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十章一颗最美的星⑤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因多喝了几杯酒，一时失了困头，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免的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其时午夜已过，透过窗扉，看那皓月空悬，繁星如织，当此秋尽冬来，晚风送寒，薄烟绕枝，清凉最能启人心念，往日点滴事，化作异乡愁，僵窝薄裘底，故园一梦中。好容易朦胧睡去，就见海星笑靥盈腮，唇红如新蕊，眼明若星月，站在图书馆门口，把一只纤柔如玉的手轻轻抬起，指一指她的心，又指着我说：“你说你前一世把我给丢了，你今儿说出个理由来，否则今生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忙向她跑去，一面笑着说：“这话你听谁说的，我心里想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也好，我正想和你说，前一世我们还有未尽的缘，这辈子我终于找到了你，我一定要把你好好守着。”海星咯咯的笑了，说：“那你还不快来追我，等别的谁追我你再追就迟了。”说着，她就转身向前跑去。我努力辨别身处何方，而身前身后的物事模糊不清，只是跟着海星跑，一时跑进一片树林，我却不认识那些树，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仿佛置身花海，花香沁人心脾。又出了树林，眼前是一片草地，一池水清见底，清风徐来，微波不兴，那池中朵朵莲开鲜红，芬芳而清幽。海星就迷失了菩提，伫立池旁，面白如雪，和那池中红莲一竞娇妍。我跑到她面前，终于抓住了她的手，那春笋般的手指就紧贴在我的手心，温软似玉，让我心底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就紧紧地握着海星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前世三千次的擦肩，换来今生一次相逢。”海星咯咯一笑，说：“说你是个古怪的，你还不信。哪有前世，都是你哄女孩子的说辞而已。你来告诉我，前世我们是什么，你又为何把我丢了？”我忙说：“前世你是一支红莲，我是弄花的人，后来啊，你就化作一颗星，飞在白云上，而我是红尘一俗人。这个理由你接受吗？”海星嗤嗤的笑了，脸色微红，更显娇媚，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敢握我的手呢。你尽管胡说八道好了，我才不听你这些，也不知道拿这些骗了多少女孩子。”我就把她的手捧到嘴边，张嘴去轻轻地咬了一下。海星笑着叫一声疼，甩开我的手，抬起脚一步进了池塘，摘一朵红莲捧在胸前，望着我嘻嘻地笑。我忙说你快出来吧，这季节池水凉，小心渗着了，心中着急，伸手想拉她出来，一脚踩空了，自己跌入池塘，就一个警觉，醒了。睁开眼，只觉得一身汗水，一颗心噗噗的跳，吐一口长气，慢慢起来坐床上，但见那室中月色黯然，空气似乎被冻住了，了无生气。
窗台上那盆海棠业已凋零，孤零零擎出难看的枯枝，独守这夜的冷漠和无情。朦胧也是一种伤愁啊。心中就有一个无法遏制的冲动，忙披衣下床，去桌前坐了，打火点起蜡烛，拿日记出来，斟词酌句，写下了这一首《月》的诗，以殇我的心念。
这夜的风一把，月一轮
轻盈，是晚来的心愁
向着那扇紧锁的绿窗格
偷取昨日你笑的卑微
和灯芯里的火焰，一起
纠缠一面湖水新亮的波影
鸟儿叫响浮躁的心界
彷徨，就像是呼唤晚来的春
只有山河读懂了你我的距离
一树柳枝条，一动不动
躲藏夜的清寒
这时候我要看着遥远的地方
在山的那边，星子看着你
春天一样的柔情
远方是你
委婉是那一支红色的莲
我穿过你梦中的故乡
一条河穿过了关山明月
月好冷，心好静，一颗星
好像没有那么遥远
我的祈求被春天歌颂
你的温度被一滴眼泪禁锢
