰塔,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自下至上各檐大小完全相同,无丝毫收分或卷杀,为他塔所不见。”赵朴初先生更是登塔观望,作诗道:层伞高擎窣堵坡,洹河塔影胜恒河;更惊雕像多殊妙,不负平生一瞬过。
再回头想想当年彰德知府“塔影投桥”的典故。如果仅仅是塔影投桥,如笔落架,那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稍加考证,原来在塔的附近,立着一座孔庙,而孔庙的来历,又不十分可考,终是要比塔的资格老多了罢。塔影化笔,孔庙向学,这是预示着,邺水朱华,建安风骨,生生不息。
孔庙虽然没有了,但代之而起的,是相州学子们出出进进的新华书市。文峰塔亦是文风塔,处繁华而守静,经百代而永新,很有风度地目视着东来西往,南去北上。黄邦宁已然回到故乡阆中,如果晴日,轻步登上腾王阁,也许还能看得见文峰塔上的耸秀。
昼锦
欧阳修没有到过相州,没有到过相州的欧阳修,写了相州昼锦堂记。我读后想,欧阳老先生,胸中自有昼锦。确切地说,昼锦堂在相州老城的东南,地名叫做东南营,乔家巷。相州现在的名字叫安阳,昼锦堂主人韩琦写过一个题名为安阳好的词,因为词名小于人名,大多人不知,也是因了这堂浮出来这词,比不了欧阳修的虚记,也不及醉翁亭的盛气,但在相州,常是老城人思想中的一重意境。
昼锦堂是韩王庙的一个堂,韩王是它的主人,韩王名叫韩琦,北宋三朝老相,与范仲淹同列朝班。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位在一千年前做过许多好事的老爷子:韩琦,字稚圭,北宋相州人,生于公元1008年,卒于公元1075年,历真宗、英宗、神宗三朝,所以称宋室柱石,社稷之臣。作为一代政治家、军事家,扶立英、神二帝,镇西北抗夏御边,赞襄范仲淹推行新政,是他一生中的浓墨重彩,这在史书中记得明白,就如门外的那棵大杨树一样挺拔在天地间,能够让人仰视而生凛然意。
但我注意的,是他的私生活,比如,在他诗人的头衔下,他的诗篇。我抄来一首:
休逸台高复凭栏,依然风月喜生颜;城头仰视亲栽柳,天外微分旧见山;
草色且无归后怨,禽飞同到倦时还;欲知恩许三来幸,锦烂轻裘白昼闲。
这一首诗,读来清凉心远,应是与范仲淹同离中枢后的感怀,其中有昼有锦,昼是天日,锦是温暖,以下一路知扬州,郓州,定州,并州,而至相州故里,昼锦堂己是在胸中勾心斗角了。
韩琦故居
韩王庙里,有碑刻,四座,高皆丈余,神龟驮寿,上书墓志铭,多为近千年,字模糊是经风雨。院中两旁都设一园细竹,微风轻来,如掩耳私语。韩琦回归故里知相州,真是衣锦还乡,故里对人的温情,多是在游戏上的乐趣,所以建了醉白堂,东坡为其作记,建了昼锦堂,醉翁为其作记,建了狎鸥亭,不知谁为其作记,这三样都在他的府衙后院,后院当时,红墙绿瓦,古柏参天。我们现在己经见不到柏了,能见到一棵古槐,实在是太古了,听人讲植物专家来考证,正是约千年,所以认作是韩琦亲栽,只是诗里是亲栽柳,这里是槐,所以又说,他到哪里都能是绿荫,是柳或槐不重要了。又有神秘的说,这槐有灵性,这里遭毁的时侯,它就不长叶了,再重建时,叶又复绿。我以为这是后人的民间好恶,可以当作对好人的敬重来听。
