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第一次?
我们在超市买的东西,都放在我的双肩背包里。因为需要步行,他坚持替我背着包。稍稍争执了一下,就由了他。
迎着西天那一枚细如丝线的月牙走。今年路边的彩灯在用光上进步许多,至少没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心动加速了。难得惜言如金的他跟我说了一句话,这灯光不错。他手机里放着摇滚乐,喧嚣热闹,更衬得我们之间沉默的间距过大。我跟他也很少讲话,因为讲了可能既不爱听,又可能落下啰嗦的口实。他考了几分都没有告诉我,我也并没有穷追猛打。我觉得他应当感激或佩服我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妈妈,然而他并没有。
他刚买了一件短款羽绒服,根本遮不住他太长的上身。我认为他不应当这么早脱掉长羽绒服。鞋子也不对,太薄。可是我们都不能说服对方,只好互相看不顺眼。
总是对对方深感失望和无奈,我们可能太不像母子了,简直就是陌生人。
过马路时,他极为警觉,用力抓住我。他吸取父母所有缺点并发扬创新,唯有手,得以幸免,优美细长,仅动用两根手指,就可以把我抓得牢牢的。我一向因为目力不好又满不在乎被我娘骂,他从小听的多了,不得不留心。去年我们在山东,我光顾着仰头看月亮,没提防脚下有坡,摔了个大跟头,姿势极端可笑。接下来,他被他爸爸命令像照看一个笨蛋一样照看我。
他觉得我爱学生多过爱他,说我跟学生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多,又总是带学生出去吃喝玩乐。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的确不多。他离开我,我也很习惯。他马上要去上海,我高兴得不行。最好彼此全无挂牵,我对他说过:这辈子给你做妈妈很对不住,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
路过科普公园时,我们走上林间的木板路。城里树少得可怜,只有这里还多些。左侧是高大的光秃秃的杨树,右侧是低矮的爬地松。树多的地方就安静。脚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咚咚地响,木板再把我们的脚步声放大成双份,三份……傍晚的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小黄狗匆忙跑过,他兴奋地叫了它一声。然而那狗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我感觉他看到小狗的表情比看到我亲热多了。
他小时候,我常带他步行。城市太小,用脚就可以丈量全城而不需要开车。他的脚踝粗壮,脚掌宽大有力。我们可以走一万步而毫不感到吃力。走这么多路,还是越来越胖,我在心里嘀咕半天,真是奇怪啊!
回到家,他一再问我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这很不像他。他还做了一种叫思慕雪的饮品端给我喝。就好像存款还没到期而利息已经可以提前支取,我心里不免有点小感动。他喊我一个字“妈”时,总是在不耐烦,不得已时。喊两个字“妈妈”时,是高兴或心疼我。现在,他喊的是两个字,妈妈。每到我失望至极时,都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安排着,感觉到他的唇齿间,都是蜜。我很想确知这真的是自己努力换来的报偿。
上赶着不是买卖,不跟在他屁后唠叨,原来也有好处。看多了冷酷的事例,我正努力学习如何绕开那些暗礁。
最近,微博上有一个女子终日长篇大论吐槽父母,充满了怨恨。说自己怎样被破害,父母总是恶毒攻击自己的同事和朋友,还乱翻东西,偷走自己的医保卡,只为证明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要去打胎,以便掌握证据。连父母来探望时塞进冰箱的食材也被她命名为僵尸肉,说这样剥夺了子女选择食物的权利。评论区有人说应当和父母断绝关系,甚至有人提议让她暴打母亲,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在文章里把母亲写得常常引人捧腹大笑的李娟,也说自己和母亲因太难相处而绝交已有多时,令人震惊。
亲子关系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让人太难掌握它的精髓。自诩很会当妈妈的人,你的孩子一定还小,你一定还没有遇到青春期,没有经历更年期。何况还有烈火冰山,刀刃斧劈。
独生子女政策下的我们,谁不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做母亲,他第一次做孩子。谁也不能选择父母,但谁又能有把握把女子塑造成理想的模样?利用父母恩情,可以使子女有亏欠的压力,他们不可能像哪吒那样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子女一直被约束,又总是在父母身上看到局限,有多少父母是国家元首世界大师可供子女骄傲和敬仰?
要怎样的完美无缺才能相看两不厌?
有生之年,我们可能还要不断学习,相互督促着成长。世界浩大无边,人事无法穷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总会遇到障碍,摸索着寻找出路。跌倒时,可能相扶一把。然而困厄时,也许只有独自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