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碎碎:疼痛的母亲 或者 某种内心生活

疼痛的母亲
或者
某种内心生活
你有没有耐心
感受一个母亲的疼痛
以及那些疼痛的脉络
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母亲疼痛
除了她的孩子
怀孕六个月之后,我才让我妈知道。因为总感觉要有孩子这事,让人感觉恐慌,不适应。妈知道后很高兴,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事。有天她专门打来电话告诉我:以后,你要每天好心情,想着你就要成为一个伟大而光荣的母亲了!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爽朗,有力,毋庸置疑。
我感觉很好笑。伟大、光荣、母亲,这些与自己如此不搭、素无关联的词,说的是我吗?但却没能笑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间,忽然明白,从今以后,我再怎么不想伟大,也必得被伟大,被光荣,被母亲,这将是我结结实实、无可逃脱的命运。
没有孩子之前,我可以首先是我自己,爱怎样就怎样。有了孩子之后,你只能首先是一个母亲,努力为孩子托起世界。这并非出于什么伟大的母爱,而是一种天赋的本能。对于每一个母亲来说,都宿命般的责无旁贷的命运。
转眼,做母亲都四年多了。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上幼儿园中班的孩子的妈妈了。
幼儿园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是孩子们向家长的汇报演出,老师要求一名家长必须参加。
这家幼儿园是新建成第一学期招生,所以这场演出,不仅是对孩子的检阅,也是对学校和老师的检阅,是向家长交的一份答卷,老师们都很重视。一个月前就开始排练节目了,这个月经常在手机上收到班主任通过校信通发给家长的短信,比如要求尽量不要请假;如果最后参加不了演出一定要提前和老师打招呼,因为要定队形;统一演出服装,需要家长做的准备;等等。历经了数周紧锣密鼓的排练。所以把我弄的,对这一天也很期待,我很想看到孩子的演出成果。
这一天终于来了。孩子的姑姑那几天在我们家,我便让她和我一起去。自然,她也很有兴趣去看侄儿的演出。
按要求的时间,家长们齐刷刷来到教室,密密匝匝地在教室四周的小板凳上坐好。演出时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节目丰富,有集体节目,全体男生节目,全体女生节目,小组节目,个人节目;有语言类,集体背诵《弟子归》,有儿歌类,有故事类,有歌舞类;还有两男两女充当小主持人,在节目一开始说开场白和中间报节目,整个一场小型春晚的驾式。女生一律白毛衣公主裙小靴子,男生则是白上衣黑裤子运动鞋,每个孩子都如初绽的蓓蕾,鲜亮可爱。
节目表演得可爱极了,孩子们的记忆力、表现力与领悟力,所达到的整体水准,堪称震撼,有好几次家长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每个节目表演完都会迎来热烈持久的掌声。相对于一群4岁的孩子来说,能从头到尾流畅整齐地表演完,不塌场,没出意外,已经很难得了。
但是,我坐在那里,却越看越难过,越看越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彻体冰凉。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彼时看节目的家长中,心里感觉最不好受,最无法诉说的妈妈。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是,不管是全班集体节目,还是男生集体节目或小组节目,他的位置,都是在最后一排的最角落里。四五排的队伍里,我的孩子,始终都被安排在最不好、最不易被看见的位置。我想看见他,也得不停地斜着身子仰起脖子,才可能在人群的缝隙里用眼睛逮住他。
如果他个头高,队伍是按高低个来排,倒也罢了。问题是他的个头小,是班里个子最矮的三个孩子中的一个。个子最小,却站在最后;比他高的孩子,反都站在他的前面,这实在太打击人了。
如果是按表演的好坏来站队形,我不能说他是表演得最好的一个,但他绝对是表演得相当好的,我几乎是目不错珠地注意到了,他从头到尾都表演得很卖力,表情饱满,动作到位,口形正确。毫无问题。
我也特别注意了一下四个主持人,以及节目中站在第一排的孩子的表演,是他们的形象更出众?是他们的表演更出彩?他们的形象显然绝不是更出众,客观地说,有的形象真还不怎么样。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受到了老师的特别重视与鼓励,因为得到了更多双眼睛注视的缘故,很明显是更自信,更有光彩的。——当然,这两者,也是相辅相成的。
可是我的孩子,他站在那个最后排的角落里,所能得到的注视,我想除了他妈妈之外,一定是0。
我感到了那个角落的黑暗与寒冷。
音乐欢快,气氛欢乐,可是我坐在那里,心沉入谷底。就像一个拿到自己考卷的学生,本以为自己答的题目不差,却得到了一个全班最低分,他如何能正视自己试卷上的成绩?