这样的夜，这样的芬芳
穿过你眼帘的半块月光
化作一滴泪的伤愁
流淌，流出一段无言的故事
撑着爱情的船，撑一叶孤帆
渡过这夜夜的月圆
一时写罢了，已是情难自禁，伏在桌上暗自啜泣。那一刻我是如此的孤独，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无妄的悲苦，也体悟一种欲罢不能的彷徨。我恨这夜的寂静，让我的心愁放肆的翱翔，就像一滴秋雨穿过湛蓝天，掉落到地面，触碰山的巍峨，跌碎一个人的情深。又像一枚红叶，离开枝干，随风飘摇，不知将落在何方。我默默的站在窗下，望着天际，已是黎明，天色晦暗，星子稀疏，偶尔一颗透过烟霭，闪着晶莹的亮，我就想起了海星的眼睛，多情，轻柔，娇媚。我就又开始落泪。
天色渐渐明亮，杨思宇第一个醒来，穿衣下床，看我站在窗前，第一句话说：“起这么早，什么事跟塑像似的。”一面急急地出去上厕所。我的头疼得厉害，等齐树柏尹子奇醒来，齐树柏趴在床上做俯卧撑，哼哧哼哧，尹子奇下来先点了一支烟抽，大声咳嗽几声，说：“这一口化痰烟不抽可万万不行的。刚才隐约听见杨思宇说什么佛像，怎么回事？”我来不及理会，脑袋快爆炸了，忙回到床上。那几个洗漱罢了，齐树柏喊我去吃早饭，喊几声不见我回声，就掀开床围子朝里看，见我抱着脑袋，蜷曲着身子，几乎贴在墙上，惊得忙拍我一下，问道：“寒雨，你这是怎么了？”我说一声头疼，怕要爆炸了，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醒来时，就躺在学校医务室，手背上扎着针，正在吊瓶子。
头疼得轻了些，挣扎着翻个身，让自己躺舒服些，咳嗽一声。听到这边有动静，一个戴眼镜的女护士走进来，先去看瓶中的液体，再低头来看了看我，我就看见她绷着一张脸，虽面容俊秀，长发齐腰，金丝眼镜添几分文静雅逸，但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着实不喜欢。我就想起，我所见过的大夫和护士，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个面冷如霜，不苟言笑，好像谁欠他钱似的。他们不是白衣天使吗，为什么就不能和蔼一点，温柔一点？才想着，脑子又一阵疼，忍不住呻吟起来。那护士伸出一只手掀开我的眼睛，另一只手兜里掏出一个钢笔一样的东西，射出一道光照在我的眼睛里，两只眼睛都细细的看了，说：“有那么疼吗，一个男人就不能坚强一点吗。”我听了心中有气，便说：“这个自然，这话谁不会说，是我头疼，又不是你头疼。”那护士终于笑了，说：“没什么大问题，熬夜导致的低血糖，再引起神经性头疼，吊完这瓶子，回去好好吃饭，可再不敢熬夜，歇段日子就好了。”说罢了转身出去。知道无大碍，心里先轻松许多，便又闭目睡去。那护士进来拔针头，我竟毫不知情。她看我睡得香，也就由着我睡，轻轻关门出去。
一觉到中午，海星和秦若琪跑来看我，见我还睡着，海星忙喊醒了，笑着说：“你这人真怪，要么一夜不睡，要么睡一天。哪有你这样的，非睡出毛病来不可。”我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几点了。秦若琪说快一点了，你把午觉也睡了吧。我忙起来，说：“饿死我了，有什么吃的快给我一口。”秦若琪笑道：“给你一碗泔水吃，这会食堂早关门了。”海星忙说：“出去外面吃吧，你想吃什么？”我穿好鞋，笑着说：“给我一头猪也吃得下。”海星笑道：“你倒像一头笨猪。前面那家羊肉泡听说味儿不错，我们去尝尝。”秦若琪说：“你们俩去吧，我吃过了，忙一上午，累得腰酸腿疼，我可不陪你们疯去，回宿舍歇会儿才是正经。”说着，一起出了医务室，秦若琪便朝图书馆前面小道过去，往宿舍方向走。我和海星向校外出去，顺翠华路向北走十分钟，果然看见路西一家馆子，门头牌匾上隶书写着“老白家羊肉泡”。海星就说：“正是这家，班上好几个来吃过，都说好吃。”一把拉着我的胳膊跑过马路，来到馆子里面。因见人多，我就对海星说：“这么多人，吵死人了，还得排队，我可等不及，快换一家吧。”海星笑道：“饿到这份上了吗，你去那边占座位，我去排队买饭好了。”我忙说：“怎么好意思让你一个女孩子去排队买饭，还是我去吧。”海星笑着推我一把，说：“省省吧，今天好歹你是个病人，再累出个意外来，我可负担不起。”说着，过去买了票，排在后面。我也就去找了个位子坐了。