现在能见到唯一的古建筑,是在最后面座落的二层的旧楼,人说是宋砖,看上去就像是,人说是宋瓦,看上去就像是,人说宋瓦上是宋的绿苔,我就不信了。上下各五间,虽然是旧得不成个样子,却又是气势上比新的还要显得自信。就联想欧老先生的记里面的话: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欧阳修读了韩琦在昼锦堂上的诗作,为其中不以计较恩仇为快事,不以沽名钓誉而自豪所动,于是乎书。由此及彼,站在这一座精致老楼前,想诗推人,别有一种趣味,我好像看见韩相着的是素衣,在白日里分明是锦彩华服,踱步于我面前的绿意红颜,醉白堂上存厚酒,狎鸥亭边逗天伦。我身后,便是此地镇堂的三绝碑:欧阳修撰记,蔡襄书写,邵必篆刻,为三绝。
读思碑文之记,想欧阳修文成与韩,传为名句的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想韩相迁任,百姓白日留,不得不走夜色,当知昼锦反其意的背后,说的不是衣服。
静祠
老城全景图
郭朴(1511-1593年),字质夫,世称东野先生,乡人呼为“郭阁老”,明代彰德(今河南安阳)人。嘉靖十四年(1533年)考中进士。嘉靖四十年(1561年)冬,郭朴任吏部尚书。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三月,郭朴兼任武英殿大学士,与高拱同时入阁。其最重要的名声,是仁义两个字。
阁老地位高,权势大,望而生畏,得罪不得的。偏有好事者,要占阁老家的便宜。有一年,老家邻居建房,侵占了他家几尺宽的地皮。家人致书郭朴,想让他给邻居一些颜色看看。谁知郭阁老看完书信,马上回信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邻居知道此事后,深为郭朴这宽宏大量的胸怀感动,不仅将多占之地退出,而且自己又多让出几尺。遂让成一条夹道,即现在安阳市老城内的“仁义巷”,至今依然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
又如。清康熙年间,张英担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他老家桐城的官邸与吴家为邻,两家院落之间有条巷子,供双方出入使用。后来吴家要建新房,想占这条路,张家人不同意。张家人写封加急信送给张英,要求他出面解决。张英回信中写了四句话: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吴家见状,深受感动,也主动让出三尺房基地,“六尺巷”由此得名。
以上是关于仁义最重要的两个版本。其它版本还有很多,据传郑板桥、曾国藩也都写过这四句,或者前两句稍有改动,但最后一句不见当年秦始皇,都一模一样。考证民间流传的各样版本,其时间均发生在由明至清两朝,再考证各主人公的生辰年月,郭阁老生得最早,也就是说,郭阁老最有可能是这首诗的原创作者。以仁义巷为开端,全国各地竟然生出许多仁义的故事,民间风气,实在跟官场风气是一脉相承的,官懂得仁义,民自然顺承仁义,官不屑仁义,民亦不屑仁义,官时拂仁义,便时拂了民意。当年秦始皇,就是这样不见了的吧。
因此郭阁老的高明,便在这里。如今,仁义巷成为安阳城里南北大街的重要商业集聚地,各方客商云集,而秩序井然,白日喧闹,夜市熙攘,钟楼于仁义巷口,巍然而立,楼下四通八达,经济交汇,便觉这钟楼与仁义暗中相通。外地人逛南北大街,五色令人目盲,大约是寻不到郭朴祠的。本地人也常常忽略,或者说过其旁而不觉。其实,郭阁老的祠便在钟楼下三丈开外的东南一角,隐一偏门,入门一小院,殿阁一座,内里阁老像一尊。与门外经济世界截然不同,院内一树正茂,案前香火清淡。看门人悠悠安坐于门后,微笑着看门外的大千世界。
阁老祠香火因何如此冷清?
看门人答:不冷清,门外香火日盛。
阁老祠香烛因何如此冷清?