为什么,站在最后一排最角落位置的,是我的孩子?为什么站在最前排,收获更多目光的位置,是别人的孩子?这一切凭什么?这个问题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剜着我的心。
让哪个孩子站在哪个位置,意味着这个孩子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这是老师心里的政治。是一个班级的政治。我不能不这样想。
而我的孩子,显然是在老师那里最不受重视、最被忽略的孩子。这个问题压迫着我,近乎羞辱。这简直是我当妈妈以来,所经受的最大打击。
我难堪地感到了自己作为妈妈的失败,致命的失败。巨大的沮丧感把我席卷。我早干什么去了?平时为什么不注意多和老师交流套近乎,也许,应该经常给老师送礼示好?
如果在这些方面我做好了,他绝不会待在那个位置上。所以问题都在我。我这么想。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已经在想,那四位当主持人的孩子,以及在节目中站在第一排重要位置的孩子,他们会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荣光,他们将会习惯于被更多的目光环绕,成为那个看起来,以及在众人心目中都更为重要的人,然后他们也果真日益重要,他们将良性循环,按此路线发展,众望所归地成为领导者,中心人物,在各种场合占尽风头,他们将习惯于成为那个闪闪发光,担当重任,获取更多利益的人。他们将是花心,一生花团锦簇。
而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也许就会从这一次开始,习惯于待在黯淡角落,习惯于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被关注不被重视,毫无光彩。直到身心日益蜷缩,不得伸展,最后成为茫茫星空中黯淡无光,永远让人叫不出名字的星辰,甚至他的存在与否,都差别不大……
想到那些连锁反应那些蝴蝶效应,足以让一个母亲心碎,让一个母亲陷入巨大的恐慌。我预支着这样的结果,已经开始陷入巨大的焦虑,感到十万火急感到火烧眉毛感到百爪挠心感到万箭穿心。我不能不想 ,孩子的一生,可能都要失手于这一旦,他以后的整个发展,都要葬送于这样的排队中了。
想起来以前听过的幼儿园的事:有个幼儿园老师说过,毁掉一个孩子,只需要三个月。在他心灵如此弱小、稚嫩、没有主心骨没有抵抗力的时候,不需要任何暴力,只需要忽略他,冷落他,用语言和行动来打击他,就足以毁掉他,让他一生都站立不起来。
现在,他受到的这种待遇刚刚开始,很可能还将继续,他会被越推越远,直到,我再也拉不回他?
沉闷的乌云一样的悲伤,层层袭来。我坐在那里,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不知道孩子姑姑怎么想,她肯定也会觉察孩子所待的那个可怜的位置吧。但我不想和她提起这茬事,不想就此交流。越说,羞辱感越强。这像一桩丑事,我不想把它展开,放大,强化。
彼此心知肚明,却不想说也无法说,这种感觉近乎做贼。
我也想到了,如果不是我的孩子站在那个位置,那么谁该站在那个位置?总要有人站那儿的。不是我的孩子,就是别的孩子。不该我的孩子站在那里,就该别人的孩子站在那里吗?
演出结束,老师交待完假期的注意事项,就放假了。时近中午,学校没有安排午餐,所以给每个孩子发了一袋酸奶、一个奶油面包圈和一只香蕉。领到了这些好吃的孩子们,欢天喜地,马上沉迷于这一刻的欢喜。抱着这几样吃的,我的孩子也立刻如百万富翁般满足。他不会想到,他妈妈心里的无数波澜,那些正在心里膨胀发酵的感受和想象,黑洞一样吞噬着他妈妈的心。不管怎样,我必须给孩子笑脸。我告诉他,他将会有长达一个月的假期,他马上开心得像个国王。我表现出像他一样激动快乐的样子。那是此时的我,应该呈现的样子。
操场上阳光明亮,天蓝云白,万物和煦,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俨然岁月静好。孩子们如放飞的鸟儿一样欢畅,在操场上滑滑梯,玩跷跷板,各种跑跳笑闹,不舍得马上离校。和我家孩子一起在滑梯上轮流滑来滑去的两个女孩,是刚才表演节目时站在前排的,一个是小组节目中独自站在第一排的,一个是当了节目主持人的。都是“名角”。她们的妈妈站在她们身后,散淡地聊着天,说着假期的打算。如果不是刚才在节目中看到的那一幕,此刻的两位妈妈,不会引起我的任何注意。这是两个样子普通,面容平淡,满大街都是的那种女人。可是因为她们孩子刚才所站的位置,让我此刻看她们,心理感觉就像一个失势的人看到得势的人那样,有仰视的感觉了。
这简直就是势利眼。连看自己都是势利的。为什么这么容易失去平常心?