一时海星端两晚羊肉泡上来，于是吃饭。我就问起运动会上的事，海星捡着里面的碎馍小口吃，一面高兴的说：“我们班实在太厉害了，今天拿了几个好名次。崔凯八百米第一，李军实跳高第二，那个井勇强跳远第二，李臻的羽毛球得了第三名，这里面有你的功劳。”我笑道：“这话有意味，她拿的奖，我有什么功劳。”海星嗤的一笑，说：“还不是因为你排练的好，我看你可以当女子羽毛球队教练，不比那个李永波差多少。”我嘿的笑了，看她正盯着我看，嘴上似笑不笑，我就捏着一个糖蒜递到她嘴边。海星就吃了，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早上吴主任去了现场，你没见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周勤自觉长了面子，把我们班当着吴主任的面一通猛夸。”我听了高兴，一阵子吃完一碗泡馍，喊一声痛快，摸着肚子说：“今儿方知羊肉泡滋味。”海星笑着把她的多半碗倒进我的碗里，说：“我哪能吃这么多，你都吃了吧。”我也就不客气，几口吃了，看一旁有人等座位，忙起身出来，到马路边，对海星说：“你快回去睡会儿吧，下午还要去会场，可别太累了。”海星说：“下午只有一场篮球赛，我又不参加。这会两点了，回去也睡不着。”我说：“那这会子干什么好，我是睡了一上午，这会一点瞌睡没有。”海星笑道：“不如我们去碑林，我知道那地方，总想去看看，总没时间去。”我说好呀，我也听说过，里面好多碑刻名人书画，正要去看，能学一点更好。海星欢喜道：“怎么去，打车还是坐公交？”我说：“打车太贵了，不如省下来吃羊肉泡馍。”海星就白我一眼，朝前面公交车站先过去。
那车站下面已有十多个人等着，我和海星就在站牌后面说闲话打发时间。我就说：“前天收到老家同学的信，说我们老家下雪了，下了一场厚厚的雪，山里川下，银装素裹，美极了。”海星笑道：“这几年关中下雪倒少，小时候下起雪来下好几天，迷迷茫茫，走进雪里，就像走在神话世界里。我最喜欢下雪了，我们一个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喜欢下雪，只要雪花飘下来，我们就不约而同溜出去，跑渭水边芦苇荡里打雪仗，都玩疯了。你来看，我这个伤疤，就是打雪仗摔了一跤，被芦苇杆刺伤的。”说着，举起手指着她右耳下，脸颊上果然有一条细细的线，隐约可见。我就伸手过去，轻轻的抚摸，说：“好危险，这个地方。”海星并未躲开，只是低头羞涩一笑，有抬头问我：“那你们老家怎么玩的，你们不打雪仗吗？”我想了一下，说：“别人我不知道，我好像没打过雪仗。我就是喜欢雪地里走，有时候会爬山，我们村子上那座山高的很，站山顶上看下雪，感觉自己站在云端上，像要飞起来。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就会伤戚戚的，说出来你别笑话，好几回我就站在山顶上，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伤心流泪。”海星咯咯笑了，伸出手指点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早看出你是个多愁善感的，我喜欢下雪，但害怕下雨，尤其是下毛毛雨，坐不是站不是，心里面空荡荡的。”我也笑起来，正要说话，就见一辆公交车开进站来。
