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莲牌饼干,镶红边,地瓜干
关于地瓜干,与我有最深渊缘的莫过于切地瓜干、晒地瓜干、拾地瓜干、摸地瓜干、落地瓜干、吃地瓜干等等。
生产队里的大洋铡那是切地瓜干最大的帮手。
那个笨重的铁制品,两个大大的圆被一根转轴连接着、张着大口能吞囫囵地瓜的脑袋,脑袋周围有指头宽的缝隙,脑袋上一个大大的摇把子,两侧各有一个转起来就嘎吱响的比成人的拇指还粗的螺丝帽。
被吞进大洋铡腹内的地瓜,壮劳力一摇动那个摇把子,咔嚓咔嚓转动着丰收的喜悦,几个人不停地向大洋铡的口里扔地瓜,成片的地瓜干,携着泥土的醇香,散着地瓜的沁甜,冒着涔涔的白汁,从大洋铡脑袋的缝隙里就被甩了出来。一堆,两堆,堆成了白花花的小山。
大洋铡被几个劳力连拖带拉挪动了地方,或休息,或继续工作。摇大洋铡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没有壮实体力的人,甭想摇动它。能摇大洋铡的青年,也是媒人向女方家炫耀男方体格好的条件之一。
那些被切好的鲜地瓜干,就是妇女与小孩子的活了。
妇女们用提篮装起来,身体歪歪扭扭蹒跚着脚步,一篮,一篮,被挎到收获过的黄土地上,或就近没有草的斜坡上。
妇女们端起提篮,双臂用力向空中甩出一道弧,地瓜干也就被甩成了一道道的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技术好的人,动作优美而轻盈,甩出去的地瓜干极少有相互挤压着的,技术不熟练的人,自然多了些花费摆地瓜干的时间。
我呢,那时年纪小,只有摆地瓜干的份。一群小孩子,体力差的妇女们,把地瓜干霎时就摆成白花花的霜地。当然,那大洋铡休息时,一群小孩子会围着它转圈,摇摇空铡,或者放进一个大地瓜,轮换着用力摇动起来,嘎吱嘎吱地转动,连飞出来的地瓜干也粘上了笑声。
晒到地里的、大大的石头板上的地瓜干,如果是晴空万里,经一周左右的暴晒,捡到篮子里的地瓜干,有的一摔就会啪地一响,一页变两页,假如地瓜干不干透,午夜突然的一场大雨,淋在地里是常有的事儿。
那个年代,晒地瓜干全凭人们看云识天气。上年纪的人一句话,今天开北风了,可以开铡了,于是,一个生产队跟着一个学,满山岭顿时热闹起来。
但是,也有看不准的时日,满坡切下的地瓜干,过个两三天,遇到连阴天,拾也拾不起来,拾起来也没地方晾,只好任其在地里淋着,本来半干的地瓜干,三五天的连阴天,最后不是红眼圈,就是绿眼圈,干透,便是是黑黑的烂地瓜干。
记得,年少时,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有两个地瓜干囤,一个盛烂地瓜干,一个是好地瓜干。这些烂地瓜干,其实,喂猪,猪也没有食欲,换酒,供销社也不要。可是,那时当年按照人口分下来的口粮与猪饲料,猪不吃,人必须得吃。
用烂地瓜干做成的煎饼,由于烂地瓜干在雨中发酵过,其中的淀粉和纤维素等都会分解了,没有淀粉,烂地瓜干做成的煎饼糊子就没有粘性,烙出的煎饼是又厚又难吃。这种煎饼,失去了地瓜干原有的甜香味道,具有猪耳朵的厚度,烂地瓜的味道。饭桌上唯一能充饥的食物,不吃,你就得饿肚皮,就着咸菜,加根大葱,咬一小口,嚼一大口,硬是被咽喉吞下去了。现在想,真是由于物质匮乏,粮食紧缺,不得不吃的呀。
更有故事的是摸地瓜干。这个摸,不是藏猫猫的嬉乐,而是在这个季节,不分时间,不分路程,只要有人听到小雨淅沥声,就会惊动全村的人。
“下雨啦,快起来摸地瓜干子!”
