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为《文心雕龙》庆祝新生

《文心雕龙》这本书不用介绍,抱着它乱夸“体大思精、空前绝后,是中国文学理论的巅峰”的人不可胜数,各种研究书刊论文也车载斗量,号称“龙学”,许多人靠它吃饭。

但其实目前的水平还没脱离识字阶段。比如明朝大批评家钟惺读《铨赋篇》“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招字于楚辞”时,对“招字”这两个字特别欣赏,打了好几个圈,并加批语道:“招字句亦佳”。实则招字是拓宇之误。

现代人谈《文心》也没什么进步。热爱楚辞的人,特喜欢引用〈辨骚〉“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矣”。但博徒,是好博戏的浪荡子,以此来形容楚辞乃雅颂之不肖子孙是无疑的。故“体宪于三代”的宪是错字,宋朝洪兴祖注《楚辞》时就已经改为“慢”了。今人不察,却仍依误字来大捧楚辞。

又如近来风格(Style)一词甚为流行,有人就大赞《文心·夸饰篇》“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已有风格一词,认为“用风格一词来评文,当以刘勰为始。”其实那是“风俗”二字之误。

这是文字版本之类问题。其次是想当然地把它当成文学理论、文学批评钜作。不知《文心雕龙》流传概况,也不晓得古人对此书有跟我们不同的看法,《文心雕龙》是一部频临失传的书,齐梁以来皆不受重视,明朝中晚期才有人开始研读。清朝人恢复古代绝学,此书亦因而获益。

所以《隋书‧经籍志》连它的性质都不清楚,放在“总集类”,以为是像《楚辞》《文选》那样的书。宋朝《玉海》也一样。

后来的《菉竹堂书目》《脉望馆书目》等也只把它视为子部的杂着。到明朝,大家才渐把它看成是诗文评。

这是对这部书性质的认识。

评价呢?

史书说刘勰写了书之后,时人不贵。后来也确实没人道及。

初唐卢照邻《南阳公集序》才开始对《文心雕龙》有点具体的评价,但评价极差。说它光会批评别人,却没批评好:“人惭西氏,空论拾翠之容;质谢南金,徒辩荆蓬之妙。拔十得五,虽曰肩随;闻一知二,犹为臆说”。

对《文心雕龙》仅有的好评,是宋代黄山谷说的。他写信给晚辈王立之,说《文心雕龙》这本书你读过吗?它“所论虽未极高”,但是“讥弹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认可它对魏晋宋齐文人的批评。但也仅此而已,其他议论,山谷觉得未极高明。

明朝人对《文心雕龙》的贡献只是基础文献整理,如刊刻、音注、校对等,说起理解,那就还粗略得很。

例如最早提倡《文心雕龙》的杨慎,曾用五色笔评点过此书,但解释“风骨”竟说:“左氏论女色曰:美而艳。美犹骨也;艳犹风也。文章风骨兼全,如女色之美艳两致矣”。这岂不是胡说吗?黄叔琳注本说:“升庵批点,但标词藻,而略其论文大旨“,确实不错。

清朝以后,重视《文心雕龙》的人当然愈来愈多,但多是骈文家或者从骈文的角度来重视它的。这是因为骈文的势力越来越盛的风气使然。

如孙梅的《四六丛话》、阮元《四六丛话序》《昭明文选序》、陈广宁《四六丛话跋》、沈叔埏《文心雕龙赋》都是这一类。刘开《刘孟涂骈体文》尤其推崇:“宏文雅裁,精理密意,美褒众有,华耀九光,则刘彦和之《文心雕龙》殆观止矣”。

换言之,《文心雕龙》早期默默无闻,甚至颇受轻藐;而老运转俏,大部分欣赏者看重的却是它的文章,非其理论。

五四运动以来,白话当道,古文都弃若敝屣了,何况骈俪?故今之“龙学”,都仿佛把龙的鳞甲皮角剥了,光秃秃地说其“理论”,毫无文采可言。

另一堪笑处,是对文体的漠视。

《梁书‧刘勰传》早已说过它的性质,是备论古今文体。所以《文心》的前五篇说文章总的原则,接下来二十篇就都是文体论。这是上编。下半部才谈具体的写作问题。作者刘勰自己说上编是纲领、下编是毛目。

可是,民国以后,大家可能是看不懂“纲领”跟“毛目”的意思,都只重毛目而忽纲领,能不谈就不谈。

像现在几乎所有中文系都用郭绍虞先生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做教材。它选了《文心雕龙》几十篇,分量是所有文学批评文献中最多的。可是《文心》上编二十篇文体论,却一篇都没有选;各校学生大抵也理所当然地不会去读。

这个态度,其实早自黄侃已然。

黄先生《文心雕龙札记》北平刊本,就只有〈神思〉以下二十篇。黄氏殁后,武昌本才谈到文体。但只谈了六种文体,与他论下篇不成比例,心情与做法也不同,所以他自己说:“诠解上篇,唯在探明征证、榷举规绳而已。至于下篇以下,选辞简练而含理闳深,若非反覆疏通,广为引喻,诚恐精义等于常理、常义屈于短词。故不避骈枝,为之销解。”

黄先生之书,今人奉为“龙学”开山,可是其师刘师培在北大讲《文心》时并不如此。罗常培先生曾传其《诔碑篇口义》,就极好!因为古代非常重视碑。梁元帝曾作《内典碑铭集林》三十卷,还收录碑刻文字成《碑英》一二O卷。可见专门集编碑文,在刘勰那时已开始了。可惜黄先生未承师教,不重视这些文体问题,今人就更不懂文章体例了。

这样,写文章固然不能得体,就是谈文学理论也是空讲,落不到实处。以至于谈其理论者多只是依傍西方文论去附会、拟似,或寻章摘句、饾丁训解。

又或该选的不选,不该选的却侈谈不休。我就看过有选本选了《隐秀篇》,也看到许多名家谈中国古典美学时,将“隐秀”当做《文心雕龙》最重要的篇章。但是《隐秀篇》早就失传了,现在这一篇,是明朝人补了之后黄侃又再补的。刘勰自己重视的许多篇,我们都不在意,却偏偏拿这一篇佚作来谈刘勰美学,不是很有趣吗?

