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世界,世界在身边。第51,觥筹交错
滁州是南京西北的一座城市,南京是六朝古都,一向是江南地区最重要的城市,滁州在古时候相当于南京的后花园。
唐朝诗人韦应物写过一首诗《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那时候滁州西郊还是一个很有野趣的地方。
到了北宋,欧阳修担任滁州太守时,去滁州西南的琅琊山游玩,写了著名的《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犹美……”,滁州的西南郊已经成为一个游览胜地了。
欧阳修带着一帮朋友去游玩,在醉翁亭游戏喝酒,他是这么描写的:“.…..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弈者是下棋的,射者指的投壶游戏,在2到3米处放一个敞口的壶,要把一根竹签投进壶里,那根竹签叫筹。游戏输了要喝酒,有人会提着酒壶给你的酒杯倒酒,那个酒壶叫觥(gong)。觥筹交错现在是一个成语,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其实今天的酒宴也与此类似。
觥是怎样的一个器具呢?
上海博物馆的微信平台:SH-Museum,进入后可以找到“品上博”,其中有一个“珍品100”,进去后,第一件就是“父乙”觥,其实是“共父乙”觥,上面一半是“㐀”,古体的“丘”字,下面一半是两只手,似乎是用双手堆出一个小山丘,有人直接读成gong,也有道理,但不是共字。
这件觥是一个精品:“盖前端是幻想中的动物头部,有一对长颈鹿的角和兔子的耳朵,双目圆睁,两角后各有一条屈体小蛇,中脊浮雕一条细长卷尾小龙,盖后端是一只牛头,双角突出,长舌上翘,与器尾的牛头把手形成对应。腹部饰大凤纹,体态雍容华贵,神情肃穆,其余诸凤鸟装饰在圈足、主凤背上及器盖各部位,各具形态,错落有致。整体铸工精湛,纹饰华美,造型庄重,有浓烈的神秘色彩。觥器、盖相对铭刻“共父乙”三字,是共氏为父乙做的器物。”共不知是人名还是地名。
觥是盛酒器或者斟酒器,什么意思呢?酿酒是在酒缸或者酒坛里的,酒缸很大,不可能直接从酒缸里倒酒到酒杯里,先要把酒舀到盛酒器中,再把盛酒器拿到酒席上,从盛酒器里把酒倒进喝酒的酒杯中,可以把盛酒器理解为今天的酒瓶。豪爽的人可以直接拿着酒瓶大口喝酒,但那是极少数,大部分人还是先倒进小酒杯中,一口一口地喝酒。在古代,盛酒器有很多种,觥可能是最大的一种。另外还有爵、斝、觚、觯等。
这件“共父乙”觥是随葬品,铭文上写有“父”字的,都是儿子给死去父亲的随葬品,这类器物一般会做得很精美,和奉献给神仙的祭品类似。
器盖上的牛头很重要,《诗经》里觥的名称其实叫做“兕觥”。兕是上古传说中的一种瑞兽,长得像犀牛,只有一只角。据说这种瑞兽可以判断是非,古代判案的时候,如果法官无法判断原告和被告谁有罪谁无罪,就让原告和被告站在相对的角落里,然后请出兕,兕用他的独角去碰了谁,谁就是有罪的。
“法”这个字和这种神兽有关,繁体字的法写成灋。右上角那个形象就是兕,有点像独角兽。法的意思是:要“去”除恶,达到“水”一样的公平,如果无法判断对错,最后就交给“兕”。所以觥的盖子上一定会有牛头的形象。
法字的演变
再来看一件器物:匜(yi)。
匜是盥洗器,类似我们现在用的水龙头,仆人把匜举起来,把匜里的清水顺着流慢慢地倒下来,主人在下面洗手。后世匜用得很少了,相似的工具是瓢或者勺。
这件匜的器身如椭圆形瓢,前端宽宽的流高高昂起,后端执鋬作蛟龙探水状,匜的四足同样以龙为形,俯首曲体承载匜的器身,极其稳健。这件匜是日用品,叫做燕器,所以没有那么多的纹饰,器身上是非常简洁的水纹,非常生动。
匜的内腹底部铸有铭文22字:“齐侯作虢孟姬良女宝匜,其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虢孟姬是春秋时期虢国君主的女儿,齐侯的夫人,“良女”是她的名字,这件匜是齐侯特为其夫人而铸,所以叫齐侯匜。
匜的原字是“也”。也字后来假借给表示语气助词的“也”和连词“也”,用得非常广泛,而匜却用得越来越少,就另外造了一个“匜”字,成了形声字。匚是形,也是读音。
匜是把水从上面倒下来,那么水会流到哪里去呢?我们来看上博“珍品100”里的另一个器物:子仲姜盘。盘是盛水器,商周时期参加宴会时举行净手之礼,以盘承接弃水,类似于今天的洗手盆。战国以后净手之礼渐渐废弃,盘的功用演化为兼作盛水,遂称之为洗。
子仲姜盘底面有铭文六行三十二字:“唯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仲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眉寿后世是个成语,指长寿,基本上是七八十岁的高龄。
这件盘也是一件精品,特别在盘的底面铸造了好多水中动物:鱼、龟、蛙、水鸟一应俱全,俨然一副水族聚息图。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每个圆雕动物均能原地作平面360度的旋转,当水注入之时,鱼禽如游弋其间,是前所未有的绝妙创造。且克服了合范浇铸时活动件粘连的技术难题,在较薄的底层中嵌入了动物底轴,使其垂直但不会被卡住,体现了这一时期极高的制作工艺水平。
了解了觥和匜这两个器物,再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如果把觥的盖子拿掉,是不是很像匜?
事实上,北宋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觥是什么样子的,欧阳修写了“觥筹交错”这个词,却并没见过觥;即便见过觥,也不知道这就是觥,而是归到匜这一类。原因是从地下出土的觥,上面的铭文很简单,没有哪一件说这是某某觥,就像“共父乙”觥,就写了三个字。而流传下来的匜,铭文大多注明这是某某匜。
在北宋的时候,像欧阳修自己著作《集古录》,是中国现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像著作《考古图》的吕大临,这样的大学者把这样二种器物搞混在一起,认为都是匜,一直过了八九百年,到1910年代,浙江海宁出了一位大学者,王国维先生,才把觥和匜区分开。
觥和匜的主要的区别其实比较明显:
1. 匜比较浅,觥比较深
2. 匜有很大的足,觥的足比较小,甚至没有
3. 匜没有盖子,觥都有盖子,而且都是牛头的形象
4. 匜的流比较长而窄,觥的流比较短而宽
这是把觥和匜区分开,那么如何确认这就是觥呢?王国维先生举了三点:
1. 觥的盖子都是牛头的,而觥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兕觥,一定有牛头的形象;
2.《诗经》里说兕觥其觩,觩指的是用朻木的树干做出来的弓形状,弓是弯曲的,而觥的口沿就是像弓那样的曲线;
3. 觥可能是形声字,光是发音也是含义,代表大的意思,觥在盛酒器中是最大的一种。
学术界显然是接受了王国维先生的分析和判断,从那以后,所有这一类的器物被厘定为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