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健 ‖五湖烟月好,终拟共心期” ——朱彝尊与王煐交游考述
摘要:朱彝尊与王煐订交于京师,重逢于岭南,相会于苏州,其间颇多文酒之会、诗文过从,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朱、王二氏身世相类、出仕相似,都经历了官场失意,同被丧子之痛,并且有着爱好藏书与金石书画、爱好京师山水风物的文化追求。这些因素,构成了朱、王氏交游的基础。
关键词: 朱彝尊;王煐;交谊;文化追求
一、引言
朱彝尊(锡鬯,竹垞。1629—1709)是清初文学大家、学术大家,以一己之身,联结起京师、嘉杭湖苏、岭南等不同的文人群体,在清初学术史、地域文化史上影响深远。宝坻诗人王煐,就是同朱氏颇有交谊并能始终不渝者之一。
有关朱彝尊与王煐之交游,尚无专门的深入研究。目前所见者,唯张宗友《朱彝尊年谱》[1]360、高树伟《王南村·风木图·曹寅》[2]296-325、方晓伟《曹寅和王煐》[3]42、樊志斌《王南村考——兼论南村与曹寅、李煦的交往》[4]141、胡愚《新辑竹垞佚诗43首笺释》[5]18等著作、文章中略有述及。拙撰《王南村年谱》有数处论及[6]82、219、256、266、365,拙撰《王南村交游考》(待梓)有“朱彝尊”一条,考证朱、王交游,亦仅罗列文献,未及作深入考论。
朱彝尊、王煐交游尚未得到学界深入研究,约有三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朱、王二人在诗坛地位不同。朱彝尊年长王煐21岁,是前辈,名满天下,诗坛地位较高。王煐虽富有诗才,在当时亦广受赞誉,有“华省仙郎”之号,但在清初高手如云之诗坛,却不能厕身一流诗人之列,为研究者所忽略也是情理之必然。其二,王煐诗集流传不广。王煐诗集在乾隆时被四库馆列入禁毁书目,因此流传不广,其人也因此鲜为人知。其三,就朱彝尊、王煐交游而言,朱彝尊诗文提及王煐者也不过是“三诗一文”而已(详后),在研究者看来,王煐不能算是与之有密切交往的人物。
2011年,《清代诗文集汇编》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其第181册收录王煐诗集13种,即《少作偶存》《忆雪楼诗》《蜀装集》《纪梦述哀诗》《写忧集》《蕉鹿吟》《后写忧集》《芦中吟》《磵上草》《秋山吟》《嵾衡游草》《并乡集》《还庚集》,皆为稿本。王煐生前所刊行之《忆雪楼诗集》,只收录了《忆雪楼诗集》大部分和《蜀装集》部分诗作。稿本的发现、出版,使王煐这位几乎被历史遗忘的著名诗人,如出土之宝石,重现熠熠之光。现以《清代诗文集汇编》本为底本,参校刻本《忆雪楼诗集》,又从《盘山志》《惠州府志》《罗浮山志》《惠州西湖志》《秦楚之际游记》等多种古籍中,辑录王煐零散诗文,整理完成王煐诗文合集《王南村集》,于2015年1月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从此王煐诗文才广为学界所知。
王煐在诗中记载了与朱彝尊的数次交游,从中可以看出二人交谊之深。对二人交游始末进行探讨,不但对了解二人生平经历颇有助益,且为了解清初文人生态提供了生动的案例。
二、王煐其人
