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印:王福庵“领略古法”
今天再读一方王福庵大师的印。
我们陆续会在本系列文章里介绍大师们的印,这些大师分别为: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王福庵、赵叔孺等,多半是晚清民国名家,前文我们已经说过,这些大师们的印谱,其实就是学习篆刻的绝佳教材。
王福庵大师的生平我们已大致介绍过一些,其实,王福庵大师的名头在现当代印坛依然响亮,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师是桃李满天下的良师。
(王福庵像)
一、桃李满天下的近代大师
王福庵大师一生活到80余岁,刻印70余年,一生住过杭州、北京、南京、上海四大城市。除了日常工作和艺业之外,他还热心指导后进,因此桃李遍植。他的弟子,大多都是近现代篆刻界极重要的人物,其中最亲近者是吴朴堂和顿立夫,此外还有徐家植、江成之、韩登安、魏滋康、周志蠡、谈月色、汪新士、王京簠等。今天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其中影响较大的三位:谈月色、韩登安、吴朴堂(算是简略补充一下《印人传》系列内容的不足)。
篆刻界女篆刻家不多,所以我们先说谈月色。
(谈月色先生像)
谈月色(1891-1976),原名古榕,又名溶溶(晏殊诗有“梨花院落溶溶月”句),后改名月色,晚年号珠江老人,广东顺德人,她是我国著名的女书画篆刻家,曾拜在王福庵名下。谈月色幼年曾在广州为尼,后还俗嫁岭南名士蔡寒琼。早年即参加南社,与同盟会员李根源等交好。毕生从事艺术创作,与其夫婿诗、书、画、印皆属精能,一时传为艺林佳话。
谈氏篆刻面目众多,古玺、汉印、元朱文外又擅长隶书、瘦金体、天发神谶碑及佛像印,所作小篆细朱文印,精工或不及赵叔孺、王福庵各前辈,但秀雅则略过似,更加一种自然随意的体态,格外可人。
韩登安的名字我们不陌生,因为我们看现行的《作篆通假校补》,就是王福庵先生的原稿,韩登安先生校录的,这是至今仍贻益于印林的著作。
(《作篆通假校补》封面)
韩登安(1905-1976),原名竞,登安是字,以字行,别署甚多,比如仲铮、耿斋、本翁、印农、含净、安华等,斋称玉梅华庵、容膝楼,浙江萧山人,世居杭州。曾任西泠印社总干事。
(韩登安先生像)
韩氏自小热爱篆刻,兼及书法、绘画、考古。1931年开始拜师王福庵,开始潜心印学。他的印完全学王福庵的路子,但面目更多,从整体上属精工秀雅一路,尤其以小篆细朱文印造诣最高,印钱篆一路,到韩登安发展至顶峰,1979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刻石》中一方《沁园春·雪》震惊当世,堪称千古绝唱。
(韩登安《沁园春·雪》)
吴朴堂(1921-1966),名朴,字厚庵,朴堂是他的号,浙江绍兴人。他是西泠印社创办人之一吴石潜的侄孙。吴朴堂自幼好书法篆刻,后至上海拜王福庵为师,并缔姻于王氏。所以在所有弟子中,与王福庵最为亲厚。吴朴堂印风绝似王福庵,他一手攻小篆细朱文,白文则以汉铸印出之;另一手继承浙派,治印亦不喜锋芒过露,如同王福庵。
(吴朴堂的边款)
吴氏广为人知的作品,是那套《养猪印谱》,那是与另两位篆刻家方去疾、单孝天的合作。
二、一方朱文印里的大师姿态
今天我们要读的这方印,是一方元朱文印,这是王福庵大师最擅长的印风,如图:
(王福庵:领略古法及边款)
印先不说,先说说过款里的故事,这方印的边款文字为:“山谷诗云:‘领略古法生新奇’,余近于古法已知领略能,生新奇则未能也。刻此识媿(愧)。丁丑嘉平之朔,福厂居士时客沪上。”