这种心理感受很不好,虚弱卑怯,又在自我压迫,自我摧残。可是一时挣不脱。内心的隐痛,难耐的心酸,像针尖一样小,又像天空一样大,漫漶无边,难以平息。
我差一点和她们搭讪了,差一点言不由衷地去赞美两句她们孩子刚才的表现,带着一点酸涩。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们心里有无对孩子刚才表演占据中心位置的欣喜与满足,某种优越感呢?从她们脸上似乎看不出来。或许她们并没有太当回事,过眼即忘?但我已经在心里设想出了,她们回家以后会和亲友们说起孩子这一点时脸上的骄傲。我想象中的她们的欣慰与骄傲,又一次在心里硌着了我。
那一刻,站在她们身边,我感到她们是高于我,大于我的。自己完全矮了一截。这是一个人内心的难堪。它无形无影,又深不见底。
这种海底冰川一样的阴郁,晦暗,颓败,悄无声息地压迫着我。让我感觉自己皱皱巴巴,不得舒展。我绝望得简直想哭。
与内心的孱弱、受损相反,我表现出来的是格外有力量,我主动去抱孩子,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和他说格外热烈的话,妄图淹没内心的声音,对他的奔跑跳跃表现出了格外多的,远多于平时的耐心……不知道,我是在抚慰他,还是在抚慰我自己。
回家后我想和孩子他爸说说这件事的,我知道肯定会落下他的埋怨——这样的事,他都觉得应该是当妈的负责的事。现在有了这样的事,就是当妈的没做好,是我的缺失。落来这种埋怨我倒不怕,我已经陷入巨大的自责里了。他的埋怨,不会比我对自己的自责更厉害。我只是感到分外虚弱,感觉无力面对将要和他一起陷入的那种失意、沮丧和黑暗,就像无法和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一起面对自己的难堪。我知道一定是得和他爸说说的,在某个时间,某个适宜的氛围,说起它。却似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也是我有意无意地在拖延——我不知怎么说。怎么说,都觉吃力。我不想掀开我的羞辱感。那种羞辱感对我的压迫,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让我感觉难耐。
一连几天,都被这种情绪拥堵,犹如怀揣一个难以告人,也无人可告的秘密。心酸,焦虑,怔忡,悒郁。 难以解脱。
几天后的星期天,上午,阳光大好,我在阳台上给几盆花浇水,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他的声音明亮爽朗,积极有力,我的声音闷闷地,和阳台上饱满的阳光不搭,和他声音里蕴藏着的希望和力量也不搭。他的状态感染了我,没有任何预期地,我忽然和他说起这件事。我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或许也是想找一个人,从中得到解脱和力量。而且,我对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该持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态来看待它,并没有自信。一个小挫折,就把我打得张皇失措,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和无力,也许简直是可笑。“想开点”,对于别人遇到的天大的事,我们大都也只能以这样一句空洞的话作出安慰,似乎“想开点”很容易,你想想开就想开了。临到自己身上,却难以奏效。我告诉他事情的原委,坦承这几天一直情绪低落,感觉很难过,走不出来。
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啊,朋友说,我们谁不是这样长大的呢。都要经历种种的被伤害,被忽视,经历各种各样的阴影。我们小时候,谁没有经历过比这更严重得多的忽略和打击呢。你不觉得,那种越是顺当,越是在应有尽有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越是都很浅薄,我小时候……
朋友没上过大学,家境贫寒,未成年即离家外出漂泊打工,从最底层的苦力活开始,受尽冷眼和冷遇。但他一直保持大剂量的阅读习惯,每天数小时读书,然后尝试创作,直到现在很年轻就出了近十种书,文章发得铺天盖地;他的工作岗位也不断在换,从最开始的建筑工、油漆工、装修工,到现在省级晚报的主笔,在多种颇有影响的报刊开设专栏;没上过大学,却被多家大学请去讲课,在学历是第一敲门砖的今天,他能走到现在近乎传奇。所以,我很信赖他对世事的把握和理解。
他接着说,任何事情,都看你去怎么转化,怎么对待了。那种一帆风顺,在各种条件都很好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是没有内心生活的。相反,在不好环境下成长的孩子,他受到冷遇,被挤压,他才会有内心生活的……
内心生活?我嗫嚅,内心生活有什么用?如果一个人要成为作家艺术家,他的内心生活可能还有点用,一切心酸与心碎,创痛与失意,都能成为他写作的源头和动力。如果就是一普通人呢,要内心生活有什么用?在铁板一块的现实面前,内心生活越丰富,可能在现实中越无力。现实中的得势,活得成功与响亮,不比任何丰富的内心生活都好么?
