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为什么而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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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游泳馆淋浴房内冲澡,旁边四个中年男人边冲边操沪语聊天,其中一男最为活跃,渐渐的,就剩他一人在唱独脚戏,其嗓门之大,真可谓声震寰宇,我只觉两耳嗡嗡作响,不想听,可那声音却非灌进你的耳朵里不行。此人一边在莲蓬头下淋着温水,一边以炫耀的口吻,细数他登过的山,什么黄山、庐山、张家界天子山等等,统统不在话下,其间夹杂着许多粗话重口,不便转述。受此刺激,我突然间就想:人为什么而登山呢?为娱乐吗?世上尽有比它好玩的娱乐项目;为锻炼吗?那不有损膝关节吗;为征服大自然吗,还是为了陶冶情操?此人登过那么许多名山,为何讲话还这般粗俗不堪?
比如鄙人,五岳之中也曾爬过北岳衡山、东岳泰山与中岳嵩山(因天色已晚,只爬到一半而止),此外就还登过崂山、黄山、庐山、天山、五台山、武当山、神农架等,我为何而登山呢?登山的收获又是什么呢?登山之前与登山之后的我又有何区别?一时间不能有明白答案,只能更衣后骑车回家慢慢地想。
几日来,此一问题一直萦绕胸间,令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看来,今天非做一了结不可了。
有登山为求长生不老之药者。秦始皇听说东海之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其山有仙人居焉,于是派徐福率上千童男童女与各行各业的手艺人去向仙人求长生不老之药,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有去无回,据说他们就是日人的祖先。看来登山求仙此路不通,去他处当国王还行。
画家喜爱登山。比如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著称的黄山,就吸引着众多画家前去写生,刘海粟十登,黄宾虹九上,张大千三游。他们以黄山为师、为友、为源泉,创作了众多佳作。张大千刻有“三到黄山绝顶人”之印,他这是把黄山当作自己创作的源泉了。而林散之为黄宾虹在安徽歙县故居所撰楹联,更是高度概括了此点:“九次上黄山,钩奇峰,钩古木,作画似狂草,洋洋洒洒,浑浑噩噩;一生堕墨池,写金文,写古籀,以斜为正则,点点斑斑,漓漓淋淋。”看来画家们是达到目的了。
诗人亦喜登山。南北朝时南朝的谢灵云算是较早且著名者,他为登山还专门发明了“谢公屐”,借美好景色来寄寓自己的遭遇与怨愤,可惜最后还是难逃杀头的厄运。柳宗元被贬永州,好游山水,他在《小石城山记》中有句云:“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他的登山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正如秦始皇遣徐福登山是为了求长生不老之药一般。杜甫登东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李白梦游天姥山,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感慨。王安石游褒禅山,得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要达到目的,非有志、有力、有物以相、不随以止不可,这不正是他的政治抱负嘛?无独有偶,苏轼之游石钟山,也得出“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看来,唐代大诗人,登山则情满于山;宋代大诗人,登山则从中悟出人生哲理来,唐宋诗人登山之不同如此。
有道是“天下名山僧占尽”,较著名者有佛教四大名山: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峨眉山。而道教更是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像陈抟便在华山之上的云台观、少华石室“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一睡百余天,不是神仙是什么?张天师则在龙虎山上施展身手、降妖伏魔;张三丰则是武当派的祖师等等。道教的神仙们在洞天福地成神成仙,而达摩祖师则在少室山五乳峰中峰的山洞里面壁九年。去夏我曾与友人游少林寺,登达摩洞,攀爬复攀爬,总是不到洞,截至到了,汗如雨下,筋疲力尽,而洞不甚大,且十分潮湿,真不知道达摩当年是如何在此面壁九年的。