看门人答:不冷清,案上四烛长明。
指了指香案上刻的四个字:故乡俎豆。
曾在两三年前,与友人相约到相州城北的韩陵去作游,本意是去寻一寻当年韩信救母的遗迹。韩陵原本是有山,进到庄户人家里问,说此地便是韩陵山,四下又望,哪里有什么山,不过一个坡罢了。下坡漫游,见远处坡地间有一群羊,倒十分有意趣,朝羊群走过去,见羊群中间露出一大土堆,土堆前竟还有一通石碑,细看为明郭阁老墓,一惊。牧羊老汉踱步过来,说他就姓郭,郭老汉说,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到相州城里,去看郭朴祠吧。
郭朴告老还乡后,回到故乡隐居,过着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曾赋诗道:“茅厦三间蔽日,槿篱四面遮风”,“几上一编农谱,壁间几幅耕图”。俨然是牧羊老汉的自在,与郭朴祠看门人的自在,是同一个自在。仁义在,则自在。
六然
北大步行街
孔子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从南大街拐进小颜巷,民居参差错落,在紧凑的结构中扩展出最大的空间,看得出,生活的富裕表现,第一便是要修房造屋的,哪怕地方多么狭窄。小颜巷不是陋巷了,回能不能不改其乐呢。
一户一户地深入,又生怕回的所在,已然让挤出了寸土寸金的幽静。巷的中间,两户人家的墙夹着一个破败的木门,如果不是石阶前面两只石狮,一定会一眼错过去。老门虽旧,站立的姿态倒也硬朗,真似一介老儒,沧桑面,粗布衣。门楣上一块红匾:崔文敏公祠。另一红纸横楷:光明磊落。
木门虚掩,任凭人进人出,但又四下无人,嗓子好像让堵上一般,叫什么也叫不出来。脚步踩到落下的半秋树叶,顺风谢花,身旁寂静得如子夜熄烛,偶尔什么虫哼一声,会惊出一身冷汗。轻轻到第二道门,门上还有旧时的锁,铜片做的狰狞,咬着一枚铁环,铁环下写一个大大的“德”字。
这才到了文敏公的祠前。只是三间青砖灰瓦房子,大门紧锁,两窗透气。站在窗前朝屋里望去,什么也没有,空落落的。没有画像,没有塑像。房顶长出的草,院子长出的草,很自然地显现另一种生机盎然。有一幅许是春节时贴上的对联:庭前草木万载春常在,宝殿生晖千年传古今。生前身后,往往反其意而行之。
孔子若是至此,亦应赞:贤哉敏也,自处超然,处人霭然,有事斩然,无事澄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贤哉敏也。
崔铣(1478-1541),字子钟,号洹野,世称后渠先生。年幼时聪敏好学,27岁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任编修,后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官至礼部右侍郎。其学识渊博,世称儒者,著述甚多。崔铣卒谥文敏,入祀乡贤祠,后世称其为小颜回。
1505年,崔铣中进士,后入翰林院任职,参加《孝皇实录》的编写。虽然崔铣官职不高,但他却不愿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是时宦官刘瑾专权,朝中大臣见之视若猛虎,许多官员对他阿谀奉承,见之伏谒跪拜,独崔铣见刘瑾长揖而已。刘瑾为此大怒,后把他外放为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
在南京待了一年,崔铣就被召回翰林院史馆,复官编修。武宗皇帝沉溺于酒色游戏之中,不理政事。崔铣上书武宗皇帝,要他毋生骄怠,毋徇私爱,毋乱旧章。并谏之以救民、理财、强兵、举荐之策,洋洋洒洒数千言。武宗皇帝很不高兴,崔铣借口养疾而归。