“领略古法生新奇”诗句出自黄庭坚的《次韵子瞻和子由观韩干马因论伯画天马》,领略古法和出新奇是两件事,是从事古典艺术的客观规律,先要“入古”,才能“出新”,不入古,篆刻的历史足够悠远,需要学习的古人的东西很多,很多篆刻新人总谈创新,岂不知如果不入古,创新出来的多是“俗、野、怪、丑”,因为篆刻艺术博大精深就在于篆刻有其丰厚的内涵和文化底蕴,这些才是是篆刻艺术之魂,亦是篆刻艺术之根。
王福庵大师说他自己“古法已知领略,而创新则未能”,这是他的艺术反思,一个已经58岁的老人,在国难期间(“丁丑”年是1937年,“嘉平之朔”,是农历十二月初一)客居上海,被国难逼得不得不“日刻一印”,消磨岁月,但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他仍然不忘反思自己艺术创作的境界,他对自己时时审视,静思自己的艺术进境,这才是真正的“印痴”,真正的篆刻大师。
三、“领略古法”的精彩
看到这方印的第一眼,我们一定会想起一方邓石如的名作“意与古会”,我们来看两方印的比较:
(与邓石如名作的比较)
从章法上来说,这方印与邓印完全相仿,特别是“古”字,或者说,这是一方在章法上的仿作。但在线条线质方面,却差别明显,或许,线条线质已经是他“领略古法”之后的创新了吧。
这方印的“古法”:
1、疏密之法。这是邓石如“疏可跑马,密不透风”,也是他继承赵之谦的“一聚一散”;这是一方典型的三密一疏的天然四字,其中的古字,因为天然字形稀疏,这份稀疏,大师们用“古”字大大的口部强化了这份稀疏;
2、印从书出。自从邓石如开创了“印从书出”创作模式之后,大篆刻家们大都以自己的书法入印,印面风格由此走向百花齐放,不再局限于古玺印中出现的文字风格。这方印中的四个字,我们可以想一下,如果这方印中的四个字,如果是《缪篆分韵》或者《汉印分韵》的文字风格,印面气息会有多么板滞!其实,元朱文印也不可能出现汉印样式整整齐齐的缪篆,因为入印文字是小篆,但请注意,这些小篆,是大师自己风格的小篆,不是标准《说文解字》所记录的小篆。
这方印的“出新”:
边款里大师说他对于“新奇”尚“未能”,而实际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创造了自家的风格。这种风格就是他的“铁线篆”。我们说过,铁线篆出现的时期较晚,但它与之前的元朱文完全不同。
在“铁线篆”中:
1、出现了更多的微弯的弧形,像两端加压而微弯的钢条,劲力内含。比如这一方印中“领略”两字的大部分圆转线条;
2、印文各字之间以及文字与边框之间的连接较多,结构紧密,甚至一印犹如一字,整体感很强。比如这一方印中的“领略”与“古法”两组词之间的连接,“领略”两字连接尤其明显,当然,之所以这样的两两连接,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词义方面,这四个字就是语义上的两个词组。
(领略两字的紧密连接)
自然,“领”字的“令”部头部不易安排,大师就安排它连了边框,安稳了下来。其状况类似于法字水旁左上的一笔,也借边求了安稳,因为只有这一笔是孤单无助的(水旁另一边的一点连在了古字的下弧上)。
(孤单部件的安排)
当然,由于印面文字多与其他字互相依靠黏连。因此,印面较易安稳,此一点,稍稍区别于元朱文一类。元朱文一类,字与字之间也发生联络,但却多不黏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元朱文印,文字多与边框发生连接。
(王福庵:毗陵吴氏泰来珍赏书画之印)
此外,王福庵大师从浙派学起,所以,他的铁线篆,线条是以切刀完成的,如果放大来看,我们会发现历历刀迹呈现的涩涩斑驳之痕。而正是由于这种涩涩斑驳之感,使线条有了岁月特有的苍茫感。以切刀完成视觉上圆润的线条,这本身就是一种创新了(当然,徐三庚在之前已经做到了,而且走向了另一个“吴带当风”的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