王煐(1651-1726),字子千,一字紫诠,号盘麓、南区、南村,顺天府宝坻县人(今天津市宝坻区)。王煐是清初著名诗人,被誉为近三百年诗文之奇才 ,[7]3系天津文化史上重量级人物。
王家先世,乃是明初由江南江宁府上元县乌衣巷北迁,占籍宝坻之青口庄(即今天津市宝坻区之北清沟村),从此世代繁衍。据《宝坻县志》记载,王煐之祖父王溥为明万历己酉(1609)举人,历官潞城、高苑两县知事,至浙江衢州通判。明崇祯九年(1636),满洲兵攻陷宝坻城,王溥协助知县赵国鼎守城,除王煐之父王鼎吕侥幸逃生,王氏一门二十余人,阖家殉难 。[8]卷一七
康熙十九年(1680),王煐以贡生授光禄寺丞,因受到康熙皇帝赏识,九年三迁官,升至刑部郎中。康熙二十八年(1689),出任广东惠州知府。在岭南,王煐与屈大均、梁佩兰、陈恭尹、王隼、廖燕、龚章等诗文名家结下了深厚情谊。王煐还与韶州知府陈廷策合作,出资刊刻了张九龄《曲江集》和余靖《武溪集》,为岭南文化传承做出了巨大贡献,被称为“惠阳贤太守”。康熙三十五年(1696) 迁升川南道,因丁忧,未赴任;后任温处道,到任十日,罢职。从此退出仕途,买舟南行,漂泊江南20余年。雍正二年(1724)归里,四年(1726)去世,享年76岁。《宝坻县志》记王煐生平云:
王煐,字子千,溥之孙,鼎吕子也。喜博综,负意气,自少即慨然有尚友千古之志,不屑治帖括,曰:“寻行数墨中,安有不朽业哉?”乃大肆力于诗古文词。以贡授光禄寺丞,晋刑部郎。每退食,与朱竹垞、姜西溟、赵秋谷诸公,樽酒留连,扬扢风雅,一时有“华省仙郎”之号。及出守惠州,政简刑清,揽风问俗,草木山川,皆供点染。又与其乡名宿屈翁山、梁药亭、陈元孝游,诗境益进。今世所传《忆雪楼集》是也。观察永宁,以忧归。久之,再补温处副使。乃悉先世产让诸昆弟,飘然南行。既之任,洁清自矢,一如守惠时。顾性耽风雅,不欲久羁仕籍,曰:“吾将恣远游以自快。”乃渡涧瀍、泝沅湘、寻禹穴、吊苏台,侨居白下、阳羡、淮阴间,所至辄交其地之贤豪,花朝月夕。每载酒扬帆时,令歌儿按拍,双鬟捧觞,唱所制新乐府,望者疑为神仙中人也。晚年或劝归,曰:“吾家故号南王,可南亦可北也。”比还,卒。所著有《少作偶存》、《田盘纪游》、《蜀装》、《芦中(吟)》、《磵上(草)》、《秋山(吟)》、《嵾衡游(草)》、《并乡》、前后《写忧》及《还庚》诸集十余种,惟《忆雪楼集》久刊,最行于世。
赞曰:古称感慨悲歌者,燕赵之风也,将毋有不足于中和者欤?读《忆雪楼》诸集,沉郁顿挫中,何其婉曲而多风也!迹其勤学好古,几近交天下之贤豪,取精用宏,岂犹可以土风限哉?屈指畿东作手,殆出申凫盟、米紫来上矣。[8]卷一二
《宝坻县志》的记载,将朱彝尊列为王煐在京为官时交游诸公之第一人,或有攀附高名之嫌。为了印证二人确有交游,《宝坻县志·艺文志》还收录了朱彝尊所作《王紫谸诗集序》(即《忆雪楼诗集序》)和《焦山剔铭图(为王副使煐赋)》,及王煐《送朱竹垞编修还秀水》诗[8]卷一八。然而这些诗文并非作于二人同在京城之时,故不能作为二人在京城交往唱和、关系密切的证据。据王煐自述,其自康熙十六年(1677)至二十八年(1689)居京期间,交往最密切、最知心者为曹寅、曹鈖、赵执信、李概、顾小谢及同乡亲友刘殿衡、杨雍,而交往较密者为其师王泽弘、其友梁穆、梁雍、刘廷玑等。这一时期王煐对朱彝尊恐怕更多的是仰慕、敬畏,即便有“樽酒留连,扬扢风雅”之事,也不敢以“友”自居,以师事之,或为实情。
三、朱、王交游考
朱彝尊同王煐订交于京师,再会于岭南,而其最初相交之机缘、地点,已不能确考。