由他主持编纂的明《嘉靖彰德府志》,于1522年编修成书。由于宋元时期的《相台志》《续相台志》早已散佚,《嘉靖彰德府志》成为现今存世最早的一部府志,成为研究安阳历史的重要古籍文献。也就是说,崔铣为安阳的历史补上了宋元的一课。
明世宗即位后,朝中大臣纷纷举荐崔铣,嘉靖皇帝一纸诏命,崔铣收拾行装赴京上任。1524年,崔铣因“大礼”之争触怒了嘉靖皇帝,又一次被罢免。送行者达千人之多,正德四杰之一边贡为其写下“卢龙山畔菊花明,一片归帆五两轻”的诗句。
三次罢官的崔铣修了《彰德府志》,作了《洹词》,建了后渠书屋。耕读调养,弹琴书画,过着自由自在,洒脱无虑的清逸生活。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崔铣来者不拒。他热情招待八方来客,口碑极佳。崔铣性格豪爽,爱饮酒,常与来访者对饮。
崔铣总结出“六然训”以自勉:自处超然,处人霭然,有事斩然,无事澄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崔铣好饮酒,虽饮数斗而不醉。未必非要一箪食、一瓢饮,但求饮的超然霭然,斩然澄然,淡然泰然,至于生前的道路与身后的名声,便可以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了。
陋巷高德,诤骨柔情,桑梓史记,清风后渠。贤哉敏也。
高阁
大道
文峰中路南路,昂然一座高阁寺。文峰中路的繁华,可以代表现代的繁华,高阁寺的昂然,又在现代繁华中展开一卷古典史记。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过文峰中路而不闻高阁寺者,或者游老城而不入高阁寺者,会错过一段暗地里的刀光剑影,就像从文峰中路一闪而过,只看到高阁寺的背影。
高阁寺建在梯形的方台基之上,通高20余米,为高台楼阁式建筑,面南背北,重檐九脊,歇山顶式,琉璃瓦顶。台基高约8米,长宽各为13米,平面为正方形,南侧中部为石质阶梯,其余全用青砖垒砌。
石质阶梯共有32层,两侧为汉白玉扶栏,扶栏上雕有石狮,情态各异,栩栩如生。阶梯前横有一条铁丝挡道,其实这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拾阶而上,发现阶梯均已破损,大概是年久失修、风吹雨打之故吧。台基上的外围也圈有汉白玉的扶栏,同样雕有石狮,而在底基上约有1米高的石浮雕装饰,每面8条龙,相互对称。
阁楼外壁有石雕游龙25尾,个个形象逼真,其上还刻有印度梵文,尽管久经风雨侵蚀,但依然清晰可辨。阁的正面置有阁扇门,阁内进深、面阔各三间,皆为9米。明间和次间共用4根圆木通柱,直达阁顶梁下,构成一座完整的大框架。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种结构异常坚实,阁内壁上的丹青书画,色彩斑斓,惟妙惟肖,堪称一绝。
这座原本不是寺的寺,里面住的不是和尚,住的是王子;里面唱的不是佛经,唱的是战歌;里面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离老城很远,又离老城很近。
朱高燧(1386--1431年),明成祖第三子,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受封高阳郡王,永乐二年(1404年)进封赵王。
明成祖朱棣从侄儿建文帝朱允炆手中夺得皇帝宝位后,立自己的长子朱高炽为太子。这引起了朱高燧的嫉妒,他联合被封为汉王的二哥朱高煦一起争夺皇位继承权,常在明成祖面前挑拨是非,恶意诽谤太子。
