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加莫啊,贝加莫
意大利的疫情终于开始好转了。
3月初在遥远的忧心当中写下的那个题目,今天终于可以下笔,那就是现在的这一篇——
《贝加莫啊,贝加莫》。
意大利是欧洲大陆新冠病毒疫情爆发最早和最严重的的国家之一,而伦巴第大区是意大利疫情最严重的的地区,贝加莫是则是意大利疫情最严重的的城市。
也是我们二零一九年圣诞节时所在的城市。
圣诞之后仅仅一个月,美食的味道还没有从记忆中消散,美景依然留在心间,那些炽烈奔放的感情表达方式还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贝加莫已经一夕之间陷入灭顶之灾。
从米兰驱车到贝加莫只需要一个小时。傍晚时分气温只有4度。这座意大利北部的静谧小城是孩子们姑父的家乡。
圣诞前夜,我们受邀去家中共进平安夜晚餐。红通通的桌布铺好了,高锅子里煮着不认识的菜,烤箱泄露出浓郁的肉香。地板暖暖的,一尘不染。
厨房里暖黄的灯在蒸腾的食物香气里投下晶莹的光,照得每个人都笑意盈盈。
不笑怎么行呢?不仅是因为今天一家团聚,更是因为这团聚的一家人操着好多种语言啊——
老先生和老夫人讲意大利语,听不懂英语,当然更不懂中文。豹子狮子的姑父当然跟爸爸妈妈讲意大利语,同时还要时不时翻译成英语给老婆听。姑姑跟豹子狮子的爷爷奶奶和自己的弟弟豹子爸讲潮州话,跟自己丈夫说英语,对着我说普通话。豹子爸和姐夫说英语,跟孩子们说粤语。
彼此实在表述不清楚的问题查Google。比如我想说明一种喜欢惨了的意大利腌渍菜品是什么,费尽心机之后大家终于明白了:洋蓟。
偷偷溜出去转一圈。
镇上零零落落星散着独栋小屋,大小不一的园子,门上悬着圣诞饰物,彩灯也有,并不张扬。一眼望去,整个小镇都黑魆魆地静默着。谁家栅栏中探出一枝花,天黑看不清楚,刚走近就被暴起的犬吠吓得好一阵心悸。
裹紧了薄羽绒服,寒意还是不由分说地刺进来,忽然觉得饿了,想回到暖和的家里去。
入席啦,一道一道菜陆续上桌,都是家常的、传统的意大利菜式。五种语言交织在菜肴上方,交流基本靠猜。脸上疑惑、询问的表情和恍然大悟的神色交替出现,各种比划,各种笑声,一顿饭像五顿饭那么带劲儿。
孩子们企盼的是当地平安夜晚餐之经典甜品:巧克力面包。我盼的则是早被预报的奶酪巡礼。清甜的汽酒作配,这也是平安夜的传统。
看我一种一种尝过去连呼“过瘾”,老夫人脸上也乐开了花。姐夫说:“吃吧吃吧,奶酪对骨骼最好了!”我大大点头,手伸向下一块芝士的时候,他补完了下半句:“对肚腩最不好了!!”
啊……!我惨叫一声,决定继续吃……
席间得知当地有零点过后教堂派蛋糕的传统。十一点钟一过,钟楼钟声更是以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发出召唤。孩子们睡熟了,我们俩就出发去找蛋糕。
附近教堂关闭,就跟着导航一路上山。越走人越多,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仿佛许多许多细小的泉流由千山万壑汇聚,在平安夜灯火如星火闪烁的街头巷尾,人们默默地快速行走着。
在山顶教堂,我们望了一场盛大的弥撒。
布道声音韵悠扬,庄严而挚切;圣歌声响起的时候灵魂也为之颤动。我们当然是听不懂的,可是颤巍巍的耄耋老人一丝不苟的妆容和华贵的服饰我们看得懂,稚龄童子脸上清新稚嫩的肃穆我们看得懂。
寒气与冷峻都是外面的,是山间的,而教堂内济济一堂,香烟缭绕。
神职人员爬上高处去揭下白布,小宝宝诞生了。老的年轻的灵魂都安放妥当,满城灯火闪闪烁烁守护到天亮……
可以睡啦。
可是,并没有蛋糕。
这是一个好奇心和贪吃精神战胜时差的励志故事——
过去两天每晚死撑到八点多就昏睡过去了,而此刻是贝加莫凌晨一点十一分。
第二天,我们就在车程十分钟的Porta Sant’Alessandro晃一下。一晃就迷了路。迷路还不是一起迷的,而是分成了两拨。跟着我的这一拨显然是既找不到家人也找不到路的,那还用说。
不过,在这样湛蓝澄澈的天光下面,在这样的山间古城里兜兜转转、狭路相逢、相约却错失、失散后再聚首——上坡时兴致勃勃,下坡时心花怒放,每一个转弯都情致盎然……便迷路也是好的,怎么都是好的。
午餐是和姑父的大家庭一起去吃圣诞餐。
餐厅在连山之间,湖水之畔,环境秀雅。
一进去却吓一跳:那样巨大的无隔断的厅,那么多来去穿梭、大声寒暄、亲亲热热贴面问候的人啊!