(一)朱彝尊、王煐订交于京师
康熙十五年(1676),王泽弘出任顺天府提督学政,[9]4075王煐得其赏识擢拔,录取为贡生。据王煐《挽大宗伯王黄冈先生》自注:“公督学顺天,余为诸生,特蒙赏拔通籍。”[7]247从此成为王泽弘府上之常客。康熙十八年(1679)正月十五日,王煐与友人刘廷玑等饮于王泽弘第中,“酣饮竟夜”,“主人沉醉不能顾客”[7]6。康熙十九年(1680),王煐30岁,始正式步入仕途,先后任光禄寺丞、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员外郎、刑部贵州司郎中等,康熙二十三年(1684)至二十七年(1688)间,还从事过《大清会典》的编纂工作。直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赴任惠州知府前,王煐一直居住在北京。
据张宗友《朱彝尊年谱》,朱彝尊被荐博学鸿儒,于康熙十七年(1678)秋赴京,次年三月初一日召试太和殿,取中为一等,除翰林检讨,充《明史》纂修官。康熙二十年(1681)二月充讲官,知起居注,此后即长居京师(除康熙二十年(1681)六月末受命为江南乡试副考官,离京半年)。康熙二十八年(1689)正月,王煐离京赴惠州任。因此,从康熙十八年至二十八年这十年间,二人均有交往的机会。而二人最初订交,最大可能是康熙二十年(1681),这一年,朱彝尊充日讲起居注官,经常在宫中侍班;王煐官光禄寺丞,负责宫廷的各种筵饮活动。
据王煐自述,曾将在京期间所作诗,辑为《东华尘梦录》,记录了这一时期的“经历、纪事、抒情”,后将稿本携往惠州,被属下借观,不幸遗失。此集中或有王煐与朱彝尊交往、唱和之准确记载。
(二)朱彝尊送王煐离京赴惠州任
王煐《送朱竹垞编修还秀水》诗二首,《宝坻县志》卷之十八《艺文下》只录其一,诗为康熙三十二年(1693)在广州送别朱彝尊及其子朱昆田而作。
其一
四载青门别,南来慰梦思。如何相见日,即是送行时。
春树诗重咏,旗亭酒莫持。五湖烟月好,终拟共心期。
其二
一代才雄并,千秋事可知。望犹南斗重,志岂北山移。
自著潜夫论,人传幼妇词。私心欣有托,倾倒及佳儿。(自注:时初晤长君文盎。)[7]82
从诗中“四载青门别,南来慰梦思”可知,王煐康熙二十八年(1689)离京时,朱彝尊曾经送别。从“春树诗重咏,旗亭酒莫持”句看,二人在京中确有不少诗酒风雅之事。是则《宝坻县志》所载,亦不为无据也。
(三)朱彝尊、王煐重会于岭南
康熙三十一年(1692)朱彝尊有岭南之行,十二月抵广州。次年(1693)正月,与著名诗人屈大均、梁佩兰、王隼、季煌、梁无技等相见,游览名胜,筵宴赋诗,实为岭南文坛一件盛事。时任惠州知府的王煐和在王煐府上为西席的陈恭尹得知信息,特地赶到广州,与朱彝尊相见、送别。陈恭尹先至,而王煐因公务三日后始至广州。老友异地重逢,自是欣喜,而随即就要分别,又倍增伤感。陈恭尹有《别朱竹垞三十六年矣癸酉二月复会于广州三日别去送之以诗》:
三日江边驻客船,菩提坛下又离筵。如何三十六年别,一日分为十二年。[10]222
王煐有《送朱竹垞编修还秀水》诗二首(见上揭),拙撰《王南村年谱》考定为“朱彝尊到广州逗留三日离去”,实误读陈恭尹诗所致。[6]110此次岭南重逢,王煐携四年来在岭南所作诗集《忆雪楼诗》稿本,请朱彝尊撰序,朱欣然命笔,《序》云:
宝坻王君煐紫诠,耽诗,嗜山水,尝游田盘之山,琳宫梵舍,题句殆遍,顾不以示人,都下之言诗者多未之见,独青州赵赞善秋谷称之。秋谷于人少许可,其于诗,尤不轻以誉人者也。既而由刑部郎出知惠州府事,至则览朱明泉源之胜,追和苏学士诸诗。于是梁吉士药亭、屈处士翁山、陈处士元孝,交相赏击评论。三君子者,岭南诗人之冠,其持议或不同,而美君之诗无以异,则君诗之工可信矣。君示予《忆雪楼诗》一卷,自汉魏六朝、唐之初盛中晚,下及宋元明人体制,靡所不合。余每怪世之称诗者,习乎唐,则谓唐之后之书不必读;习乎宋,则谓唐人不足师。一心专事规摹,则发乎性情也浅。惟夫善诗者畅言吾意之所欲言,言之工,未有不与古人似,而为之不已,必有出于古人意虑之表者。且夫诗也者,缘情以为言而通之为政者也。君于蔬果之微,不忘其亲;山水之游,惟氓是恤;又笃于朋友,居者思其来,来者留之不去,怀旧之感,溢于言表,其用情也挚,斯温柔敦厚之教生焉。宜乎通之于政而政举,施之于民而民乐,其恺悌也欤。君属余为序,余之言,初无异于秋谷及岭外三君子之言也,而原君诗之所以工,则余有独信者尔。
秀水朱彝尊序。
字里行间,体现出对王煐诗作的赞赏,也体现出二人友情之深挚。此序肯定了王煐孝亲、恤民、尚友的良好品德,符合儒家君子的标准,因此其诗正合儒家诗旨。朱彝尊此段抒发诗论,以为作诗当追求性情,符合儒家温柔敦厚之诗教,而不必专事规摹唐宋,重视形式而忘却内容。朱彝尊自称“原君诗之所以工”,即探讨其诗何以工,是从根本上讨论王诗,因此见识颇高,评价精准。可知朱之熟知王诗、善论王诗,对王煐为人也非常了解。此亦可证二人在京中绝非泛泛之交。
(四)朱彝尊为王煐所持《风木图》题诗
康熙三十六年(1697)四月,王煐之父王鼎吕去世。腊月,画家禹之鼎(1647—1716)为王煐绘《风木图》。姜宸英题写卷首,图后有宋荦、赵执信、汪霦、汤右曾、查昇、姜宸英、史申义、王丹林、吴暻、杨中讷、钱名世、张远、毛奇龄、陈世安、黄与坚、朱彝尊、尤侗、曹寅、王泽弘、刘灏、刘岩、查嗣瑮、王原、杨英昶、吴贻等人为之题诗,凡25家。除杨英昶、吴贻是乾隆时人,其余诸公,皆为当时名士。
朱彝尊为之题诗二首:
鸿胪下笔写寒木,飒飒风声动树间。绝肖川南王副使,麻衣如雪见星还。
记得吴趋唐六如,曾将尺纸貌皋鱼。新图别自开生面,树底飘残泪满裾。
诗下署名“秀水弟朱彝尊”。“弟”是谦称,足见二人情谊。
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初夏,在杭州西湖,王煐与柴世堂订交,“时朱竹垞、仇沧柱、毛大可、毛会侯俱在座”[7]356。朱彝尊为《风木图》题诗,应在此年前后。康熙五十六年丁酉(1717)冬,王煐有《留别柴胥山》,追忆这次交往,有“西子湖亭几素心,廿年旧雨散纷纷”之句,慨叹朱、仇、毛、毛四先生均已“物化”,而自己和柴世堂尚称康健,不胜今昔之感。
(五)朱彝尊、王煐参加六浮阁宴集
康熙四十年辛巳(1701)春,王煐至苏州,与朱彝尊、黄与坚、徐釚等于六浮阁宴集。[7]197王煐有诗记其事,中有“旅人甫辍棹,词伯来寻盟”“嘉会不易逢,况值春山晴”“群公尽名彦,伊余称酒兵”等句,抒发愉快的心情。
(六)朱彝尊为王煐所持《焦麓剔铭图》题诗
康熙四十一年(1702)春,王煐与名画家石涛同游焦山,寻《瘗鹤铭》。他们雇用民工在江中搜剔泥沙,得到29字。本拟“铲抉云根,俾露全璧,以畅大观”,又“恐石工粗莽,致有损伤”而停止了搜寻。为了纪念这件轰动士林的活动,石涛绘《焦麓剔铭图》,描画了王煐搜剔铭文的情景。王士禛、曹寅、博尔都、周起渭、史申义、梁佩兰、陈大章等多位诗文名家题诗,朱彝尊有《焦山剔铭图为王副使煐作》:
华阳真逸昔瘗鹤,井穴乃在焦山根。铭文不省谁氏作,纪年第有干支存。审视要非唐后勒,昔年曾与张弨论。兹山不与浮玉伍,其地僻左稀攀援。旋涡转湍奔溜急,沐日浴月惊涛翻。峰坳集海舶,浪啮藏江豚。铭辞汨没露日少,谁抉地户开天门。丈人守灵威,真官降赵尊。若非神人护,遗迹安可扪。芦台王君信好事,躬自荷锸操犊裤。剜苔剔藓竟深入,先以前趾次尻臀。手摸其文无阙失,一纸价已当瑶琨。西江道士为传写,衣袂尚带寒潮痕。惜哉辕马且北去,山游未遂栝与温。何年金石共搜讨,疑义相析穷其源。[11]262-263
诗中“剜苔剔藓竟深入”“衣袂尚带寒潮痕”诸句,把王煐搜剔铭文、石涛在旁绘画的情景,描绘得极为生动。
(七)朱彝尊、王煐参与师子林雅集
康熙四十一年(1702)仲春,王煐与朱彝尊、潘耒、顾嗣立、张士俊、张大受、文点、释元祚、高不骞、金侃、陆漻、周旦龄、张士琦、徐昂发、周靖及朱彝尊从子朱甫田共十六人雅集师子林(也称狮子林)联句。可谓诗坛盛会。王煐以“勾吴之门,曰封曰娄”吟唱首句。联句后被收入朱彝尊《曝書亭全集·集外诗》卷五。
(八)王煐晚年客居苏州,或与朱彝尊常相过从
康熙四十四年(1705),王煐、赵执信俱在苏州,客苏州织造李煦府中。赵执信有《赠朱竹垞》诗:
失喜君犹健,明灯语夜阑。禅枯容客久,势热托交难。
诗已穷无敌,天教老未安。才贤满江上,憔悴此相看。[12]979
知本年朱彝尊的身体还很康健。又据张宗友《朱彝尊年谱》,朱氏本年长居苏州。赵氏有赠诗,知有交游。王氏亦当过从,可以推知。
康熙四十八年(1709)春,王煐赴查山看梅,有《查山看梅过张上舍书庄访朱竹垞消息不值集句留壁》诗:
罨画溪山半是梅,宋刘龙山。繁如瑞雪压枝开。唐罗邺。生愁落去轻轻折,宋杨万里。不畏清寒得得来。宋僧道潜。幽岛曲池相掩映,唐陶雍。彩云白鹤共徘徊。唐韦应物。扬州何逊无消息,元李草阁。独向花间把一杯。唐韦怿。[7]251
据张宗友《朱彝尊年谱》考证,本年春朱氏家居,至四月始北上,故王氏不遇。但可见二人之交谊。本年十月十三日,朱彝尊逝世,终年81岁。
四、影响朱、王交游之因素
一般而言,友情主要表现为因志趣相同、性格相投、遭际相似而形成的彼此信任、尊重、关怀、照顾、理解、宽容、支持、帮助的友好关系,特点是“知心”“知音”,而年龄之差异、财富之多寡、地位之高低,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孟子云:“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子·万章下》)此之谓也。从上节考证可知,大约在康熙二十年(1681)前后朱、王订交,直到康熙四十八年(1709),两人一直保持着深厚的友情,且老而弥坚,是道义之交。说两人是知心朋友,恐不为过。
结合朱、王二人身世、经历、思想、志向等方面考察,二人成为忘年之交,友情甚笃,不为无因。
(一)身世颇为类似