其实朱高燧是想让太子和汉王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明永乐七年(1409年),明成祖终于知道了朱高燧的种种不法行为,不禁大怒,下旨“诛其长史顾晟,褫高燧官服”。幸而太子朱高炽宽宏大量,极力在明成祖面前劝解,以父子之情、兄弟之谊陈言,朱高燧才得以幸免。
此事之后,朱高燧并没有吸取教训,有所收敛,反而认为太子一副假惺惺的面孔,在心底更加仇视朱高炽,并且对父皇朱棣也怀恨在心。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五月,明成祖得了一场大病。负责皇宫护卫的指挥孟贤与钦天监官王射成及皇宫内侍多人勾结,准备毒死明成祖,并且伪造了诏书,只等皇帝驾崩后另立赵王朱高燧。可惜举事不密,半途事败,一干人等全被缉拿归案。孟贤等相继被施以极刑,伪诏也被搜查出来。明成祖亲自提审朱高燧,让他自己解释清楚,“高燧大惧不能言。”此时又是太子朱高炽出面解围,向父皇进言道:“此下人所为,高燧必不与知。”在太子的极力护佑下,朱高燧又一次幸免于难。此后,朱高燧终于有所醒悟,开始收敛自己的行为。
第二年,明成祖驾崩。太子朱高炽即位,为明仁宗。即位之初,明仁宗就给朱高燧增加俸禄二万石,随后让高燧回封地彰德。仁宗在位仅一年就去世了,传位于其子朱瞻基,为明宣宗。宣宗即位后又赐予朱高燧田园80顷,对高燧可谓仁至义尽。宣宗在位时,汉王朱高煦欲效仿其父的作风,废掉侄儿的皇位,自己取而代之。岂料功败垂成,自己也被生擒活捉。尚书陈山上奏宣宗:“赵王朱高燧与朱高煦共同策划反叛,朝廷应派兵到彰德擒拿高燧归案,不然以后赵王还会反叛,造成更坏的后果。”正在宣宗对此事犹豫不决之时,大臣杨士奇又上了一道表章,说此时治罪赵王不合适,宣宗便以“反形未著”作罢。
汉王朱高煦被押解到京城后,在审讯中供认曾经派人到彰德与朱高燧商议谋反之事。户部主事李仪等人又一次主张惩治朱高燧,向宣宗上书说:“即使不缉拿归监,也应削减其势力。”宣宗经过慎重考虑,遂派都尉广平侯袁容将朱高煦的供词和大臣们的奏章送到彰德给朱高燧看。看了供词和奏章后,朱高燧心惊胆战,急忙上书认罪伏法,情愿削减势力,老死封地,永不反叛。
朱高燧在彰德期间,建赵王府,即高阁寺。其实胜败都不可悲,无非人在江湖。胜也是上个高阁,败也是住个高阁,又有何不可。想得通了,通往高阁的路其实也很多,想不通的,往往被束之高阁。
小九
古色古香的安阳钟楼
大清朝行将就木,黑云压城。压力最大的城就要数彰德了。洹上的园子里,花香鸟语,超然物外,钓翁躲在水边,前思后想清朝与民国的关系,看上去倒是有当年子牙直钩渭水的神态。国家大事,说大了大,说小了跟家事一般。如此一想,想起一个人,线一动,水纹散出花来。
这个花,便是袁公的小姨太太,排名九,五姨太的丫环。从丫环到主子,小九的综合素质应该比较高。模样要生得可人,语言要温和吉祥,气质要端庄灵秀。但人与人相处,无论地位贫贱,必须要有一点能合在一起,就是要能相通,所谓知音者也。而知音又须舍掉身前身后的繁杂评论,又须有知音的环境。
彰德城里有个大户,是谢家,谢家的大院是城里比较大的大院,又与袁公交好,便从谢家大院里划出一个小宅子,小九住进去,别开天地,另创一家。抛去了袁家大院里的一堆杂务,这里仅仅用作谈情说爱,品茶煮酒,赏月抒怀,暗谋机密。小宅不大,四合之院,隐于九府十八巷七十二胡同,院里花木掩映,高墙低语,别具浪荡风流。
1909年,彰德府老城外洹上村太平庄,这一位能搅天的客,闲也听听老城晨钟暮鼓的淡定,文峰塔的倒影仿佛是他占的一个柔爻。回到民间的袁公,作客洹上的慰亭,暂别权位的野老,正好是知天命的时节,刚日读读经,柔日读读史,或者渔舟上唱晚,垂杆下钓悟,真的闲云野鹤,又哪里差得过真龙天子呢。