那不是内心生活,那是内心活动啊,他说。
内心生活与内心活动有什么区别?我不解。
内心活动,是一个人感觉渴了饿了烦恼了痛苦了,这些没用的。内心生活就不同了,它是那种你在遭遇不好的境遇时,你获得的心力。经历什么都不要紧,一切都在于你怎么去转化它。内心生活是沉淀,是发酵,是你对它的消化和吸收,从中获得力量,找到新生。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负能量,也可以成为正能量。正能量可以变成负能量,负能量也可以转化成正能量。就看你有什么样的内心生活啊。
他的话句句敲在我的心上。好像这事完全不是坏事,简直是好事了。阳光从阳台上的玻璃窗透进来,四处跳跃,照亮了花盆里的每一片叶子。
可能我没注意和老师处理好关系,所以孩子就被安排在最不好的位置。我想是不是别的家长都给老师送礼了,我没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送。但我指望,老师对孩子是公平的。我说。
其实我也明知道,公平是不可能的。世上没有完全的公平。不仅是老师,每一个人,都做不到完全的公平。
未必吧,别人都会送礼么?上个幼儿园而已,都要这么费劲吗?他说。
反正,谁站在哪个位置上,就是老师心里的政治,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我说。我又想起一件事,说,前一阵他们班组织讲故事活动,老师要求家长配合,教会孩子讲一个故事。我们很配合,天天晚上带他在家里练,反复训练了十来个晚上,直到他能讲得很好很流畅。但是活动完了我们问他讲得怎么样,他说没有讲,我又问老师,老师说讲了。我觉得很跷蹊,又问他到底是讲了还是没讲。他说他还没讲完,老师就不让他讲了。我就感觉特别难过。我们带孩子精心准备的,这也是孩子特别在意和重视的一件事,临了却是这样,这对孩子也太粗暴了吧?所以我就觉得,他在老师那里很不受待见。但是我们家孩子又不是调皮捣蛋,让人大伤脑筋的那种,他挺听话挺懂事的,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他在学校里老师到底对他怎么样,我们看不见,也无从知道,但是这两个事联系起来,很明显就是老师完全不把他当回事。所以我觉得,是我的工作没做好。
对,你的孩子如果是市委书记的孩子,他肯定被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会把你孩子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好好的。但是,这样对孩子就好吗?你想想,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他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很顺当,要什么有什么,这样的孩子没有内心生活的,他的内心不会强大……
又是内心生活。我几乎想笑了。
但是,经他这么一说,感觉宽慰许多。通向想往之地的路,并不只有一条。理想人生,并不只是代表成功,众人眼里的光环,第一名,名校,好工作……这个想想很容易,但是贯彻起来,需要多么强大的心力。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把世俗的眼光与主流价值观隔离开来。我一向心力不足。
内心生活,听起来很迷人,在文学作品中也很迷人。在影视与文艺作品中,每一个富有光彩的人物形象,都是有着丰富的内心生活的。因为作者始终致力于发掘和放大他们的内心。
想让你孩子受重视就也去给老师送礼。去老师家里,给她送张五千块钱的卡?这样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他说。
我不知老师家在哪儿啊,我说。在这些事方面,我总是蒙昧又无知,永远后知后觉。
给老师送个厚礼可能问题就解决了。老师只要收了你的礼,她就不会怠慢你的孩子了。你愿意这样做吗?他笑。
这样的对话,对别人的这种想象,说起来真是干躁。像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见证了彼此的鬼鬼祟祟,让人感觉不舒服。我看见了自己的卑琐,同时也为把朋友带到这里感觉难堪。
总之这不是什么事。你也不用再多想。要相信自己的孩子,带他多关注更大的东西。不要陷于这些转瞬即逝的小事中。这些小得失,算什么呢,世界那么大,啊?……
他的话,像泉水漫过沙滩。眼前晃动起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看起来幸运的,与不幸运的,顺当的,与不顺当的。到底怎样的选择更好,更能带我们接近我们想要的人生?