入口处是几个巨大的衣架,羽绒服大衣皮衣都挂上去——笑语喧天,食物如流水般送上来的室内谁还需要厚重的外套呀。
一上午跟着我跑来跑去找路找爸爸,孩子们都饿了,看到桌上早摆了五六种精致小点,就开心地吃起来。随即被提醒:“少吃点儿啊!这是餐前小点,后面还有很多东西吃啊!”
我们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西餐,在不同的国家吃过不知道多少次,大多以精致而量少取胜,可我们——是大胃王之家!
我们忘了:这是在意大利。
于是饱受惊吓,满心悔恨的时刻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如果早知道圣诞餐是历时四小时,一共十二道菜,且每道菜、每种酒都殷勤劝加的这么一种午餐,无论如何不能吃早饭呀!昨天的晚餐也不应该啊!
事实上,前菜还没有上齐,我已经饱了。因为前菜都是实打实的肉!小孩子的前菜之一就是下面这一盘子肉,而且还可以加!
可我坚决不离席!纯粹是因为好奇:难道别人真的还能继续吃?
直到亲眼目睹七十多岁的瘦弱优雅女士气定神闲地完成了每一道菜的光盘壮举……
而我们有数道菜是两人分享一份却仍未完成,羞愧地看着盘子被撤走,食物被浪费了。
服了。
当地人告诉我:圣诞餐并不是非常昂贵,而是一种传统——一种把大家庭聚在一起度过时光的传统。
果然,我看到人们三三两两畅谈、大笑;孩子们进进出出玩耍、嬉闹,大衣一会儿穿一会儿脱;男女朋友深情对视,跟着同一首歌哼唱,或是在玩魔方游戏;成年的女儿给亲爱的老妈妈细细编一条麻花辫,还一边不忘跟我数落:“我妈呀,最爱小孩子,我们家就像是个幼儿园!她疼小孩子疼得人家喘不过气!”她的胖胖的妈妈幸福地微微仰着头,笑着……
我在微醺之中享受着意大利语唱歌一般婉转的调子,在身边人惬意的神情当中彻底放松下来。
饭后沿着洛韦雷湖区漫步。一家人的话说也说不完。悦耳的浅谈低笑奏着悠扬轻柔的曲调。孩子们蹦蹦跳跳,走走停停,为静美的湖畔夜景点缀了明朗跃动的音符。
前一晚坚忍执着的至纯信仰;这一早长久伫立丰姿不改的古城,深冬寒意当中蓬勃的绿;一整个下午伴着美食美酒,热腾腾畅谈欢笑的一家又一家人;此刻被夜色掩去尽头的路——
这一切莫不给人一种错觉,让人觉得虽然时光是不停消逝的,而一家人是常聚首长相依的,一座城是永如今日的,一种信念是恒久如新的。
这些缓慢流淌的时光,被我们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消磨着。
然而,如果我肯陪你一起消磨许多许多时光,我想,那就是我真的爱你了。
贝加莫山顶教堂的圣歌总在我的记忆中回响。语意不明,反而加倍增添了它咏叹的纯净力量。小咖啡馆里的咖啡和面包配一份报纸,也是我们眼见的逍遥。
所以,我是真的无法想像救护车呼啸在这样的街上,而且是在每一天的任何一个时刻,甚至——不知道车上载着的是寻医的居民,还是已经在家中过世的感染者。
无法想像,如果报纸的整整十一个版面都是讣告,早餐时老先生端起咖啡的手会是如何地颤抖着。
最不堪想的,是停满灵柩的教堂,丧钟一次次为那些孤独绝望中死去而得不到亲人安慰和拥抱的逝者鸣响。
我总是忍不住想要问:平安夜那晚,儿孙搀扶着盛装出现教堂里的老夫人,是否无恙?
阳台空荡荡,早已无人歌唱。
一份新闻报道当中流溢出浓稠的哀伤:“在拥有约十二万人口的省会贝加莫市,一切都停了下来。春日暖阳照旧,只是街上的行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近郊山顶上的中世纪古堡无人光顾,似乎重回废弃状态。”
贝加莫啊,贝加莫。我心里有多少怀念,就有多少感伤!
这座原本未曾听闻的小城,因为去年冬天的寥寥几日,不再是一个不相关的地名,而产生了某种切实的关联,牵引着我深深的惦念。
祈祷。为贝加莫。为所有脆弱微渺、满怀惊惧哀伤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