小九温好上等的洹河玉液,轻轻叫他的字号:慰亭。慰亭这个字,有东篱南山散淡气,又作慰廷,有出将入相王侯气,号容庵,多好的一个庵字,容他在人前背后的庵里慢慢地品吧。我到袁林里很多次,无论什么季节,里面都很是清静,守门的呵欠不已,不像别处人群拥挤的嘈杂。想如果慰亭能入清静门,会是大寂静思想。
慰亭此刻正看一张报纸,登一张蓑翁垂钓图,微微地暗笑:我是今作闲云不计程的人了。听见女人叫他,忽而却生出男人的狠:百年心事总悠悠,壮志当时苦未酬;野老胸中负甲兵,钓翁眼底小王侯。小九心底叹道:中国有几个男人,心底不羡慕作皇帝的,哪怕是一天。
小九与袁公的知音之处,是两个都是办大事的人。钓翁眼底小王侯,他没有把小朝廷放在眼里,他内心怯的是南方风气之先潮,青梅煮酒,谁是大泽里的龙,终究是云南那位年青才俊的明眼人,把他送回洹上解梦。当初,孙先生也是和毛先生一样有气度,说,总统的椅子,袁公坐了吧。我们看一下孙先生的贺电:查世界历史,满场一致者只有华盛顿一人,公为再现;国人举公为世界之第二华盛顿,我中华民国之第一华盛顿,统一伟业,共和之幸福实基于此日。
小九的大事,放在彰德府里,小小年纪,深谙生财之道,开设协泰厚钱庄和同泰源花行,这两桩生意基本上垄断了安阳一带的金融业和布匹棉花行业。同泰源初开张时资本只有三百元,不到五年时间,就赚取利润一百五十万元。现在的豫北棉纺织厂,清末时叫广益纱厂,袁家是广益纱厂开办起家时的大股东之一,为其时河南规模最大、用电最早的民族工业。广益纱厂所需棉花由刘氏的同泰源独家供应,刘氏的财产积蓄是袁世凯九房妻妾中最丰厚的。
小九毕竟得为自已作打算,悠悠地说,慰亭,百年以后,你只能留下个名声,我可能会留下这个小院。慰亭笑了笑说,不论留下什么,我们都只是个客,故乡,他乡,京城,彰德,你是我的客,我也是你的客。小九款款倒了一杯,道,请饮小酒一杯。
文峰中路丹尼斯大超市人来人往,日客流量千万。对面便是九府胡同,一个小院,小九的故居,袁公的隐居,世人多知洹上,少知九府胡同。千万的客流过大街小巷,却从小九的院旁消然滑过,没能惊动一丝僻静。院里收拾得依然干净,修旧如旧,故意摆上许多更旧的旧物,但花草竹丛,一季一季按着轮回,新了旧,旧了新,突然有不明就里的进了院子,体味一番,又糊涂着出去了。
荫槐
天宁寺
老城里的树多了,九府十八巷,到处是胡同,胡同里都是院子,院子里都有树,所以老城是一棵一棵槐组成的,城要是老了,就是槐老了。人在老城里出生成长,就像树在老城里一年一年,年轮隐在骨里,城门早就没有了,依然是一走到那个地方,就想起门楼的高大,按着比例想自己院门的高度,所以老城的人守业,以槐荫大者为荣。
这里的树,槐最多,叫国槐,槐是鬼木,国槐,听上去像镇宅的钟魁,老城里的保护神。特别是年纪大了的,几个人合抱都要抱不过来,过年过节还能接受香火,是对待老人一样朴素的观念,我不认为多么迷信。有这么一棵,或许在某个院子,儿孙绕膝,或许在雅人窗前,厚爱琴棋,或许在胡同拐弯,撑伞作荫,或许在哪个庙前,端详大众。
如今境界不一样了,它身边这些以往的都成为记忆,它甚至看不到它的朋友们和后代们,一条大道穿过老城,大道旁高楼很气派,音响很悦耳,人物很时髦,车流很有序,它站在大道中间,刚开始觉得唯有它能享受这被保护的待遇,暗地里还有些沾沾自喜。
但渐渐地,大道两旁植的树它都不认识,开的花五颜六色,却好几年不见长粗不见长高。还有的白天不开花,一到晚上开花,像商场里的彩灯。而老城里熟识的人,从它下面走过,和陌生人一样,它一身的槐花无人采摘,蜜蜂也是来了嗅一嗅就飞远。老槐树突然觉得有些孤单,特别是一到午夜后,少年夫妻老来伴,它连个说话的都没了,想起老城还是老城时,晨钟暮鼓还是有一些的。