是要现实的得利,还是要内心的深刻与丰厚,所谓的内心生活?也许这两者,注定不能得兼。
我想让我的孩子样样都得,了无缺憾,获得整个世界,这可能是每一个初为人母者的幻想吧。难道,为了孩子的贪心便不叫贪心?作为母亲,孩子的人生与我的人生紧紧捆绑在一起,他的失意就是我的失意,他的落魄便是我的落魄,他的难过就是我的难过。我怕见到他的一点点不好,唯恐他的人生,有一点受损。现在一切刚刚开始,刚刚展开,我就幻想一切完美,然后良性循环。而实际上是,我也已经看见,现实中的挫败,会让一个母亲慢慢现实,慢慢放弃,主动放弃或不得不放弃。她会被生活掠取掉越来越多,她能让孩子拥有的,和孩子所能拥有的,非常有限。
再追问下去,在这么一件渺若沙砾的小事上我指望公平,指望所有他遇上的人都能给他足够的理解和尊重,他能毫无阴影地成长,可实际上,这世上事事都难公平。公平,是永恒的梦想,或许我们永远只能接近公平,而难抵达公平。自己对别人也难免会有的这样那样的亏欠,那我的孩子受到了亏欠,又有什么不正常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体平衡的吧。
他受到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公正和亏欠,以后肯定还会有更严重,更深广的亏欠,幸运儿永远是少数。这到底会对他的成长之路有多大影响呢?下学期,我要不要给老师送礼拉好关系呢?我不知道。送礼这样的事,送礼前后的心理活动,送礼的行为本身,与此相关的种种心理支出,想想都已经让人难耐。我倒不是清高,也早不想扮清高,我知道清高是可笑的。——即便是市委书记又能怎样,他还有面对省委书记的时候。你清高得了么?习惯卑微地活着,习惯于经受各种辗压,别无他途。
又和另外一个朋友讨论了这件事。他说,啊?上个幼儿园就要给老师送礼打点,太过分了吧。后来他发了一条微博说:有时候,身份可疑,被侮辱与被损害,都有可能被逼成写作者,或者其他领域的成功者。如果一个人的身份过于清晰,那么,通常会被日常的,秩序的甚至是平庸的事业包围,最终成为一个聪明的投机客或者面孔模糊的行尸走肉。往往,身份不可疑的人,是最缺少创造力的社会群体。
看到这段话,我收紧的心,慢慢放开了。
也只能放开。
作为母亲,我定然还会历经各种疼痛,因为孩子而起的大大小小的疼痛,那种痛感比起因为自己而生的,格外加倍。我知道我应当选择,相信孩子。相信他会和他的妈妈一样,和每一个必将独立面对世事的成人一样,能够接纳,担当,承受一切。最后,他或许会走向粗糙,麻木,无感,和无谓,也将会走向强大,豁达,敞亮,与深邃。
必得这样,才能生活。
他所经历的那些不好,那些负面的阴影的东西,可能不足以杀死一个人,却可能会让他成为另外一个人。成为哪一种人更好,更适宜他的心意,就看他的造化吧。
也许,应该相信他的老师。唯有相信。疑虑,只会折磨自己。相信她们,会有丰沛的,或者残存的道德与良知,让她足够善意地对待每一个孩子,包括送过礼的妈妈的孩子和未送礼的妈妈的孩子,市委书记的孩子和无名小卒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有着同样纯净的眼神,同样无辜可爱的小脸。那一定会唤醒她们的心,让她们柔软,慷慨,公正。
是,唯有相信。相信未来。相信一切。有个诗人告诉我们:光阴皎洁,你不适宜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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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碎碎,70后。文学硕士。现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副编审。鲁迅文学院第27届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在多家报纸开过专栏。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多篇。
向度文化
微信号:renwenxiangdu

寻找被遮蔽的实力作家|打造纯粹线上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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