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果真“非借不能读”吗？（常见思维谬误举隅） / 开普饭

读袁枚《黄生借书说》有疑

读清袁枚《黄生借书说》（附后），不能无疑。其中心论点是“书非借不能读也”。作者紧紧围绕此论点，一连使用了四个事实加以论证，分别是天子不读书、富贵之人不读书，“祖父积、子孙弃者”，及现在的自己不读书。此文虽只有短短三百来字，然却不失为一篇标准的议论文，假如参加高考，一定会得高分。

然我却有个莫大之疑问，即该文中心论点“书非借不能读也”是一个必要条件之假言推理，即：

只有借的书，才会去读。此必要条件之假言推理，其两条规则是：承认后件就承认前件，否认前件就否认后件。准此，则逻辑公式如下：

只有p（借的书），才q（读），

q（读），

所以，p（借的书）。

或者：

只有p（借的书），才q（读），

非p（借的书），

所以，非q（读）。

也就是说，凡不是借的书，比如自己购买、别人赠送，抑或乃祖收藏之书，就不会去读了。而这则严重地违背生活常识！

虽然我还可以替袁枚补上西汉的王充年轻时因家贫，无由得书以观，只能于洛阳书肆阅所卖之书，一见辄能诵忆的事迹。然反面的例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比如公元555年1月10日，南朝梁首都江陵（今湖北荆沙市江陵区）被西魏大军围困，梁元帝（萧绎）居然令舍人高善宝将宫中收藏的14万册藏书全部焚毁。

其被俘以后，当被问及为何焚书时，他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而据《梁书·元帝纪》所载，他5岁时就能背出《曲礼》的上半部。虽然自幼瞎了一眼，却异常好学，“博览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冠绝一时”。你看，梁元帝不是收藏有大量的藏书，并且热爱读书么？

再如我们所熟悉的鲁迅、知堂兄弟，也都是喜欢买书、藏书，并且热爱读书之人。鲁迅曾言，弟弟周作人是他们这一代作家中，读书最多者。而胡适晚年寓居美国，曾对陈之藩讲，他们这一代所写之文，他现在还愿意一读的，只有知堂的文章了。鲁迅、胡适的话总非虚语吧。

而现代大作家郁达夫，更是著有《卖文买书》的散文集，可见他也是买书来读的。

上述四人，都是藏书或买书来读的（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借书而读）。如此，则袁枚的“书非借不能读也”，收藏、购买或赠送的图书不是借来之书，所以就不读之逻辑，是决然不通的。

再以鄙人为例，亦好读书也，一日不读书，则坐卧不安。然所读之书，绝大多数都是买来而非借的。因吾之读书，虽无红袖添香，然必置红蓝黑铅笔伺候于旁。读到重要的或眼前一亮之句子或段落，就用红蓝铅笔在其下画线，或于书眉上用铅笔摘录要点，写下感受。假如是借来之书，则不能如此矣。束手束脚，不能画一线圈一点写一字，则“不动笔墨真不能读书矣”。

偶遇实在买不到的书，从图书馆借来，就只能委屈笔记本伺候一旁，将重要的语句摘录下来。然即便如此，则书一旦还去，此笔记本似乎也随之失去灵魂矣，几乎毫无用途。

因我之读书，除红蓝黑铅笔勾画批注外，特别重要之处，还要夹上书签。全书读毕，再从后往前，或从前向后快速翻阅一遍，重点便是这些书签所夹之处。今后如欲查找，则一翻便得。此重温也，不啻再读、三读也。而借阅之书，必有还期，又如何能够做到这一切呢？袁枚不也期待借他书的黄生“其归书也必速”。而读书偏偏不是件从速之事！

如此，则袁枚的“书非借不能读也”之论点就不能成立。虽然吾人也承认，对许多人来说，借的书一定会及时去读，而买来之书，往往会束之高阁的。此种心理，人所共有，描述一番是可以的。然就此下一定论，并用事实详加论证，却存在很大问题。故而有此一辨，敬请读者诸君谅解。吾岂好辨之人，为了逻辑不得不然也。

二O一九年九月廿一日上午

附：

黄生借书说

（清）袁枚

黄生允修借书。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蠹虫丝迹）时蒙卷轴。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

为一说，使与书俱。

郁土微信相关文章

————————

郁土: 你不是微不足道的

无圣人，人类就会灭绝吗？

西医医院果真只是个“医疗超市”吗？

坏人就不会得抑郁症吗？（常见思维谬误举隅）

《天朝的崩溃》一书中之逻辑论证

再看鸦片战争：不打开国门又将如何？

一名日本人看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