还有,原来人一说,去哪?到老城,现在都不这样说了,就说到老槐树。老槐树成为老城的代称,它委实出名了,而人来人往中,却又无人顾得上看它一眼。它终于想,他们是把我当成神了。神都在人间烟火里,跟不存在一样。
品城
古城新雪
我很喜欢到老城里逛,初到安阳,了解它的历史,相州,彰德,洹上,骑个破自行车,到胡同里随意走,停车坐爱小巷晚,竟能迷了路,到处打探老头太太如何出城。后来又知道邺下朱华,建安七子,更是要到老城里寻笔墨风流,装作一副要立德立功立言的样子,到三角湖边的城楼上俯视全城,仿佛天下尽收眼底。
譬如要吃安阳的小吃,扁粉菜,还是老城人做的味道正宗,味道又都在小胡同的深处。老安阳菜又自成一席,可以开成完整的菜馆,做地道的宴席。有个穷朋友爱吃肉,日日到熏肉铺上欠账,肉铺主人看不下去了,教他做肉,另开一摊,生意亦好。粉浆饭是老城人的至爱,一到饭时候,满城的酸,各家的酸,酸的各不一样。百姓过日子,酸是大味道。
过日子十之八九不如意,不如意就得想办法如意,求求城隍,算不得迷信,心里落个踏实。城隍庙在城中心偏南,卖香的一条街,男女老少竟然络绎不绝,互相开着玩笑点上香,跟城隍诉诉委屈,还还愿。哪怕出了门依然是十之八九依然不如意,下次见了城隍还是㳟敬。老太太说,城隍要管一城的事,大事小情,杂七杂八的,忘了是很正常的。便是不忘,有些事也是不合规矩,不能办就是不能办的,上多少香也不行,得理解。
文峰中路一打通,南北大街一开放,老城焕发出新颜,光鲜亮丽了许多。白日里人来人往,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夜游的人多了,在九府十八巷的小胡同里散步,谈些古今变化,作些明日畅想。挑灯夜市的人们把吃喝当作休闲,往钟楼下的摊旁一坐,好似一下回到相州彰德府,突然就变得传统起来,跟自已家邻居一样,言语间文明指数提高不少,幸福感油然而生,再感叹一句:越变越好,越变越好。
安阳的老城里,最引人的地方是到处散落的文化味。城外有甲骨文,殷墟,袁林,文字博物馆,周易演绎处,太行风光,相比老城里的风景,于不经意间便在身旁,常又有知情者在左右,漫步其中,似与前朝某代人相遇,又往往擦肩而过,小满足与小遗憾,又令人一遍遍来往,又一遍遍不得要领。
相州彰德府里的故居,能保存的都在好好保存,能修的都在好好修复,老城里的人,一轮一轮地往外走,而一些人,又一轮一轮地往老城里来,就在这轮回里,老城一点一点面目清晰起来,越来越像个可以闲时候休闲,忙时候偷闲的地方。到这个院子里喝喝茶,到那个院子里吃吃饭,到那个院子里选点衣物,到那个院子里往椅子上一坐,把自已当作知州知府,退堂了。
城东南角,两栋居民楼里面的院子里,是老城楼,老砖老土,城墙下老树坐老人。老人说,要修城墙了,你看,动工了都。我说,这树可不能刨了。老人说不刨不刨,这都长多少代了,咋能刨。我说,文峰中路上那棵老槐树,为啥不移出去。老人说不能移不能移,移了就不是老槐树了,跟这老城一样,没了老城人的老城,还是老城么。我说,城里城外,从来都是出出进进的么。老人半晌无言,盯着城墙上的风雨蚀痕,喃喃地说,水火不留人,水火不留人呐。
梁思成跟林徽因到相州彰德府看文峰塔,闲余俩人在老城里转。这城里人见过大大小小的世面,上上下下的人物,不会在后面观望他们的行踪,反而成全了他们两个,竟然没有在老城留下可以纪念的文物。只是回忆的时候,应该会说,那时候无论是人间的几月天,相州彰德府的风物,都是可以值得我们回味的。
原发《向度·品城河南》2017夏季号
▼点击“阅读原文”订阅《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