手上正有高鹤年居士的《名山游访记》,且来看看他登山的感受吧。他在《自序》中这样写道:
偶游云台山,遇高僧赠予教典,披读之,如贫获宝,似渴得泉,知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人命危脆,不能偷安,始有忏悔访道礼名山之志,乃谒普陀天台,参礼敏曦镜融二法师。旋往清凉山,即境安心,似有入处。回诣宝华,参叩大霖律师,谓予宿有善因,施予甘露……于是复往五台山度夏,终南山经冬。凡溪流瀑布,均足以荡涤胸襟,俾得寻源味道。以非游玩,故于山川胜迹,未尝考察。旋悟翠竹苍松,溪声山色,头头是道,脚脚有路,乃始约略记之,仅糟粕耳。
谛闲法师在该书《序一》中直接点明登山之由:“古之大德高人,痛念身世靡常,未明己躬大事,为之割爱弃荣,涉海登山,寻师择友,参求善知识于苦空寂寞之滨,抉择死生,发明向上……”印光法师在《序二》中亦言:“人之智识,非学问阅历莫由开通,而天下名山,圣道场地,最足以感发人……故古今负己立立人、自利利他之热心者,每不以跋涉为劳,以期凡所见境,凡所悟入,皆资益于吾身心,开发乎智识也。”而余了翁在《序五》中,更是一棍将所有登山之俗人打翻在地,而只肯定学佛者之游:“震旦山水之胜,自康乐柳州以后,俊游寂寥。至明末乃有徐霞客,其游踪最远,记载亦独富。谢柳皆由儒入佛,世尽知之。霞客虽不以佛者名,而西参大宝法王,负禅侣静闻之骨以葬于迦叶道场,则固亦行佛之行者矣。用是知惟学佛者为能游,游为不虚。彼骚人墨客,尘声俗轨,纵有济胜之具,皆入宝山而空回者也。”
既然提到了徐霞客,这里索性再补一条潘次耕(耒)先生在《〈徐霞客游记〉旧序》里的观点,他认为人们之所以要登山,是因为“造物者不欲使山川灵异、久秘不宣,故生斯人以揭露之耶?要之,宇宙间不可无此畸人,竹素中不可无此异书”。当然,要做这样的畸人实大不易,因为他是造物者选中的嘛,“文人达士,多喜言游。游,未易言也:无出尘之胸襟,不能赏会山水;无济胜之肢体,不能搜剔幽秘;无闲旷之岁月,不能称性逍遥;近游不广,浅游不奇,便游不畅,群游不久;自非置身物外、弃绝百事,而孤行其意,虽游犹弗游也”。如此说来,昔日吾所之所游,便是“弗游也”,等于没有游过!由此,则我知淋浴房内那名高声喧哗者为入宝山而空回者无疑也。
非止国人喜爱登山,西方人也喜欢。海涅便著有《哈尔茨山游记》,当然他在书中竭尽嘲讽之能事。尼采也登山,且在山上一住十年,“苏鲁支三十岁了,离开他的故乡和故乡的湖水,隐入山林。于是,独自怡悦心神,玩味寂寞,十年间未尝疲倦”(《苏鲁支语录》)。他与飞鹰、长蛇为伍。“我的精神艰苦地爬上阶磴”,“鹰之朋,雪之友,日之邻,我们如狂飙居于一切之上,狂飙生活如是”。这是超人的登山,不是吾等俗人所能学的。
大家皆知美国人梭罗喜欢湖居生活,著有《瓦尔登湖》,而少人知道他也喜欢登山。《缅因森林》的第一篇便是《克塔登山》,写他去克塔登山旅行之事。当他登顶后这样写道:
山顶是地球未造完的部分,爬上那地方,刺探神的秘密,考验他们对人类的影响,这是有点侮辱神明。也许只是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的人才会去那里。原始种族,如未开化的人,就不会去爬山,山顶是他们从未去过的神圣而神秘的地带。波摩娜总是对那些登上克塔登山顶峰的人生气。
新大陆之人的见地果然与众不同。不过,我更喜东邻日人德富芦花笔下的山:
织机的声响,缫丝的烟雾,桑树的海洋。这上面高耸着赤城、榛名、妙义、碓冰诸山。远处有浅间、甲斐、秩父的连山,日光、足尾的连山,越后境的连山,或奇峭,或雄伟。根植于地,头顶于天,堂堂而立。
走不尽无边无际的桑原的道路。抬头仰望,这些山峰总是泰然自若地昂着头颅。
那些厕身于日常龌龊的生活之中,而心境却挺然向着无穷天际的伟人们,确乎也是如此吧。
自己每到上州,总觉得群山在向我如此低语(《自然与人生》之《上州的山》)。
请原谅我把作者的整篇短文都抄来了,写得实在是太好了,深获吾心啊。他虽然没有登山,却胜过许许多多登山者。我不喜那些在山体上刻下“到此一游”的登山者,其始作俑者便是秦刻石吧;不慕以征服为目的之登山者,君不见有多少征服者反而葬身山谷;不想那些以山为自己绘画源泉的登山,不要悟道开解、成神成仙的登山,更不要那承载着造物者之命的登山。我只要这实实在在屹立于人间烟火旁边的高山,感受它之伟岸,与之交心,听它向我低语。文章开头那名粗俗不堪的登山者,假如他能听得懂大山之低语,或许不至于那般的低俗吧。
二O一七年六月廿二日上午
(特别鸣谢 照片拍摄 陈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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