朱彝尊之高祖朱儒,通医术,多隐德,遇贫病者,潜置金药中周其急。明万历时为太医院使,诰授奉政大夫。[1]13曾祖朱国祚万历癸未(1583)廷试一甲一名,后官至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赠太子太傅,谥文恪。[1]14祖朱大竞承荫入太学,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1]14父朱茂曙,秀水廪生,少善属文,工行楷书,能画山水竹石,为董其昌所称;为人恂恂儒雅,笃于孝友,取予进退,介而有节;甲申鼎革,遂弃举业,经史之外,旁习天文、医卜诸家书;敝衣破帽,口不谈天下事,唯与里中耆老,枯棋一局,浊醪数杯,以消暇日。[1]18朱彝尊之生母唐孺人,是礼部尚书唐文献孙女、石屏知州唐允恭女、礼部尚书董其昌外孙女,乃名门之后。[1]19出身于如此家庭的朱彝尊,儒家思想是溶入血液的,对朱明王朝的感情之深,是无可置疑的。而一旦遭遇改朝换代的剧变,沦为满清统治下的亡国奴,其对前明的留恋、怀念,对满清新朝的反抗、抵制也是必然的。
王煐远祖,乃琅琊王氏,自晋南渡后迁居江宁之乌衣巷,是真正的王谢旧家。其祖父王溥为万历己酉(1609)举人,历任潞城、高苑知县、衡州通判,“循声益著”,晚年家居,修葺文庙、捐地筑堤,“有德于乡里甚大”。崇祯九年(1636),满洲兵攻宝坻城,王溥助邑令赵国鼎死守,城破,除王煐之父王鼎吕侥幸逃脱,阖门男女二十余人殉难[7]6。王煐不但有牢不可破的汉民族情结,且与清统治者还有世代不能忘记的仇恨。后来他虽然归顺清朝,官至知府、道台,仍然对清朝怀有非常复杂的感情。
(二)出仕均非甲科
鼎革之后,朱父放弃举业,朱彝尊也对科举采取了抵制的态度,鄙弃时文,而务真学问,治学尚博综。康熙十七年(1678),朱彝尊50岁时,以布衣举博鸿,即为明证。
王煐少年时即慨然有尚友千古之志,喜博综,负意气,不屑于帖括,曰:“寻行数墨中,安有不朽业哉?” [7]1乃大肆力于诗古文词?。终其一生,留下1480余首诗作,成为有清一代天津地区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
朱彝尊以布衣入翰林、授检讨,王煐以贡生累官至温处道,均不是通过举人、进士之进阶。其时八股出身之翰林对博鸿诸儒,尚有“野翰林”之讥[13]1030,王煐三次落第,则置身官场,难免受到轻视,因而有“四愁三影窥奇句,我辈输人但甲科” [7]198的感叹。
(三)均失意于官场
朱彝尊以博鸿入翰林,授检讨,充起居注官,仕途之路本应顺畅,但遭同僚妒忌,被劾去官,名曰“美贬” [14]595,因而退出官场,优悠林下二十余年,以著述自娱,直至逝世。
王煐以贡生入官场,有“殿陛几回蒙顾问,山陵三度扈跻攀”[7]399的“荣耀”,受到康熙皇帝赏识,九年三迁官,后又出守惠州,升川南道,仕途本应平坦,因丁忧未赴任;后出任温处道,到任十日即遭吏议罢官。从此买舟南下,“渡涧瀍、泝沅湘、寻禹穴、吊苏台,侨居白下、阳羡、淮阴间”二十余年,直至雍正二年(1724)才从金陵返回故里,两年后去世。
(四)同被丧子之痛
朱彝尊之子朱昆田,幼承家学,诗才便给,文采风流,有“小朱十”之誉,不幸英年早逝。朱彝尊《除日二首》其一有句云:“感念亡儿苦,难收泪两行。梦中犹定省,岁杪益凄凉。”[11]242心绪之悲,令人动容。康熙四十一年(1702)三月,朱昆田之妻沈氏卒,朱彝尊主持为其次孙朱稻孙完婚,[1]476则其心情之差,恐非语言所能描述。