再说刘勰。我见过一位先生写了篇〈知音篇的文情难鉴与西方阐释学异同比较〉,看题目,好吓人,但他全篇就都把刘勰写成了刘懿。这样也能发表,可见刊物的编辑同样不晓得刘勰是谁。

籍贯呢?史书说:刘勰是东莞莒人,世居京口。现在山东省莒县浮莱山定林寺内却建了一处“刘勰故居”,还有文心亭之类配置。乃山东省革命委员会于一九七七年立,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其实刘勰他们迁到南方好几代了,莒只是祖籍,刘勰生于镇江附近。定林寺则为金陵名刹,刘勰在里面生长,后来又奉梁武帝之命,在寺中校阅佛经。梁武帝时,山东莒县归他管吗?刘勰能在这里写《文心雕龙》吗?

刘勰一生都跟定林寺有关。从少年到成人,做僧祐的助手,“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后来被推荐到梁武帝身边,做梁武帝弟弟、儿子的秘书等等。最后梁武帝又派他回到寺里,出家了。

这样平淡无奇的经历,却被龙学家们读出两大意义。一是《文心雕龙》深受佛教影响。二是他做过东宫通事舍人,服伺过昭明太子萧统。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地要去说他们关系如何如何密切,甚至刘勰参与了《文选》的编辑。

第一项就是个大乌龙。研究者不懂佛教,却充满了想像,老想把《文心》跟佛教扯上关系。

像范文澜说《文心雕龙》之所以叫“文心”即与佛教有关,引慧远法师的《阿毗昙心序》为证。又说《文心雕龙》书结构完密,上半模仿了佛教的“界品”,下半又模仿了“问论”。因此结论是:刘勰此书“盖采取释书法式而为之”。

其实界品是《具舍论》的九品之一,讲诸法的体性。乃小乘说一切有部经典,陈天嘉四年(563)才译出,刘勰怎么去模仿它?而其中的界,指的是“诸法无自性”的性,跟文体的分类毫不相干。范先生看到“界”字,以为是指一个区域,所以觉得好像跟文体的区分有些类似,实则全是误会。

后来周振甫、王元化等一大堆人说《文心》的结构和思维是受了佛教因明学之影响,也根本不晓得因明学在我国完全不重要,经论几乎不译,南北朝期间仅译《方便心论》《回诤论》《如实论》三部而已,当时僧徒皆不习此业。且后两种译于刘勰写书之后四五十年;第一种译于平城,北魏文成帝或孝文帝时,仅一卷,也不可能影响到刘勰。

其他议论蠭出的先生很多,而每况愈下。近年还有人抓住刘勰“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这句话写了一大本书,说刘勰归心佛教,以般若学为最高境界。不晓得这只是专指僧肇《般若无知论》在那一堆谈空说有的人里面最为突出罢了。

这都是因为对《文心雕龙》的宗旨无所把握,故或说它属于佛、或说它属于道(这个道,倒不一定指道教,而是说他与老庄及玄学的关系)。摄相失焦,遂看出了无数幻影。

对《文心雕龙》与《文选》关系的认识,也与此有关。

从黄侃以来,大家都说两书宗旨相同。实情恰好相反。《文选》杂出众手,其中昭明太子最得力的助手,也姓刘,但不是刘勰,而是刘孝绰。刘勰则在当东宫舍人时已入暮年,太子才十六、七岁,两人关系不可能太密切。而且两人文学观南辕北辙,昭明太子不论经史,独重翰藻,刘勰却是要宗经、征圣的。

宗经征圣就是《文心雕龙》的宗旨。刘勰梦想继承孔子,但不能像经生那般也去注解经典,乃改而论文,想借此发扬圣人思想。故其文论是与经学紧密结合的,所有的文体都推源于五经,五经也是最高的典范。对各文体,他都依古文经学的讲法去做阐释。结构严密,则是说经之书的惯例,惹得不懂经学的现代学者大惊小怪。

今人又没常识,一说六朝,就从魏晋玄学上去扯,说《文心雕龙.原道》即是道家之道。殊不知那时是世族社会,而世族均须以经学礼法传家。故《隋书‧经籍志》所录,经部高达七二九〇卷。其中礼学最盛,春秋学次之。史部更从《春秋》独立出来,有书一六五五八卷,均远远高于道家。刘勰本人更是反道教的,还专门写过《灭惑论》。

凡读书,最需掌握宗旨;把握不住,便成游谈。龙学成为游谈很久了,佛呀、道呀、文术呀、理论呀,虽也说得很热闹,但真正的研究恐怕才刚开始。我的《文心雕龙讲记》,便是新生之号角。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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