海星忽然懒懒的对我说：“要不我们今儿不去碑林，好几站路，你看车里面人满了，上去都挤成相片子了。”我一笑，只好说：“不去碑林也行，那你想去哪里？”海星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里，你决定好了，我都听你的。”我笑道：“西京地方我可不熟悉，除了和你们去过几处，我就去过前面那个盆景园，但也没什么好看的，花花草草，这个季节，都枯萎了。”海星就说：“也不要好看，清净就好，正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回去宿舍里不是睡觉就是看书，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笑道：“这样的地方难找，你没见广仁寺里，人山人海，那可是修禅的地方，佛陀都被闹疲了，要不然他总笑，没奈何啊，以笑自嘲，他哪里晓得他的徒子徒孙，竟这么能闹腾。”海星听了，莞尔一笑，指着我说：“你是够贫嘴的，那来这么多歪理邪说。快走吧，天气要变了，起风了，散散心也好。”说着，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一起朝学校后面走去。
走过那条落满红叶的小道，寒风乍起，红叶在飞，偶尔几片落在海星头上身上，她今儿恰巧穿一件白色风衣，土黄色裤子，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神情楚楚，玉骨姗姗，像一朵白云，款款行走在绿草红叶间。我想握住她的手，刚一触碰，忙又躲开，海星翘起眼睛瞥一眼我，四目相对，嫣然一笑，各自都红了脸。一时间来到一个低矮的木门前，一旁挂着一个牌子，写的是“盆景园”，上次来时，倒没注意有这个。那门一条链子挂在铁钩上，贴一张告示：闲人免进。我拍手跺脚，遗憾的说：“上回没这个，可进不去了。”海星不言语，上去摘下链子，推门迈步就进去了。我只得跟在后面，一面说：“小心里面有狗。”海星说：“狗有什么好怕的。”一时走过那一排育苗室，看时，里面摆满各样盆景，比我上次来时多了许多，海星拉我进去，一一的指着说：“这几个是石榴，那边几盆是桂花和紫罗兰。”再到下一个棚内，她又指指点点，说这个是茉莉，那个是蔷薇花，还有什么石竹，紫薇，一面又说各样花种的好处。我认识的没几个，笑着说：“厉害，佩服，我就知道杏花和梨花，你哪里认识这么多花。”海星道：“书上看的呀，你没学过植物？”植物我自然是学过的，但不是必考的科目，哪能记住里面的内容，我尴尬一笑。海星看见了，就问你笑什么？我忙说：“我可没你的好记性，这里的花几十种，我是记不住的。”海星说：“我从小喜欢养花，我爸买什么花，都交给我养，那个茉莉花开了，满屋子都是香气。还有那一个百合花，好多品质，我最喜欢白色的，白色就是典雅高贵，那个气质我喜欢。”我忙说：“好吧，花卉知识普及咱们留下一回，快往下看，那边还有好多。”
从育苗室出来，走过那个小山坡，坡上竹林葱茏，风过时，竹叶凌乱作响。海星把衣领竖起来。过了那个山坡，大雁塔就在不远处，海星说：“可惜前面墙挡住了，要不然我们去游大雁塔。”我说以后再来吧，这个园子够我们看一天的。沿着一条百折千转的小溪往下走去，猛然我看见一个池塘，池中水清见底，池上红莲玉立，我就呆住了，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摇曳的红莲看不够。海星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笑着说：“怎么了，这样子。”我忙说：“这个环境，这个池塘，还有这些红莲，我在梦里见过。”海星笑道：“可见你最爱的是莲花，前面那么多花，你可没这个表情。”一面说，一面过去伸手折了一支，捧在胸前，回头冲我微笑，我看着她，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听海星说：“大诗人，今天必定要写一首好的，就以红莲为题，如何？”我痴痴的站着不动，轻轻说道：“海星，你这个样子，我梦里见过。”
海星一怔，想说什么，又不说，脸和那莲一样鲜红娇媚。我说：“不骗你的，我发誓。”海星低声说道：“谁要你发誓，梦见就梦见了，有什么好发誓的，以后你别什么都发誓。”我就轻轻的“嗯”了一声，然后，傻傻的看着她，不敢眨眼睛，我担心在我眨眼的时候，要错过人世间最美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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