王煐之子王立安,也称得上是一位才子,在惠州学诗于陈恭尹门下,有《百春诗》。据陈恭尹《百春诗序》,王立安之咏物诗,兼具李峤、杜甫之长,“乃撮二公之胜而损益之,其所为《百春诗》,率性描写,不必有为而作,而言外之旨,含映甚远。其辞丽而不纤,巧不伤雅”,又云:“天性好书,嗜吟咏,使君有所著作,命之嘱和,皆应声而就,自拈百春题,不旬日而脱稿,其好学如此。”[10]606可惜,康熙三十七年(1698)冬,王立安卒于徐州旅舍,年仅31岁,其《百春诗》亦佚失不传。王煐《述哀》其二有云:“寄来书信墨痕新,两字平安认尚真。岂料竟成儿绝笔,如何不使我沾巾!”康熙四十六年(1707),因长孙与岭南故人之女有婚姻之约,王煐本拟携孙就婚,因病未成行。
(五)均嗜藏书金石书画
朱彝尊一生,以传承儒家文化为职志,醉心于典籍之搜集与整理,借书、抄书、编书、著书、刻书,至老弥笃,藏书极为宏富,晚年竟达八万卷,一时称盛。身后留下了《竹垞行笈书目》《曝书亭藏书目》《全唐诗未备书目》《两淮盐策书引证群书目录》《潜采堂宋元人集目录》等众多书目,可见一斑。朱彝尊同时喜好金石书画,留下了大量题跋与诗作,其中金石类题跋还被辑为《金石文字跋尾》单独行世。
王煐也有藏书的嗜好。其岳父崔周田即为宝坻著名藏书家,《宝坻县志》卷十七《人物·文学》载:“崔周田,字锡龄,顺治中充岁贡,不复入场屋。性嗜书,尝构一楼,聚古本及金石刻万卷藏之,终日吟啸其中。”崔周田临终,本欲把所藏图书托付王煐,王煐“以内兄嫌,却之”(《外舅殁后再题书楼志感》诗后自注)[7]5。但王煐对书籍、金石之酷爱热情不减,其《曝书》诗云:“服官三十载,万里弛舟车。舟车何所载,惟此一楼书。”[7]316其诗中咏及鱼缸、端砚、长剑、古镜等古玩、清供者,所在多有。其与石涛联袂打捞《瘗鹤铭》,曾引起士林轰动,朱彝尊有“何年金石共搜讨,疑义相析穷其源”之句,说明二人在这方面共同语言甚多。
(六)均爱京师山水风物
据智朴《盘山志序》,康熙二十七年(1688)夏,王煐与智朴深入探讨了撰写《盘山志》的问题,“谓必襄此举”,并且一同“涉奇历险,考古验今”,可惜因次年王煐出守惠州而不能共襄其事。在《盘山志》的撰写过程中,朱彝尊亲为校订,出力尤多 。[15]卷首
上述所列,足以构成二人友情密切、坚固、持久的基础。除外,二人之共同爱好诗酒、游历自不必论。比如朱彝尊著《日下旧闻》一书,王煐作为“日下”之民,一定会击节赞赏。
五、结语
如上所述,在朱彝尊庞大的文化交流网络中,王煐是一位独特的人物。朱、王二氏订交于京师,重逢于岭南,相会于苏州,其间颇多文酒之会、诗文过从。朱、王二氏得以订交并始终不渝,与二氏之身世相类、出仕相似有关,也与二氏官场失意、同被丧子之痛的人生经历有关,更与二氏同嗜藏书与金石书画、同爱京师山水风物的文化追求有关。在朱、王二氏各自的人生图景中,对方均是重要人物,上述考出的交游事实,即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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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宋健(1963—),籍贯天津宝坻,中国邮政公司天津市宝坻区分公司职员,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政协天津市宝坻区委员会常委,研究方向为清初诗歌、《红楼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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