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往事变迁,那些消失的味道
爸爸有一台老式收音机。
黑色,很笨重。本来是外公的,为它外公还揍过舅舅一顿,后来,爸妈结婚后,被爸爸拎了回来。
平时,它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柜子上,盖着一块红色方巾,像是害羞的新娘。爸爸不碰它,我们当然不会对它有什么兴趣。可是到了春节期间,它就会无比地风光起来。年三十早上,我们还在睡梦中,爸爸就会把它抱出来,放在书案上,又把磁带找出来,捣鼓捣鼓,让它工作了。
放的都是一些老歌。《你潇洒我漂亮》,《舞女泪》,《粉红色的回忆》,《无奈的思绪》,《无言的温柔》等等,还有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们喝鸡汤时,听着它们;贴对联时,听着它们;整理烧给爷爷的冥纸时也听着它们…于是给我一种错觉,听到这些歌时,总会觉得是过年了。有时下雨天,爸爸在家呆着无聊,会把收音机搬出来,放这些歌,我心里就很雀跃。
如今,那台收音机不知是扔了还是卖了,抑或放在哪个角落——我已很久不见它了。再没有哪些歌像这些歌一样给我过年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爸妈房子里贴的画儿一样,都是一个很性感的外国女人靠着一辆汽车,摆出不同的动作。我对那些东西毫无概念,又经常听妈妈说到上海——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概念,于是很自然的,我把那些画儿和上海联系在了一起,画儿上的女人应该就是上海的女人。有些联想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却能留下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过年,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气氛。腊月二十几我们就天天上街,采购吃的穿的用的。街上真热闹啊!爸爸妈妈害怕我们走散了,往往总要牵着手。爸爸主要关心对联、爆竹、烟酒等物,妈妈呢,当然关注厨房的东西。而我和妹妹,主要是看那些衣服、瓶子里的花儿、玩具灯笼、烟花,还有热闹的人群。
三十早上,我和妹妹是要穿戴一新的。从头到脚,连袜子也要新的,然后到处撒野。遇上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家帮爸爸一起贴对联。妈妈通知上菜的时候,爸爸会拎着一稻箩冥纸往外走,我和妹妹在后跟着。爸爸在离家不远的地里停下,把纸分成五六堆:给爷爷太爷爷们分好,剩下一堆给孤魂野鬼。我和妹妹就向着爷爷的那堆纸磕头,希望爷爷能保佑我们考上大学。回家后,妈妈已经摆好了菜,书案上燃两只红红的蜡烛。爸爸在门外放一挂鞭炮后,我们开始吃团圆饭。吃饭时,新衣服是要脱下来的,怕滴了油,吃完再换过来。
傍晚,我们从庄上跑到庄下,打个小灯笼。家家都亮着灯,干涩而寒冷的空气中,飘着的是炮竹燃放后的硝烟味。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就有放烟花的,到处都洋溢着躁动而喜庆的气氛。大人们在家看春晚,小孩偏往黑暗的地方钻,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初一早上,吃过早饭,女人们全在家留守,男人们带着孩子一一到本家拜访。我和妹妹随爸爸出门时,总要看看衣服口袋够不够大,太小的话就再带个塑料袋——抓糖果用。先到奶奶家,我们带着包扎、麦片、红糖,送给奶奶,在奶奶家坐一会。爸爸就和路过的男人们汇合到一起,我们孩子自然也走到一起,就从庄下起一家家的拜访。拜访到哪家时,如果男人在队伍里,他会自动和家里的女人一起招待大家,就算碰巧不在,也会有留守的女人招呼大人吃烟、小孩吃糖。我们小孩像是土匪一样,趴在桌子上挑拣自己喜爱的糖果,放进自己的口袋或塑料袋里。爸爸们这时都会假意骂一下自己的孩子,“还不快下来!”“这么不懂事!”骂是骂的,口气却一点不严厉,脸上笑意也未褪。等拜访完最后一家,我们会比比自己的“战利品”,比如谁家摆了几个棒棒糖,我抢到了几个…谁袋子里东西多,就会特别开心。
而今,印刷的对联代替了手写的对联,通电的红蜡烛代替了流泪的红蜡烛,麻将代替了春晚,饮料和酒代替了包扎麦片,我们抱怨着,过年再也没有一丝年味儿了。爸爸不再在三十放《舞女泪》了,我和妹妹不再嚷着要新衣了,庄上的小孩都大了,生活也好了,再也没有人拜年会带个塑料袋了。
有一年,我们一家人去姨奶奶家拜年,带着包扎和麦片。早上是坐车去的,下午无法回来。爸爸让人帮他借了一辆小自行车,就是一般女生骑的单车。爸爸在前面绑了一根木棍,就把它变成一辆二八式自行车了。我坐在木棍上,妹妹还小,妈妈抱着她坐在后座上——那么远的路,爸爸硬是用一辆小自行车把我们一家人给载了回来。我曾经觉得我的爸爸真了不起,再困难的事他都可以解决,和他在一起,做什么、去哪里我都不害怕。而如今,爸爸似乎有点老了,我能感觉到一股力量从他身上慢慢消失。他很无奈。我问他:你怕不怕老?他说:哪个人不得老啊?每个人都要走的路,怕又怎么办?
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在变。曾经在我看来,那样热闹而繁华的干镇,对现在的我来说,真的是小极了。拜年的礼物在变,我们的体型在变,人们的价值观也在变。可是,有一些旋律不会变,有一些感觉不会变,有一些爱,也永远不变。