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生活除了苟且，还有喝酒和赏花

作者： 江徐

酒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它无孔不入。忧愁要它，欢乐也要它；孤独要它，群体也要它；天气好了要它，风霜雨雪也要它；爱情要它，失恋也要它。

当代画家黄永玉，曾写过诸如以上这样关于喝酒的妙言佳句。这让我一下子想起李清照，因为对照她江湖流传的一生，酒，的确是她的一种生活方式。

统计了一下，李清照词集59首词作当中（疑存的几首除外），有25首提到“酒”、“醉”、“樽”这些字眼，差不多占有一半，也难怪有人说她是酒徒。“酒徒”这个字眼读来让人觉得带有贬义色彩，其实这不过是文明浸淫之下的认知。就像抽烟，对有些人而言是一种思考和呼吸的方式，一份灵魂的清福，喝酒同样成为精神与灵魂的慰藉。只要不误事，人生在世，不可不醉，不可大醉。

作为酒的信徒，李清照会在不同时间、不同场所、不同心情下喝酒：

夏天划船的时候、春天踏青的时候、为友人祝寿的时候、上巳节饮宴的时候、早上刚醒的五六点、春心萌动的时候、深闺寂寞半夜失眠的时候、结婚后独守空房的日子、赏梅时、赏菊时、身在异乡思念故土的时候、怀念亡夫的时候、忧国忧民又不可能抽烟的时候、临行饯别的时候、一个人枯坐追忆似水流年的时候、郁郁寡欢的时候、N次伤春悲秋心情欠佳的时候……

真可谓是，无孔不入，如影随形，春夏秋冬。

如梦令·李清照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是李清照少女时期的一首词，时间、地点、事情、场景、结果一应俱全，规矩得像一则中学生郊游日记。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少年不闻窗外事，欢快也为之变得纯粹、简明。人生难得的，是“沉醉不知归路”的随性，也是“兴尽”才归的痛快，更是有鸥鹭惊起回应“争渡，争渡”的疑虑，读来，简直是饱含欢声笑语的句子。

这一次沉醉，是对欢欣的催化与蒸腾。追忆似水年华，这一次划船，这一次醉后误闯荷塘，想必是人生中难得一次忘乎所以的游玩，否则又怎么令她“常记”？若干年之后，她在另一首写到藕花的词中感慨：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的人生先甜后苦，只是，不管怎样的际遇，怎样的心境，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她都不会忘了让自己吃点喝点，否则，日子还真的挺难熬。

作为李清照写作上的前辈，也是她的本家，李白不仅是诗仙，要我说也是酒仙，最喜他的两句，“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有花，而且是山花，自然的，野生的，不管桃红李白，总是好的，如果似开未开最有情，那就趋近完美。对酌的人呢，懂得，默契，凡事心知肚明便了，无需多言，一切尽在杯酒盏水中。

柔情的人儿，山光水色与之亲近，草木年华也觉相惜。

醉酒醒来的李清照，担心院子里的海棠被雨打风吹去。作为陶渊明的迷妹，除了将偶像诗句里的字眼用作自己和书斋的名字之外，在生活方式上更是有所效仿，归园田居，淡泊恬静，把酒东篱黄昏后，这样的诗情更是不能或缺。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蕊插残枝”。丈夫刚去世那段时间，李清照喝着喝着就睡着了，醒来发现妆还没卸。以前有位同事，疾病突发去世，来得毫无预兆，难以置信又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妻子深夜独饮，登录他的微信，喃喃自语，说着“小老头，我心里空荡荡的真不是滋味，想你想你想你想你”说着“酒也没用，该怎么解决”，又发了自拍，醉眼朦胧，酒瓶旁边的脸喝得绯红，大概她能从酒精和自欺欺人里获得一些慰藉……

有时，李清照也喝茶。大恸深醉之后，需要借助茶来慢慢慢慢消淡该消淡的。她说，枕上诗词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以前不懂，以为这两句在写一种闲情逸致，却不知彼时彼刻，赵明诚刚去世，她自己也大病一场，秋雨淋漓，唯有雨中的木樨花默默慰藉着未亡人。

同样的秋天，同样的梧桐萧萧，又是酒尽烹茶，梦醒燃香。冬去春来，梅花又点点。

李清照最爱梅，少不了又是花下醉赏。所谓花看半开，酒至微醺，说的大抵如此。

喝酒，有花作伴，心中的情趣也就来了。有酒，有花，酒意诗情即便无人与共，明月清风，已酿为一段素年锦时。

如若你将李清照所有词作贯通起来读，就会发现，这个世人眼中的千古才女，从丈夫赵明诚去世那一年，也就是45岁往后的日子，过得从未舒心。

1127年，靖康二年，宋徽宗、宋钦宗父子被金人废黜，苟延残喘多时的北宋王朝走向灭亡。第二年，赵明诚病逝。三年之后，李清照再婚，遇人不淑，又离婚。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寄居异乡，生无所依。

完整地读一个人的作品，就像旁观作者的一生。读李清照的词集，就是读她个人的史诗。

看她从跳脱、娇羞的少女，走向幽怨不断的闺妇。读她中期所写的诗作，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哀怨气息，似乎让人闻得到背后的浓愁恼酒。

和赵明诚的婚姻，恐怕也未必如同后人看到的那般完美，虽然有过“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浓情蜜意，没什么永垂不朽，细水长流已算难得。

夫妻两地分离，一开始还在信中和诗，还在盼着云中锦书寄来，相比“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孤枕难眠，到后来的“病酒悲秋，去也难留”，婚姻的裂缝越来越深，种种事，只让她欲说还休。究竟是哪些事，千百年后，我们已无从知晓，好奇的人们也许注意到一点，自古才女多无后。

又看着她的目光，从庭院深深走出，走向忧国忧民，至今思项羽。

如果说，中年的李清照总是被个人情感的幽怨、家国河山的悲愤裹挟，晚年已是闲苦。

闲，是幽愁哀怨慢慢退去的闲；苦，是饮尽浓酒淡酒闲酒恼酒怨酒扶头酒、赏罢藕花梅花桂花梨花菊花海棠木樨花之后无枝可依的苦，唯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唯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不知，走过这样的人生路，酒阑歌尽，为自己煮上一盏团茶，其中的清苦，或者浓涩，是否别有一番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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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