生产队时,队长拿着喇叭一路高呼,于是,人们在睡梦中惊起。挑担的、扛着苫子的(挡雨的一种农具)、打着灯笼的人,喧闹声、钩担声交响在黑黢黢的夜里。
来到要摸地瓜干的场地,人们忙碌中摸完了,雨也停了,大多数,雨是不停的。那些被摸起来软忽忽的湿漉漉的地瓜干子,发热,发酵,一页页,由白变绿,变红,好多的地瓜干,中间的部分烂掉,最后再晒开,只剩下一一堆的红眼圈、绿眼圈。小孩子们都热闹地称为红眼镜、绿眼镜。
大约在我7岁那年的晒地瓜干季节,近半个月的时间,天公仿佛有意作捉弄人间似的,雨断断续续,基本三天一大场,两天后一小场,最后,白的地瓜干基本没有晒出多少。为完成交公粮的任务,不知道谁长着智慧的脑袋,来了个挂在铁丝上在屋里凉瓜干的良计。于是,大队的喇叭天天吆喝着,那些刚刚从河滩上被农人摸起的鲜地瓜干子,经农人的手切开一个斜斜的口子后,一页一页地被挂在屋里的铁丝上。屋里的空间,凡是能扯铁丝的地方,横七竖八地拉上了一道道的“山东五莲饼干”。有趣话,“五莲牌饼干,镶红边,地瓜干”,其实那年,好多白白的瓜干就是这么晾出来的。
雨夜,被吆喝起来摸地瓜干的经历很多。其中,有一段扎根在脑海里,镌刻在记忆深处,每年到这个时刻,时不时地就逃出我的心绪。
上二年级的那个秋季,深夜,我在熟睡中被晃醒了,双眼蒙眬中,自然知道去坡里去摸地瓜干。
丝雨湿滑,阵风劲吹,出村的小道,暗黄的灯笼闪烁。很多村人便挑着担子,扛着苫子,融入苍茫的雨夜里。
我跟随父亲、母亲与姐姐来到齐长城附近的长岭山顶自己的自留地。我的任务是打灯笼(自制的,笼罐头瓶子外加塑料薄膜做的简易灯笼,那时,村人都那么做)。父亲等人在微弱的灯光下,在倾斜大约30度的地里,捡拾晒得多半干的地瓜干。
打着灯笼的我,站在高高的齐长城附近,黑黢黢苍茫里,八方起起落落闪动的灯笼,逶迤起伏地游走,像极了一盏盏的鬼故事里的鬼灯笼,我望一眼,就向近处的姐姐说,那里有个鬼灯笼,我害怕。姐姐说,不是,是摸地瓜干的灯笼。我再瞭一眼别处,还是怕极了,我就与母亲又说出那句话,那里有个鬼灯笼,我怕。得到母亲的答复是,不是鬼灯笼,也与是你一样打着灯笼拾地瓜干的。你害怕就闭上眼睛,别乱望。我果真把双目闭着,人呆呆地颤栗在瑟瑟的秋风里。换一个地方时,方可把眼睛睁开,眼往低处看,慢慢地挪动双脚,人站稳,再闭目,眼前是黑黑的,可是,脑海依然是四野游走的鬼灯笼。人在微弱的灯光下迈步,身体在雨夜寒风里颤抖,晒在地里的地瓜干子被父母与姐姐从淅沥的雨里抢拾起来。一部分用苫子苫在高处,另一分必须担回家晾晒,以备防雨不停。
回家的途中,雨大了起来,风也嗖嗖地更紧了,我不得不睁着眼睛战栗地走在湿滑的山道上。父亲挑着沉重的一担篮子走在最前面,姐姐挎着篮子跟随其后,我打着一步三摇晃的灯笼走在挑着担子的母亲前面,中间的我,望着远处灯笼的恐惧,一波一波袭来,小心翼翼地到达岭中间湿滑的陡坡时,远处几个忽明忽暗的灯笼让我毛骨悚然,我不由地脚步踏空,人与灯笼就随坡度骨碌骨碌地滚动着,瞬间,灯笼落地,啪地摔散仅有的微弱灯光。愣怔的母亲急了,在后面急忙喊着我的乳名,姐姐听到后,也来寻找我。漆黑的夜里,母亲与姐姐摸到我时,我惊魂落魄地被滚到一块丰收过的地里。
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抱起,母亲问我磕破哪里了,我忘记说过什么,那时,我觉得头很疼,鼻梁很疼,脸上流着热乎乎的东西。
寒风裹着雨的凉意怒号着,远处的灯笼依然蜿蜒起落,我们只好摸着黑,脚步深深浅浅地走回家。
那一摔,我的鼻梁骨断了。第二天,高烧不退,脸全肿胀着,顿时成了一个小胖佛的模样,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双眼肿得眯成一道缝。平时喜爱读书的小姑知道后,道出偏方试试,捉了七个老在树上的公蝉烧水喝,才消了肿。后来,我方知道,那次我得了破伤风。
落地瓜干其实就是那个年代勤工俭期间学生们干过的事儿。
满山满岭的地瓜干被捡回去后,那晒过地瓜干的场地就是最好的寻宝之地了。
刚刚被捡过的场地,谁人也瞅着,聚集过来的人像蚂蚁似的,压根就捡不到几块地瓜干皮,除非早起。
早起的事儿了,我干过,可是,兴冲冲地来,发现还是比人去得晚,只好在被人捡过的地方,捡没有被发现的藏在霜雪下或者草丛里的。
其实,捡的最多的地方是河滩。地瓜干皮藏身在河滩的乱石边,有时,捡起某块地瓜干皮,不得不掀动那块石头。
有一次,我与堂姐在河滩寻宝似地搜寻了半天,捡的地瓜干皮也没有盖上提篮底。两人干脆商量不捡了,顺着河水看鱼。在接近后长岭河道的拐弯处,却意外发现大量的藏在乱石中的地瓜干皮,镶红边地瓜干也有。我俩兴奋地捡起,那次,捡了足足有三斤多。这样的经验记住了,来年再去那里捡,却是失望而归。后来才明白,是那年的洪水把地瓜干皮冲到那里的,没人经过的地方才多呀。
地瓜干,五莲山地的特产,独有的味道,不仅养活了一代代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而且,由五莲地瓜干酿造的五粮特曲,不仅成为国际潍坊风筝会指定产品,也走上了央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